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茶香初漫新田埂
- 古滇異世錄
- 孑然一蓑煙雨
- 2764字
- 2025-08-12 06:43:00
晨霧還沒散盡時,易欣彌已帶著三個后生在溪邊試種茶籽。黑土被溪水浸得潤透,攥在手里能擠出清汪汪的水。他用木錐在土里扎出指節深的坑,將茶籽一粒一粒放進去,阿楚蹲在旁邊撒著草木灰:“老輩人說,草木灰能防蟲子,比硫磺膏管用。”
后生們學著他的樣子點播,木錐插進土里的聲音在晨霧里格外清越。易欣彌忽然瞥見溪邊的亂石堆里,幾株野生茶樹正冒出嫩芽,紫紅的芽尖沾著露水,像阿楚耳上的山雀石墜子。“這些野茶能移到坡上去,”他指著茶樹,“讓阿木帶人挖,注意別傷了根須。”
阿楚摘了片野茶葉放進嘴里嚼,眉眼彎成了月牙:“帶著點甜呢,比去年在綁東雪山采的苦茶好喝。”易欣彌也摘了片嘗嘗,苦澀里裹著絲清甘,咽下去時,喉間的癢意竟淡了些。他忽然想起孟季甫,這人總說葉榆的茶太淡,怕是沒嘗過這峽谷里的野茶,夠烈,夠有筋骨。
日頭爬到頭頂時,石梯那邊傳來吆喝聲。阿石帶著人抬著根粗藤條過來,藤條上纏著濕漉漉的青苔,足有碗口粗。“這是從懸崖上砍的過江龍藤,”阿石抹了把汗,“能編吊橋,比竹篾結實,就是沉得很。”
易欣彌走到崖邊往下看,石梯已鑿到半山腰,后生們正用藤條把鐵釬捆在背上,像群貼著崖壁的山猴。他忽然想起老長老的竹簡書,說濮人的祖先曾用藤條在瀾滄江上架橋,橋晃悠悠的,卻能走牛。“等吊橋架好,就讓昆彌人來看看,”他對阿石說,“讓他們知道咱們不是只會挖山藥。”
午后,阿木從哀牢山回來,帶回個竹籃,里面裝著念安的小鞋子。“老嫗說孩子會爬了,總愛抓灶膛里的灰,”阿木撓撓頭,“還說阿楚腌的筍干吃完了,讓再捎些過去。”阿楚紅了臉,從背簍里掏出個陶罐:“這是新腌的,放了花椒,比上次的香。”
易欣彌摸著小鞋子上的虎頭繡,針腳歪歪扭扭的,倒和自己縫的布老虎有得一拼。“念安長牙了嗎?”他問。阿木點點頭:“長了兩顆,像小石子,老嫗說正啃竹床腿呢。”大家都笑起來,笑聲驚飛了枝頭的山雀,撲棱棱掠過新翻的田埂。
傍晚下起了小雨,后生們躲在帳篷里編竹筐,易欣彌坐在火塘邊看地圖。阿楚湊過來,給他碗里添了塊臘肉:“你看這雨,來得正好,茶籽該發芽了。”他望著帳篷外的雨簾,雨點打在新栽的茶樹上,沙沙的,像念安在咿呀學語。
忽然想起老哈木說的黃牛,他在竹板上算了算:“等稻子長起來,得跟昆彌人換兩頭母牛。小牛犢養大了,就能耕地了。”阿楚笑著說:“你還惦記著老哈木的賀禮?他要是知道咱們在種水稻,怕是要親自趕著牛來。”
雨停時,月亮已掛上樹梢。易欣彌披著蓑衣去看田埂,溪水漲了些,漫過剛壘的石壩,在稻種地里漾開淺淺的漣漪。他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黑土,竟感覺有細微的凸起——茶籽怕是要破土了。
回到帳篷,見阿楚在燈下翻藥書。書頁上畫著驅蚊草的樣子,旁邊用炭筆寫著“煮水洗澡,防瘴氣”。“明天讓后生們多采些,”她說,“這幾日總有人說身上癢,怕是被山里的蟲子咬了。”
易欣彌忽然想起在綁東雪山,她也是這樣,夜里就著雪光記草藥的性子。那時他總笑她記不住,她卻振振有詞:“好記性不如爛筆頭,等有了娃,我就教他認,讓他知道哪草能救命,哪草能填肚。”
第二日天剛亮,營地就熱鬧起來。阿石帶著人在崖邊搭吊橋,藤條在他們手里翻飛,像條活過來的巨蟒。易欣彌和阿楚帶著后生們去采驅蚊草,草葉上的露水打濕了褲腳,涼絲絲的,倒比喝的山泉水還清爽。
“先生你看!”一個后生忽然喊起來。大家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茶籽地里冒出點點嫩綠,像撒了把碎玉。阿楚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撥開土,露出兩瓣胖乎乎的芽瓣:“長出來了!真的長出來了!”
