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欣彌策馬行至漾濞江渡口時,晨霧正順著江面漫上來,打濕了馬鬃。他勒住韁繩,望著對岸朦朧的哀牢山輪廓,喉間一陣發(fā)癢,忙掏出帕子按住。帕子上沾著的雪蓮花酒氣混著晨露,倒比棧房的藥香清爽些。
身后傳來馬蹄聲,是昆彌商隊的兩個后生趕上來。“易先生,老哈木怕您路上缺藥,讓俺們送些蟲草膏。”領(lǐng)頭的后生遞過個皮囊,“他說您這咳嗽,得用雪山的蟲草配哀牢山的蜂蜜才管用。”
易欣彌接過皮囊時,指尖觸到皮囊上繡的狼圖騰,忽然想起老哈木說的南邊茶山。去年在紅拉雪山,濮人的老長老就是為了尋新的種茶地,才帶著三個后生闖進(jìn)瘴氣彌漫的峽谷。回來時,只有一個后生拖著老長老的遺體,說峽谷深處的土壤黑得流油,茶樹能長到兩人高。
“你們可知南邊茶山的瘴氣何時最淡?”易欣彌翻身下馬,牽著馬沿江岸緩行。江水拍打著礁石,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著碎金,倒讓他想起阿楚釀的蜜酒,也是這般稠稠的、帶著暖意。
“入秋時瘴氣會散些,”后生撓撓頭,“但去年有個濮人部落想遷去,剛走到峽谷口就病倒了一半。聽說那里的蛇比手臂粗,蚊子能叮穿獸皮。”
易欣彌低頭看著江水中自己的倒影,布袍下擺沾著的紫藤花瓣正慢慢沉下去。他想起阿楚的竹樓,墻角種著的驅(qū)蚊草,每到夏夜就散著清苦的香。若真要遷去茶山,怕是得先教會族人辨認(rèn)草藥,不然瘴氣就能吞了半個部落。
行至正午,他們在江邊的竹林歇腳。易欣彌生了堆火,將皮囊里的青稞餅烤得焦黃。后生們說起昆彌的牧場,說今年雨水好,牦牛長得比往年壯,就是狼患又重了,夜里總能聽見狼嗥。
“濮人擅長設(shè)陷阱,”易欣彌掰了半塊餅遞過去,“若是能和昆彌換些獸皮,我們可以教你們做竹刺陷阱。”他忽然想起老長老的話,濮人不能總守著哀牢山的小塊平地,苦蕎收得再豐,遇著山洪就顆粒無收,得有能抗災(zāi)的作物才行。
后生們眼睛亮起來:“真能換?我們部落的姑娘最愛濮人編的竹籃,又輕又結(jié)實。”
易欣彌望著遠(yuǎn)處盤旋的山鷹,喉間的癢意又犯了。他掏出石斛膏抹在喉嚨上,涼絲絲的觸感讓思路清明些。茶山雖險,卻能種茶,還能種水稻——去年他在昆澤城見過滇王的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壓彎了稈,據(jù)說一畝地能抵三畝苦蕎。
“你們見過水稻嗎?”他問。后生們搖搖頭,只說聽商隊的人講過,是長在水里的糧食,得用牛耕地。易欣彌笑了,想起阿楚在溪邊種的芋艿,也是泡在水里的,挖出來時沾著泥,煮熟了又粉又甜。或許水稻也沒那么難種。
傍晚時分,他們抵達(dá)哀牢山山口。獵戶早已在樹上掛了紅燈籠,風(fēng)一吹,燈籠晃悠悠的,像阿楚竹樓前掛著的臘肉。易欣彌謝過昆彌后生,獨自牽著馬往山里走。山路兩旁的迎春花正開得熱鬧,黃燦燦的花串垂在路邊,沾著他的衣角,倒像是阿楚在悄悄拉他回家。
走到半山腰,忽聽見竹笛聲。那調(diào)子是阿楚編的,說要教孩子吹,等孩子會走了,就帶著他在竹林里追山雀。易欣彌加快腳步,轉(zhuǎn)過彎就看見竹樓前的曬谷場上,阿楚正抱著襁褓坐在竹椅上,一個老嫗在旁邊搖著蒲扇。
“阿楚。”他輕聲喚道。阿楚猛地回頭,懷里的襁褓動了動,發(fā)出細(xì)弱的啼哭。她慌忙站起身,布裙掃過竹椅,帶起些微的艾草香:“你可回來了!孩子昨天剛睜眼,就等著看他爹呢。”
易欣彌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接過襁褓。小家伙皺著眉頭,小拳頭攥得緊緊的,眉眼竟有幾分像阿楚。他忽然想起老哈木給的襁褓,忙從行囊里掏出來蓋上,那歪歪扭扭的小鹿正對著孩子的臉,像是在輕輕蹭他。
夜里,阿楚在灶房燉筍干,易欣彌坐在火塘邊翻老長老留下的竹簡書。書上記著濮人遷徙的路線,從金沙江畔到哀牢山,每處都畫著可食用的草木。他指著其中一頁問:“這峽谷里的紅土,能種水稻嗎?”
