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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長篇的詠嘆
  • 王春林
  • 11579字
  • 2025-06-25 10:17:23

遲子建《群山之巔》:北中國鄉村世界的生命浮世繪

在對作家遲子建進行的一次訪談中,資深書媒記者舒晉瑜曾經寫下過這樣的一種判斷:“她帶給人們的多是溫暖和陽光,有時憂傷,是秋風掠過般的悲涼。近來遲子建作品中的‘秋意’漸濃,變成冬日刺骨的寒意,犀利地穿透人生。”“是遲子建的變化,抑或作為讀者的成熟?總之,她還是她,明媚燦爛的笑容不曾改變;她又不是她了,對社會現實的批判含蓄地包裹在詩意的文字里,只有用心琢磨,才能體味到她真誠的善意和寬厚的悲憫。”[1]實際的情況也正是如此,一方面由于年齡的自然增長與閱歷的日漸豐厚,另一方面更由于遭遇了個人生活中的巨大變故,情感甚篤的丈夫在2002年五月不幸因車禍棄她而去,遲子建的小說創作確實存在著一個由早期的溫暖憂傷向后期的滄桑悲涼發生藝術轉型的過程。清人趙翼有言云“賦到滄桑句便工”,遲子建長達三十年之久的小說創作歷程,即可以被看作趙翼觀點的一個有力佐證。作家于2015年初推出的長篇小說《群山之巔》(載《收獲》2015年第1期),也同樣是一部透視表現生命滄桑的厚重之作。

誠如舒晉瑜所言,遲子建的小說中,實際上并不乏對于社會現實的犀利批判。這一點,在《群山之巔》中也非常突出。這一方面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細節,就是陳金谷妻子徐金玲那個頗有幾分詭異色彩的筆記本。身為仕途的寵兒,陳金谷的官場命運可謂順風順水。從最初的林場場長,一路飆升至松山地委組織部長、副書記。由于他權勢的炙手可熱,身邊的親屬們也一個個“雞犬升天”,全都混得有模有樣。大權在握的陳金谷,自然少不了要按照官場的“潛規則”收受賄賂。徐金玲的筆記本,便是專門用來登記所收財物的。在徐金玲看來,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徐金玲覺得拿了人家的錢物,就要替人辦事。她的財物登記簿上,凡是收了禮后,將事情解決了的,她就用綠顏色的筆,打上一道鉤,與這道鉤相連的錢物,她拿著就心安理得了。而那些懸而未決的,她會用紅筆畫個句號,督促陳金谷盡快辦理。陳金谷也有落實不了的,徐金玲就把這樣的財物看作地雷,在登記簿上標注黑色的三角號,及早排除,送還給人家。”但沒想到,最后事情的敗露就與這個筆記本有關。由于徐金玲一直在林市陪伴丈夫,家中無人,她的筆記本不慎流布社會,引起紀檢機關的高度注意,終致東窗事發,“檢察機關先后對陳金谷夫婦和陳慶北實施批捕”。一個家族的命運,因為一個人的官運亨通而得以改變,但這個官運亨通者,最后卻栽倒在了看似不經意的筆記本外泄事件之上。把這樣一個故事如實寫出,遲子建之社會批判的意圖,自然一目了然。