后生們歡呼著往地里跑,踩得泥水濺了滿身。易欣彌站在田埂上,看著那些破土的嫩芽,忽然覺得眼睛有些發潮。他想起老長老的遺體被抬回哀牢山那天,也是這樣的好天氣,部落的人跪在地上哭,說以后再沒人帶他們找新的種茶地了。
“老長老要是看見,該多高興。”阿楚走到他身邊,聲音輕輕的。易欣彌點點頭,從懷里摸出顆山雀石珠——是孟季甫給的那顆,缺角處的銀線被汗水浸得發亮。“等茶苗長到半人高,就摘些嫩芽炒了,給孟先生送些去。”他說,“讓他嘗嘗咱們濮人的茶。”
吊橋架好那天,昆彌人商隊真的來了。老哈木騎著匹白牦牛,身后跟著五個后生,趕著十多頭黃牛。“聽說你們在種能長在水里的糧食,”老哈木跳下牛背,絡腮胡上還沾著草籽,“我帶了最好的牛來,換你們的新茶!”
易欣彌拉著他去看稻田,溪水順著石壩流進田里,稻種已冒出綠苗,像鋪了層綠絨毯。老哈木蹲下去,用手捧起田里的水,嘖嘖稱奇:“這水竟能養糧食?比雪山的融水還金貴!”
阿楚端來剛炒好的野茶,茶湯綠得透亮,飄著股清勁的香。老哈木喝了口,眼睛瞪得溜圓:“比葉榆的春尾茶還夠味!易先生,我用兩頭母牛換你這茶苗,如何?”
易欣彌笑著搖頭:“茶苗可以送你,但你得教我們養牛。”老哈木拍著大腿:“這有啥難的!我讓后生們住下來,教你們給牛梳毛、喂料,保證把牛養得膘肥體壯!”
傍晚的篝火旁,昆彌后生教濮人后生編牛欄,濮人后生教昆彌后生認草藥。老哈木和易欣彌坐在火塘邊,喝著阿楚釀的蜜酒,說著南邊的茶山。“再過兩年,這里怕是要成集市了,”老哈木咂咂嘴,“到時候我把昆彌的姑娘都帶來,讓她們跟阿楚學腌筍干。”
阿楚紅了臉,往火里添了塊柴。火星子飛起來,照亮了帳篷外新栽的茶樹,嫩芽在夜里泛著微光。易欣彌忽然覺得,老長老要找的不只是能種茶的地,是能讓濮人和昆彌人像這樣圍著篝火喝酒的日子。
夜里,他做了個夢。夢見念安披著小蓑衣,在稻田間跑,身后跟著兩頭黃牛。阿楚站在竹樓前笑,眼角的淺窩盛著陽光。他和老哈木坐在茶樹下喝茶,孟季甫抱著算盤來算賬,說今年的茶葉能換十匹布。
醒來時,天已大亮。阿楚正對著鏡子梳頭發,發間別著朵迎春花,是他昨天摘給她的。“做啥好夢了?”她轉過身,笑盈盈的,“嘴都咧到耳根了。”
易欣彌走過去,從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夢見念安在追黃牛。”阿楚笑著拍開他的手:“快起來吧,阿石說吊橋能過牛了,讓你去看看。”
走到崖邊,見老哈木正趕著一頭母牛過吊橋。藤條橋晃悠悠的,母牛卻走得穩當,尾巴甩得歡實。后生們在橋兩邊歡呼,聲音在峽谷里蕩開,驚起了一群白鷺,撲棱棱掠過溪水,翅膀映著朝陽,像撒了把金粉。
易欣彌望著遠處的茶山,晨霧正慢慢散去,露出層層疊疊的綠。他知道,茶苗會長大,稻子會成熟,念安會學會走路,濮人的日子會像這溪水一樣,慢慢淌,卻從不會斷。
他忽然想起孟季甫說的“鹽霜封裹的是命”,此刻才明白,真正的命,是這破土的茶苗,是淌進田里的溪水,是圍著篝火的笑聲,是阿楚發間的迎春花。這些不用鹽霜封,也不用牦牛尾拂,就長在這土地里,長在人心里,自然而然,卻比啥都結實。
阿楚遞過來一碗新炒的茶,熱氣氤氳了她的眉眼:“嘗嘗?比昨天的更鮮些。”易欣彌接過茶碗,喝了一口,清甘從舌尖漫到心里。遠處傳來黃牛的哞叫,混著后生們的歌聲,像支最動聽的曲子。
他望著田埂上忙碌的身影,忽然覺得,這峽谷里的風,都帶著茶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