阿楚探過頭來,鼻尖沾著面粉:“去年你帶回來的稻種,我在溪邊試種了些,長出的穗子比苦蕎飽滿。就是溪水不夠,要是能引山泉水來……”
易欣彌忽然站起來,火塘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我想去南邊茶山看看。”阿楚手里的木勺“當(dāng)啷”掉在鍋里,筍干的香味漫了出來。“那里瘴氣重,”她聲音發(fā)顫,“老長老就是……”
“我知道。”易欣彌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還沾著面粉,軟軟的,“但濮人不能總守著這幾片坡地。你看念安,等他長大了,總不能還靠挖山藥過活。”他想起孟季甫說的葉榆小院,忽然覺得,真正的家不是固定的地方,是能讓族人活下去的土地。
阿楚沉默了半晌,從灶膛里掏出個烤芋艿,掰開遞給他一半:“我跟你去。我認(rèn)識的草藥比你多,能防瘴氣。”紅薯的甜香混著她的氣息,讓易欣彌喉間的癢意漸漸消了。他想起在綁東雪山,她也是這樣,背著藥簍跟在他身后,說“你去哪,我就去哪”。
第二日,易欣彌召集了部落的后生。竹樓前的曬谷場上,三十多個后生背著弓箭,腰間別著砍刀,眼神里滿是期待。“南邊茶山有能種水稻的土地,”易欣彌站在石碾上,聲音雖有些沙啞,卻透著力量,“但那里有瘴氣,有猛獸,我們要先修路,架橋,種草藥,再遷過去。”
一個瘸腿的老獵戶拄著拐杖走上前:“我年輕時跟著老長老去過峽谷口,那里的溪水是活水,能引到田里。就是有處懸崖?lián)趼罚描徥荨!?
易欣彌從行囊里掏出塊木炭,在竹板上畫著地圖:“阿木帶五人去探路,標(biāo)記出有毒的草木;阿石帶十人鑿石梯,用藤條編護(hù)欄;剩下的人跟我種驅(qū)蚊草和金銀花,這些能防瘴氣。”他忽然想起昆彌人的獸皮,“等路通了,我們用茶葉換昆彌人的牛,讓他們幫我們耕地。”
后生們歡呼起來,阿楚端著蜜酒走過來,給每個人碗里倒了些:“這是用迎春花泡的,喝了有力氣。”易欣彌看著她眼角的笑窩,忽然覺得,老長老要找的不只是茶山,是讓濮人能笑著活下去的希望。
三日后,探路的阿木回來報信,說峽谷深處有片沖積平原,土壤黑得能攥出油,溪水繞著平原流,正好能灌溉。“就是有群野象在那里,”阿木撓撓頭,“我們不敢靠近,只遠(yuǎn)遠(yuǎn)看見它們在河邊洗澡。”
易欣彌沉吟片刻,想起葉榆城的馴象人說過,野象怕煙火和銅鑼。“我們多帶些銅鑼,再備些蘆葦桿,”他說,“野象不傷人,只要讓它們知道我們沒有惡意。”阿楚在一旁補(bǔ)充:“我再配些驅(qū)蟲的藥粉,灑在營地周圍,野獸就不敢來了。”
出發(fā)那日,阿楚把念安交給老嫗照看,背上比往日更大的藥簍。易欣彌牽著馬,看著她把金銀花和艾草捆在馬背上,忽然想起在瀾滄江營地,她也是這樣,把曬干的草藥分類捆好,說“這些能換鹽,比皮草實用”。
隊伍走進(jìn)峽谷時,瘴氣像淡青色的紗幔,纏在樹梢上。阿楚讓大家嚼著檳榔葉,說能防瘴氣。易欣彌走在最前面,砍刀劈著擋路的荊棘,忽然聽見頭頂傳來鳥鳴。他抬頭一看,幾只山雀正銜著樹枝飛過,翅膀掃過瘴氣,劃出幾道清亮的霧痕。
“你們看,”他指著山雀,“連鳥兒都能在這里活,我們也能。”后生們跟著笑起來,笑聲驚起了林間的松鼠,拖著蓬松的尾巴竄進(jìn)了樹叢。
行至第七日,他們終于抵達(dá)那片壩子。溪水在陽光下閃著銀光,遠(yuǎn)處的野象群正慢悠悠地走著,長鼻子卷著樹枝。易欣彌讓大家停下,點燃帶來的松脂,敲響銅鑼。野象們抬起頭,看了看他們,竟慢悠悠地走進(jìn)了密林。
“它們走了!”后生們歡呼著沖向平原。易欣彌蹲下身,抓起一把黑土,土粒里還帶著草籽的清香。阿楚靠在他身邊,撿起塊鵝卵石:“這里的石頭能壘田埂,比哀牢山的土埂結(jié)實。”
夕陽西下時,他們在溪邊搭起了營地。篝火升起,烤著帶來的臘肉,香氣飄得很遠(yuǎn)。易欣彌看著后生們圍著篝火跳舞,忽然想起老長老臨終前說的話:“濮人的腳,要踩在能長出糧食的土地上。”