同樣與社會批判題旨密切相關的,是林大花與安大營這兩個年輕人的故事。出身于英雄家庭的年輕軍人安大營,內心里同時喜歡唐眉和林大花這兩位貌美如花的女孩子。怎奈唐眉心中另有情結纏繞,根本就無所動心,所以,小伙子的一腔心思只好寄托到了林大花身上。沒想到的是,這林大花雖然對他心有所屬,但卻因權勢的脅迫與金錢的誘惑,終于還是把自己的處女之身“奉獻”給了前來視察部隊工作的于師長。親眼看見自己心愛的姑娘被上司強行占有,安大營自然心如刀絞:“小白樓三層的燈光,這一夜再沒亮過,而月亮卻一直沒有熄滅它的光焰。但它的光焰像鋼針一樣,刺痛了安大營的心。”安大營與林大花之所以會在返回龍盞鎮的路上發生激烈爭執,正與他所遭受的這種精神刺激緊密相關。事實上,安大營開車狂奔以至于最后居然把車撞入江里,皆是其內心劇烈起伏激蕩的緣故。微型車側翻入江,在把林大花勉力推出車窗之后,安大營自己卻終因力竭而無法逃生。假若說安大營之死與戀人林大花被權勢擁有者的強行占有之間存在著必然的內在關聯,乃可以被視為對于社會不平等與不公正的強烈抗議,那么,他最后居然因為這樣的死亡而被托舉成慷慨赴死的“英雄”形象,就更是能夠見出遲子建社會批判鋒芒的犀利尖銳。安大營何以會搖身一變成為“英雄”人物呢?“安大營成為英雄人物,靠的是兩支筆。一支筆是林市軍分區宣傳處的筆桿子蕭然,另一支是松山地區文聯的創作員單爾冬。也就是說,安大營入主烈士陵園,軍隊的一支筆沖鋒在前,地方的一支筆也起到了助陣作用。”關鍵還在于,這兩支筆并沒有能夠如實地反映事件真相。對于這一點,單爾冬的感受相當真切:“單爾冬從這些士兵的講述中,感受到有些話是真誠的,有些則是虛構的。虛構的事跡,一定是領導授意的,這個他懂。但無論真假,采訪做了錄音,訴諸筆端,就算真實的聲音了。”也正因此,當單爾冬的文章見報之后,他方才會遭到龍盞鎮人近乎眾口一詞的詬病。到最后,他們之所以饒過了在文章中信口雌黃的單爾冬,原因是單爾冬在寫完文章后不久突發中風:“人們同情他,說他遭了報應,原諒他筆下的文字了。畢竟那些應景的文字,說的也都是安大營的好。”當一個社會連作為楷模存在的“英雄”人物都可以造假的時候,實際上也就意味著這個社會無論是內在肌理抑或是運行機制都已經出現了根本問題。陳金谷的貪污受賄,固然是令人不齒的腐敗行為,把一個本來與英雄壯舉無關的人硬生生地托舉為“英雄”,借此來掩蓋某些高官見不得人的罪惡行徑,充分證明腐敗已深入社會的骨髓肌理。

關鍵問題在于,盡管遲子建不僅具備社會批判的能力,而且這種能力在文本中也已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但從根本上說,遲子建最根本的思想藝術旨趣卻并不在對于社會現實的批判上。這一點恰如舒晉瑜所言,她總是會把“對社會現實的批判含蓄地包裹在詩意的文字里”。除了對社會現實的關注之外,遲子建的藝術興趣更集中在生命存在本身的探究與思索上。這里,其實牽涉到了一個如何才能夠更好地理解文學功能的問題。“曾經有那么一段時期,我特別注重于文學對于現實的呈現與批判功能。而且,據我所知,一直到現在,也仍然有許多人在堅持這樣的一種基本理解。但是,面對著史鐵生的文學創作,我才漸漸地醒悟到,其實,從本質上說,真正優秀的文學作品應該是關乎于人的生命存在的,應該是一種對于生命存在的真切體悟與藝術呈示。史鐵生那些具有代表性的文學作品,一向具有這種藝術品質。”[2]實際上,社會批判與生命沉思,兩者之間并不能夠做簡單的高下之分,關鍵還是要看作家擁有的究竟是怎樣一種藝術天賦。具體到史鐵生與遲子建,雖然說他們之間各自的藝術稟賦也不盡相同,但就總體趨向而言,恐怕還是更加偏重于生命的探究與沉思一些。同樣是對于生命的探究與沉思,史鐵生又與遲子建存在著很大的不同。由于疾病的困擾,史鐵生很早就被迫坐在了輪椅上。這種存在境遇就決定了史鐵生不可能如同其他身體健康的作家一樣面對廣闊無比的外部世界。到了生命的晚期,史鐵生更是雪上加霜地飽受尿毒癥的折磨。疾病對于史鐵生困擾與限制,對于史鐵生的文學品質產生了根本性影響。史鐵生之所以能夠不斷地進行自我生存的省思,持續地向著自我內在的精神世界做深度挖掘,并成為中國當代并不多見的具有哲學思考能力的作家,顯然與他迥異于其他人的特別生存境遇存在著緊密的內在關聯。而遲子建,不僅具有女性天生的溫婉氣質,而且還總是會在文本中把自己的溫情目光投注向那些日常生活中的蕓蕓眾生。雖然她并不被看作“底層敘事”的作家,但以小說的形式對底層人群的生存狀態做持久的藝術關注,卻是遲子建小說寫作一貫的特點。需要強調的一點是,雖然遲子建并不具備如同史鐵生那樣突出的哲學思考能力,但她也一樣能夠觸及生命存在的本質。當作家以富有詩意的筆觸透視表現著蕓蕓眾生個體形態可謂千差萬別的日常生活狀貌,設身處地地悉心體會感受普通百姓生命的歡樂與痛楚,一種對于生命存在的探究與沉思,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遲子建小說寫作上的這一思想藝術特質,在這部《群山之巔》中同樣有著鮮明的體現。

一般意義上的長篇小說,總會有若干能夠被看作中心人物的人物形象存在。但在認真地讀過《群山之巔》之后,敏感的讀者可能會發現,雖然說在這部篇幅只有二十萬字左右的文本中活躍著多達三四十位人物,卻很難做出究竟哪一位或者哪幾位方才能夠算得上小說中心人物的判斷來。由此即不難推斷,遲子建在《群山之巔》中實際上采用了一種“去中心化”的敘事策略。所謂“去中心化”,就意味著作家采取了散點透視的藝術聚焦方式來面對故事發生地龍盞鎮的那些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如此一種藝術聚焦方式的采用背后,實際上潛藏著作家或多或少的“齊物論”色彩的世界觀與人生觀。所謂“齊物”,就意味著不僅地位身份不同的人們在遲子建眼里是等量齊觀的,而且人與其他各類事物之間也都處于某種可謂眾生平等的狀態之中。舉凡動物、植物,甚至包括自然風景在內,在遲子建的小說文本中皆不存在等級上的差異。眾所周知,遲子建小說寫作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特別擅長于自然風景的點染描寫。這一點在《群山之巔》中同樣有著突出的表現。比如最后第十七章中的一段文字:“但霜也有熱烈浪漫的一面,它浸入樹葉的肌膚,用它的吻,讓形形色色的葉片,在秋天如花朵般盛開。松樹的針葉被染得金黃,秋風起時,松樹落下的就是金針了。心形的楊樹葉被染成燭紅色,秋風起時,它落下的就是一顆顆紅心了。最迷人的要數寬大的柞樹葉了,霜吻它吻得深淺不一,它們的顏色也就無限豐富,紅綠交映,粉黃交錯,秋風起時,柞樹落下的,就是一幅幅小畫面了。這時你站在龍山之巔,放眼群山,看層林盡染,會以為山中所有的樹,一夜之間都變成了花樹。”我曾經一度以為,遲子建之所以能夠寫出如此一種極富感染力的精彩風景文字,乃是因為她內心有著一種強烈的自然之愛。現在看起來,這種理解未免有些膚淺。自然風景點染描寫的背后固然有遲子建的自然之愛,但更重要的恐怕是作家自己也未必能夠清醒意識到的“齊物論”思想。從現代性的角度去理解,遲子建“齊物論”的思想立場,一方面意味著人的主體性的消解,另一方面則意味著物的主體性的最終確立。因為“去中心化”敘事策略的采用,《群山之巔》自然也就成了一部沒有主人公的長篇小說,小說中悉數登場的那些龍盞鎮人物,可以說都是小說的主人公,也可以說都不是小說的主人公。換句話說,每一個人物,都因此而獲得了充分的主體性。伴隨著小說人物主體性的普遍獲取,《群山之巔》也就成為一部具有人物群像式展覽結構的長篇小說。我們之所以把《群山之巔》判斷為一部“北中國鄉村世界的生命浮世繪”,根本原因正在于此。所謂浮世繪,按照《辭海》的解釋,乃指日本德川時代(1603—1867)興起的一種民間繪畫。“浮世”是現世的意思,故其描繪題材大都是民間風俗、俳優、武士、游女、風景等,具有鮮明的日本民族風格。……浮世繪一般以色彩明艷、線條簡練為特色,因多數反映當時的民間生活,曾得到廣泛的流傳和發展,至十八世紀末期逐漸衰落。這里我們意在借用這一繪畫術語指明遲子建《群山之巔》的基本思想藝術風格。關于小說寫作,著名作家米蘭·昆德拉曾經有過這樣的一種看法:“小說,是個人想象的天堂,在這塊土地上,沒有人是真理的占有者,但所有人在那里都有權被理解。”[3]非常明顯,米蘭·昆德拉此處主要是針對現代小說發表自己看法的。在他看來,一部優秀的現代小說就應該是“所有人在那里都有權被理解”的一種基本情形。遲子建《群山之巔》對人物群像式展覽結構的采用,小說人物主體性的普遍獲取,正可以被理解為“所有人在那里都有權被理解”的形象注腳。更進一步,假若超越文學的范疇,聯系現代社會理論,那么遲子建《群山之巔》中人物主體性的普遍獲得這一文本事實,實際上也就意味著對于現代民主權利的一種充分尊重。在這個意義上,細品“群山之巔”這一標題,則會有別一種感悟生成。我們注意到,在小說后記中,遲子建曾經說過這么一番話:“辛七雜一出場,這部小說就活了,我筆下孕育的人物,自然而然地相繼登場。在群山之巔的龍盞鎮,愛與痛的命運交響曲,罪惡與贖罪的靈魂獨白,開始與我度過每個寫作日的黑暗與黎明!”依照作家自己的說法,在寫實層面上,“群山之巔”的所指自然應該落腳到“群山之巔的龍盞鎮”上。因為故事的集中發生地正是龍盞鎮,而龍盞鎮一個突出的地理特征,也正是處于巍巍群山的簇擁環抱之中。但是,在象征的層面上,標題中的“群山”是否也可以被理解為是對蕓蕓眾生的一種隱喻式表達呢?聯系小說文本中作家對于人物主體性的普遍尊重這一事實,這一結論的得出顯然也并非突兀。