夜里,他躺在帳篷里,聽著溪水的聲音,喉間的咳嗽竟輕了許多。阿楚遞過來塊烤芋艿:“你看,這里的芋艿肯定長得更甜。”易欣彌咬了一口,甜香從舌尖漫到心里,忽然覺得,那些關(guān)于未來的謀劃,就像這芋艿的暖意,雖不轟轟烈烈,卻實實在在。
第二日清晨,后生們已經(jīng)開始丈量土地。易欣彌站在高處,看著他們用藤條畫出田壟的形狀,忽然想起孟季甫。等稻子熟了,該請他來喝新釀的米酒,告訴他濮人找到了能扎根的土地。
風(fēng)穿過峽谷,帶著遠(yuǎn)處茶山的清香。易欣彌摸了摸懷里的山雀石珠,那是孟季甫還給他的,此刻正隨著他的心跳微微發(fā)燙。他知道,這條路還很長,要鑿石梯,要引溪水,要防瘴氣,但只要看著后生們揮汗的身影,看著阿楚在溪邊晾曬草藥的側(cè)影,就覺得渾身是勁。
遠(yuǎn)處的哀牢山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位沉默的老者。易欣彌對著山的方向拱了拱手,算是告慰老長老的在天之靈。然后他轉(zhuǎn)過身,拿起砍刀,走向那片等待開墾的土地。陽光正好落在他的肩上,像撒了把碎金,照亮了他腳下的路,也照亮了濮人未來的方向。
易欣彌正彎腰查看新翻的黑土,阿楚忽然提著藥簍跑過來,手里攥著株紫瑩瑩的草:“你看這是不是斷腸草?方才在溪邊見著好幾叢,得做個標(biāo)記。”他接過草葉聞了聞,指尖沾著的泥土混著草汁,散出清苦的氣:“是它。讓阿木在周圍插些紅藤條,別讓后生們誤采了。”
不遠(yuǎn)處,阿石正指揮著后生們鑿石梯。鐵釬撞擊巖石的脆響在峽谷里回蕩,火星濺在他們黝黑的胳膊上,像落了串火星子。易欣彌走過去時,見阿石的手掌磨出了血泡,正用布草草纏上。“歇會兒吧,”他從藥簍里掏出膏子,“這是用雪蓮花和豬油熬的,敷上能止痛。”
阿石咧嘴笑,露出缺了顆牙的豁口:“先生你看這石梯,再有十日就能通到山口了。到時候昆彌人的牛順著梯下來,咱們就能耕地了。”易欣彌望著蜿蜒向上的石梯,像條銀灰色的蛇纏在崖壁上,忽然想起老哈木說的黃牛,倒覺得水牛更頂用些。
傍晚收工時,后生們扛著鋤頭往營地走,歌聲在暮色里蕩開。易欣彌坐在溪邊洗腳,溪水涼絲絲的,漫過腳踝時,竟沖走了些疲憊。阿楚蹲在他身邊,給他搓著沾滿泥的褲腳:“今天曬的金銀花干了,我裝了兩袋,讓阿木捎給老嫗,給念安當(dāng)枕頭芯。”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里還留著鐵釬磨出的繭子:“等稻子種下去,就接念安來看看。讓他知道,他爹和叔伯們在為他刨一塊能長糧食的地。”阿楚的眼眶紅了,把臉埋在他肩上,發(fā)間的艾草香混著泥土氣,竟比蜜酒還醉人。
夜里起了風(fēng),帳篷被吹得簌簌響。易欣彌披著披風(fēng)出去巡查,見后生們圍著篝火睡,有人還在夢里喊著“稻子熟了”。他往火里添了些柴,火星子飛起來,照亮了旁邊曬著的茶籽——那是從老長老的遺物里找出來的,據(jù)說埋在土里能長出比人高的茶樹。
回到帳篷時,阿楚正借著月光縫東西。他湊過去看,是件小小的蓑衣,用棕櫚葉編的,針腳歪歪扭扭,倒和老哈木的襁褓有幾分像。“給念安編的,”她笑著舉起來,“等他會走了,就讓他披著在田埂上跑。”
易欣彌接過蓑衣,棕櫚葉的糙邊蹭著指尖,忽然覺得心里被什么東西填滿了。他想起昆澤城的紫藤花,想起瀾滄江的水汽,想起孟季甫算珠上的霜。原來所謂歸宿,從不是某塊固定的土地,是有人等著你的炊煙,有你要為他刨土的娃,有群愿意跟著你鑿石梯的后生。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他被一陣鳥叫吵醒。撩開帳篷一看,阿石正帶著人往田里撒稻種,黑土上落下點點金黃,像撒了把星星。風(fēng)穿過峽谷,帶著茶籽的清香,易欣彌深吸一口氣,喉間的咳嗽竟沒犯。他知道,這片土地醒了,濮人的日子,也該跟著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