要想在一部篇幅大約二十萬字的長篇小說中以散點透視的方式同時描寫數十位人物,對遲子建來說,最大的考驗恐怕就是怎樣才能夠保證賦予這一眾人物形象以鮮活的藝術生命力。就我個人真切的閱讀感覺,《群山之巔》的一大思想藝術成功處,即在于雖然用筆不多,很多時候只是略做點染涂抹,但一眾人物形象大多生動、豐滿,能夠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其中,很多人物有著可以震撼人心的人性深度。需要注意的是,對于這些人物形象的人性深度,我們必須聯系遲子建后記中“愛與痛的命運交響曲,罪惡與贖罪的靈魂獨白”這句話來加以理解。而這也就意味著“愛與痛”“罪惡與贖罪”“命運”“靈魂”正是我們進入并解讀這些人物深邃人性世界的關鍵詞。一旦我們依循上述關鍵詞進入《群山之巔》,就不難發現,遲子建在塑造刻畫這些人物形象的時候,其實特別在意精神分析深度的挖掘。關于精神分析深度在現代小說中的重要性,我曾經寫下過這樣一段話:“觀察20世紀以來的文學發展趨勢,尤其是小說創作領域,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事實,就是舉凡那些真正一流的小說作品,其中肯定既具有存在主義的意味,也具有精神分析學的意味。應該注意到,雖然20世紀以來,曾經先后出現了許多種哲學思潮,產生過很多殊為不同的哲學理念,但是,真正地滲透到了文學藝術之中,并對文學藝術的發展產生著實質性影響的,恐怕只有存在主義與精神分析學兩種。究其原因,或者正是在于這兩種哲學思潮與文學藝術之間,存在著過于相契的內在親和力的緣故。一個不容忽視的明確事實就是,那些曾經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作品中,有很多都明顯地體現出了這兩種特征。遠的且不說,近幾年來陸續獲獎的大江健三郎、帕慕克、奈保爾、耶利內克、庫切、凱爾泰斯、克萊齊奧等作家,他們的代表作品就很突出地體現了我們所說的這兩個特征。那些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優秀作家,比如日本的村上春樹、加拿大的阿特伍德等,他們的小說也都同樣具備著這樣的兩個特征。”[4]從這個意義上說,遲子建在《群山之巔》中面對人物時那樣一種精神分析式的藝術姿態,就可以說有著極其鮮明的現代性色彩。

比如說,我們前面曾經提及的林大花這位女性。生活中的林大花本來特別懼怕黑色:“不知是來自煤礦的緣故,還是父親的死,給她留下的陰影太深了,林大花懼怕一切與黑相關的事物。”沒承想,等到安大營為了救她溺水而亡之后,林大花卻性情大變:“林大花在這次事件中受了刺激,以前她怕黑,現在卻怕白。白天時她蒙頭大睡,夜色漆黑時,她則像夜游的動物,眼睛亮起來。”當采訪者單爾冬詢問她為什么在出事后懼怕白天的時候,林大花抽泣著回答說:“我不想看見自己的臉!也不想讓別人看見我的臉!”倘若說先前的林大花之所以怕黑,乃因為煤礦是黑色且父親死于礦難,那么她后來轉而懼怕白,就是因為安大營之死實與自己的賣身緊密相關。為了得到八萬元“巨款”,林大花母女不惜串通一氣,把林大花的處女之身出賣給了位高權重的于師長。她們的這種行為,對于特別喜歡林大花的安大營,自然形成了極強烈的刺激。若非如此,安大營絕不至于意外地溺水而亡。面對安大營的死,林大花終于良心發現,倍感愧疚。她的性情大變,懼怕白色,乃至于最后的至死不嫁,皆可以被看作一種罪感心理作祟的結果。再比如,那位說起來特別令人厭惡的殺人兼強奸犯辛欣來。被辛七雜夫婦多年辛苦撫養成人的辛欣來,本來應該格外地孝順自己的父母,沒想到的是,這辛欣來不僅不思反哺報恩,反過來還總是游手好閑,不斷惹禍上身。尤其惡劣的是,僅僅因為養母王秀滿的一番責罵,辛欣來便手執那把業已閑置多年的斬馬刀失手殺死了自己的養母,而且還在逃亡之前,躥至石牌坊,強奸了他一直覬覦的那位個子長不高的小矮人安雪兒。不僅失手弒母,而且還要捎帶著強奸龍盞鎮神話式的小矮人安雪兒,辛欣來的行為的確稱得上十惡不赦。

但與林大花、辛欣來他們兩位相比較,《群山之巔》中更具罪感深度的人物形象,恐怕卻是唐眉、李素貞與辛七雜他們。首先是唐眉。身為鎮長唐漢成愛女的唐眉,不僅家庭條件特別優越,而且還可以說是龍盞鎮上天生麗質的第一美女。醫學院畢業后,唐眉本來可以依靠大舅陳金谷的關系留在大城市,但她無論如何都堅持要回到龍盞鎮那個條件極差的鎮衛生院工作。然而讓唐眉的父母家人大跌眼鏡的是,就在畢業之后不久,她居然把自己醫學院一位名叫陳媛的女同學領回了龍盞鎮。關鍵還在于,這個陳媛居然是一位被怪病纏身的人:“據說她畢業前夕得了怪病,全身麻痹,畏寒、流淚,幻聽,記憶喪失,智力直線下降,休學在家,沒有拿到畢業證。陳媛家在農村,母親早逝,父親再娶,為她添了一弟一妹。所以陳媛退學,全家上下一片憂戚。他們無錢給她治療,眼見她一天天衰敗下去,幾近癱瘓。唐眉說她看不得好友受難,做出了一生一世守護她的決定。”守護自己的閨密好友也還罷了,更令父母家人無法接受的,卻是唐眉以守護陳媛為由做出的終身不嫁的反常決定。然而,唐眉畢竟是一位有著七情六欲的正常女性,有著同樣正常的生理與感情需求。這樣,一方面有了唐眉與汪團長之間的風流韻事,另一方面也就有了唐眉面對著安平的傾訴衷腸。盡管從輩分上說,唐眉一直叫安平“安叔”,但敏感的安平卻從唐眉一會兒“安叔”一會兒“你”的異常表現中感覺到了唐眉情感世界的波動。《群山之巔》中,安平可以說是唯一一位讓心性一貫高傲無比的唐眉真正動了情的男性。正因為如此,唐眉方才能夠對安平吐露自己多年來深藏不露的秘密。實際上,唐眉根本就不是什么“活雷鋒”,她對女同學陳媛慷慨施以援手,乃是因為她曾經深深地傷害過陳媛。唐眉與陳媛是醫學院里關系最為親近的閨密,真正可謂出則同行睡則同寢。問題出在大四的那年春天,兩位閨密,一起赴一家制藥廠實習,竟然同時愛上了生物工程系的一個研究生。成為情敵倒也還罷了,關鍵是那個研究生最終選擇的對象竟然是陳媛。如此一種情形,絕對是一貫養尊處優的唐眉所無法接受的。在一種近乎瘋狂的嫉妒心理的支配下,唐眉對陳媛采取了極端的報復行為:“我嫉妒她,憎恨她,在實驗室偷了一種有毒的化學制劑,分三次,悄悄下到陳媛的水杯里。她喝了溶解了這種化學制劑的水后,夜里不睡覺,眼睛發呆,記憶力下降,脫發,打寒戰,漸漸地不認人了,只得退學回家。陳媛不是過去的陳媛了,那個男生嫌棄她了,轉而追求我,我拒絕了他。安平,世上哪有真正的愛情啊!”唐眉之所以會對安平傾訴自己的心里話,是因為安平在她的內心世界中一直占有著一個特殊的位置:“安平,我是有罪的人,這個秘密,我以為我會帶到墳墓中去。我叫你來,是因為我從小就崇拜你。雪兒成了凡人了,但我相信我和你,還會生一個精靈的,你身上有這個基因。我帶著陳媛,永遠不能結婚了,請你給我一個精靈吧,讓她伴著我和陳媛。”問題在于,擁有自己人生原則的安平,并非蠅營狗茍之人。盡管面對著的是龍盞鎮上的第一美人,安平也絲毫不為所動。遭到安平拒絕后的唐眉自然別無選擇,只能夠一心一意地守護在陳媛身邊了:“她的地獄就是我的地獄,我發誓一生一世守護她,所以把她帶在身邊。”“我已經在監獄中了!四周的山對我來說就是高墻,霧氣就是無形的鐵絲網,這座木屋就是我的囚室,只要面對陳媛,我的刑期就永無終結!”在這個意義上,唐眉的舉動,很容易就能夠讓我們聯想到那位不停頓地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來。區別在于,西西弗斯的推石上山是被動地接受懲罰,而唐眉卻是一種主動的自我懲罰。說實在話,遲子建在《群山之巔》中所特別設定的這一情節,很容易就能夠讓讀者聯想到曾經產生過轟動效應的復旦大學投毒案那個新聞事件來。但遲子建由新聞而小說的藝術轉換方式,的確堪稱精妙。倘若說投毒者的被法律懲處在社會學意義上確有其必要,乃突出體現著法律與社會的公正,那么,遲子建讓作惡之后的唐眉以自我懲罰的方式進行深度懺悔,在更切合于文學創作規律的同時,也使得唐眉成為《群山之巔》中最具有精神分析深度的人物形象之一。

需要注意的是,安平對于唐眉的拒絕并不意味著他是一位坐懷不亂的現代柳下惠。安平之所以要拒絕唐眉的主動示好,乃是因為他內心深處早已有了自己心愛的異性。這個異性不是別人,正是我們接下來要進行深度解析的人物形象李素貞。安平與李素貞之間真可謂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與他們各自從事的特別“職業”密切相關。安平的前妻之所以要執意和安平離婚,乃因為安平是一位時不時就要執行槍決任務的法警。安平的手成了人們嫌棄的對象,即使是自己的妻子,也未能免俗。而李素貞,之所以能夠超越心理障礙,毅然決然地與安平相好,也與她殯儀館理容師的職業存在直接關系。身為理容師的她,因為要經常用手接觸死者軀體,被嫌棄也就自在情理之中了。正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安平與李素貞這兩雙被公眾嫌棄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是順乎邏輯的一種必然結果:“安平和李素貞好起來,源自一次握手……他們的手被人群冷落慣了,一經相握,如遇知音,彼此不愿撒手。”既然雙方都不愿撒手,那他們彼此之間真切感情的生成,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一方面,李素貞不僅有丈夫,而且丈夫身患一種罕見的進行性肌肉萎縮癥,業已癱瘓在床很多年,另一方面,盡管丈夫已經患病多年,但心性善良無比的李素貞卻一直對他不離不棄,不僅多方尋醫問藥,而且還總是百倍地悉心照顧。唯其如此,情投意合的他們兩人,也就只能夠長期維持半公開的情人關系。按照常理推斷,兩位天涯淪落人,既然如此情投意合,肯定會一直相濡以沫下去,沒想到的是,他們之間的情感竟然因為李素貞丈夫的猝然離去而降至冰點。李素貞丈夫的猝死與她的失職存在不可剝離的緊密關聯。考慮到丈夫行動不便,“李素貞臨出門時,怕凍著她男人,特意給爐膛加滿了煤,還把家里的兩道門都鎖上了,所以那天她放心大膽地在安平那里過了一夜。”過了一夜不要緊,沒想到的是,就在這一夜,李素貞的丈夫居然因為煤煙中毒而不幸身亡。雖然安平早就盼著這一天的到來,但這一天真正到來之后,安平卻發現他們已經在不經意間走到了命運的另一面:“他知道命運用一只無形的手,在那個暴風雪之夜,推倒了多年來阻隔在他和李素貞之間的墻,可又在他們之間,豎起了一道更森嚴的墻,冰冷刺骨。”就這樣,結果與動機悖反,最終釀成了一場情感悲劇。李素貞之所以再也不肯接受安平,并且在法庭上出人意料地主動請罪,乃因為她被一種強烈的罪感緊緊纏繞:“我要上訴,是因為法院給我判輕了!我有罪,該蹲監獄改造,給我丈夫贖罪!”“那晚我不該扔下丈夫出去,不該在外面過夜!他那晚被煤煙熏醒,給我打電話發現我出去了沒帶電話,他都不知道再給120打電話,他把我當成他的120了,可我辜負了他呀!天啊,他平常不能動的,可他為了活下去,不僅從床上翻下來,還爬到了門邊,我都不敢想他當時的樣子!他的手指撓門都撓出血了,可我鎖了門啊!我鎖了門,就是把他留給閻王爺了!法官大人,我罪孽深重啊!”明明已經被法庭宣判無罪,明明可以從此之后與心愛的安平雙宿雙飛,但李素貞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夠原諒自己,堅持認為自己有罪。如此一種貌似不合常理的人生選擇背后,充分體現出李素貞堅定異常的自我懺悔心理。應該強調的一點是,這一事件中,深陷自責心理之中者并非李素貞一人:“李素貞對亡夫有負疚的心理,安平對李素貞,何嘗不是呢。”道理說來非常簡單,倘若不是為了陪安平過夜,李素貞就不會把丈夫一個人撇在家里,也就不會釀成慘劇。因為安平內心里深愛著李素貞,他才會深陷愧疚心理的困擾之中,并決定就這么靜靜地等下去,一直等到李素貞擺脫了罪惡感,再重修舊好。

說到精神分析深度,《群山之巔》中無論如何都不能被忽略的一位人物形象,是辛七雜。而辛七雜的精神分析深度,又與其父辛開溜的坎坷命運遭際緊密相關。抗戰時期,辛開溜曾經是一位意志堅定的抗聯戰士。因為日本人執行“歸屯并戶”政策,抗聯供給特別艱難。在一次追逐獵殺狍子的過程中,辛開溜不慎走失,遠離了抗聯部隊。遠離了抗聯部隊成為逃兵也罷,要命的是,抗戰勝利后,辛開溜不僅偶遇日本女子秋山愛子,而且還在明明知道自己將會為此付出相應代價的情況下,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帶著一個男孩子的日本女子。盡管秋山愛子內心一直牽掛著失蹤已久的日本丈夫,并且在兒子不幸溺亡之后獨自出走,但辛開溜依然一往情深地依戀著這個日本女人,而且還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一直想和他好的王寡婦,聽說秋山愛子不見了,喜出望外,一路跟到龍盞鎮,要做他老婆。辛開溜死活不干,王寡婦絕望了,與他撕破臉皮,離開之前,四處散布辛開溜是逃兵,是大漢奸。龍盞鎮人唾棄他,與王寡婦關系很大。人們說他念念不忘日本女人,對自己的姐妹卻冷酷無情,是民族的敗類。”明明是曾經為民族解放事業做出過貢獻的老抗聯戰士,只是因為愛上了一個日本女人,從此之后就被視為“民族敗類”,被視為可恥“逃兵”。尤其不能忽略的是,辛開溜的不幸遭際還影響到了兒子辛七雜的命運以及對自己的態度。一方面,“母親是日本人,父親是逃兵,這讓辛七雜自幼受盡嘲笑,也讓他對父母心生憎惡”。那個時候,為了外出尋找秋山愛子,辛開溜總是會把年幼的辛七雜托付給鄰居看管。鄰居們在講關于辛開溜的壞話時,也從不避諱辛七雜,辛七雜對父親的憎惡之情,便由此漸漸生成。辛七雜找了一個不會生養的女人做妻子,以免“不潔不義”的血脈流傳。另一方面,辛開溜畢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辛七雜的意識深處,實際上一直潛藏著對父親的親情。這一點,在辛開溜病重時表現得最為突出:“很奇怪,這時候他想起的,都是父親的好。他曾在月亮地兒里,用舊自行車里帶,給他做彈弓;每年學校開運動會前,他都會進城賣草藥,讓他能穿上嶄新的白球鞋上運動場;他感冒發燒了,他給他熬藥,刮痧;一進臘月,他會去商店扯塊布,拉著他去裁縫鋪,讓他過年有新衣穿。”辛七雜面對父親時的這種矛盾心態,能夠讓我們聯想起英國歷史學家費吉斯的那部《耳語者:斯大林時代蘇聯的私人生活》中的相關描寫與分析。“共青團員依達·斯拉溫娜的父親被捕,她對此的看法具有相當代表性:‘我不相信父親是人民公敵,當然他是無辜的。同時我又相信,人民公敵確實存在。我確信,正是人民公敵的破壞,才使得父親那樣的好人蒙冤入獄。在我看來,這些敵人的存在是顯而易見的……我在報紙上讀到相關的報道,跟所有人一樣,也對他們恨之入骨。我與共青團員一起去游行示威,抗議人民公敵,高呼:處死人民公敵!’”對于依達·斯拉溫娜的此種矛盾心態,論者進行了深入的分析:“這樣的情節讀多了,讀者忍不住困惑:難道他們從來不曾想過,如果自己或親友是冤枉的,或許,也不是沒有可能,別人也是冤枉的?這個想法從來沒有出現過,還是一出現就立刻會被熄滅?一個有基本邏輯推演能力的人,怎么會完全沒有想到這種可能性,還是人們不允許自己這樣推演,因為這樣推演必然最終指向對制度的批判?似乎在這里,我們隱隱能觸摸到恐懼導致虔誠的一個心理機制,那就是:恐懼導致選擇性信息汲取與加工,而選擇性失明導致虔誠。”[5]能夠把對社會的批判如此不著痕跡地融匯到人物的精神分析式描寫之中,強烈凸顯出遲子建的藝術創造能力。事實上,也只有充分理解了辛七雜的精神痛苦,方才能夠理解他在父親的骨灰中發現四片彈片之后的激動心情:“他攥著這把彈片,仿佛攥著父親的靈魂,悲慟欲絕地說:‘爹,你不是逃兵!不是逃兵哇——’”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把辛七雜視為《群山之巔》中最具有精神分析深度的人物形象之一。

在小說后記中,遲子建強調:“與其他長篇不同,寫完《群山之巔》,我沒有如釋重負之感,而是愁腸百結,仍想傾訴。這種傾訴似乎不是針對作品中的某個人物,而是對某種風景,比如滔天的大雪,不離不棄的日月,亙古的河流和山巒。但或許也不是對風景,而是對一種莫名的虛空和徹骨的悲涼!所以寫到結尾那句‘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誰的呼喚’,我的心是顫抖的。”實際上,讀完小說之后,筆者的心也同樣是顫抖的。在相伴著遲子建目睹了“群山之巔”的龍盞鎮上那一眾普通百姓生命的浮世繪之后,我想,我們不難感受到遲子建內心世界中一種意欲普度眾生的悲憫情懷的存在。悲憫情懷的存在,可以說是遲子建小說一貫的特色,但在這部《群山之巔》中的表現尤甚。有了如此一種具有生命頓悟色彩的悲憫情懷作為自己的精神底色,我們相信遲子建今后還會不斷給讀者奉獻出愈加渾厚的長篇小說力作來。


[1] 舒晉瑜《說吧,從頭說起》,作家出版社2014年2月版。

[2] 王春林《面對生命的玄思冥想》,《深圳特區報》2012年2月14日。

[3]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11月版。

[4] 王春林《鄉村女性的精神譜系之一種》,見《多聲部的文學交響》,北岳文藝出版社2012年8月版。

[5] 劉瑜《在恐懼與熱愛之間》,《讀書》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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