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排除腹水

沈壽的腫脹已從胸腹蔓延至肩背，喝點米湯都非常困難，但她只是偶然低低地吁嘆兩聲。

張謇心焦如焚，四月底，又請如皋沙健庵、南通州基督醫院院長美國醫生喬治·海格門前來會診。

沙健庵診脈后說：“脈弦虛滑濡緩，舌苔灰膩，血淤水積，尚無危象，可以考慮插管放水。”

35歲的海格門既是普度大學機械工程學院的學士，又是斯坦福大學的醫學博士。民國四年（1915年）12月，海格門夫婦來南通，第二年10月，將停辦的基督醫院重新開業，并籌辦南通州基督醫院護士學校。海格門擅長骨關節外科，但對內科亦有研究，他判斷說：“放水不難，但腹水放了以后，還會復脹。”

張謇問：“雪君，你看呢？放，還是不放？”

沈壽意志、毅力非常人可比，可從小膽小怕疼，一想到鋒利的手術刀劃破腹部肌膚，導管直接插入，她說：“那，暫不放水，再……等等吧。”她的心里還有一點點可憐巴巴的希望，或許，過兩天，腹水會消退。

五月初一，張謇又邀來俞汝權會診。俞汝權一看，沈壽死死抓著一條擦汗巾，胸脯微微起伏，渾身腫脹如鼓，揉了一下她的腳和小腿，都有水滲透出來。間或輕輕呻吟一聲，滿目歉意地對張謇和俞汝權說：“真是不好意思，給大家……添麻煩了。”

俞汝權診脈后也建議放水。然而當天氣溫陡降，沈壽受涼后，痰涌不止，沒有及時排除腹水。

五月初二下午三時，張謇又請海格門前來診治，海格門建議立即放水。受盡腫脹之苦的沈壽點頭同意。

海格門從出診箱中取出手術刀、酒精棉、皮管，安慰沈壽：“我動作快點，和打針差不多，不太疼的。”

沈壽說：“沒事，你放心手術，我才學刺繡時，繡花針，可沒少在手指上扎。”

張謇請海格門稍等，取出一塊吉林人參塞進沈壽口中：“快含著，健庵的方子。”

沈壽腹部鼓起，皮膚像透明一樣，海格門才把手術刀劃下，就有水淌出，皮管隨即插入體內，腹水直下。放出的血色腹水重16斤。

腹水放盡，沈壽的痛楚明顯減輕。張謇又立即端來一碗中藥，用湯匙慢慢喂沈壽：“健庵叮囑，放水后服用人參、杏仁、蘇梗、甘草，能恢復元氣。”

當晚，張謇、沈立、沈右衡等一直守在沈壽床前，祈望她排除腹水后能熬過難關，康復起來。余覺見美國醫生海格門也前來照看，只得留在屋里，一會兒長吁短嘆，一會兒又打起瞌睡。

沈壽似乎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偶然睜開眼，看一眼張謇，目光里透射出欣慰和滿足；再看一眼張謇，分明還有留戀與不舍，甚至，還有不甘和遺憾；再想看一眼張謇，眼皮顫抖著，終于又合上，昏睡過去。

張謇挺直腰背，坐在椅子上，凝望著這個和他相識相知整整11年的女人。往事如昨，而他們攜手同行的明天，不知道還有幾個。沈立勸他回濠陽小筑休息，保重身體。他搖頭拒絕。現在要保重的，是雪君的身體，他這把老骨頭，還這么硬朗，怎么就不能把光陰分點給她呢？傳習所的很多學員，都去寺廟燒香，佛前許愿，祈禱神靈減算自己的生命來為雪君添壽。他癡長雪君21歲，兩人相識11年，他可以再給雪君10年，這樣，他們就可以站在同一條生命線上了。沒有了雪君的日子，有意義，但缺少了最重要的意義；也能過得充實，但有時候，是一種被虛空填滿的充實。

張謇思緒萬千，悲傷隨著心跳撞擊著胸膛。一下，又一下，悲傷從激烈，慢慢變得平靜。沈壽平穩地呼吸著，在做夢嗎？她安詳的面容上甚至還露出了微笑。她將生死置之度外，坦然面對即將來臨的一切。沈壽房中家具，都是蘇州老家她曾經用過的老家什，歸置得整齊而溫馨；床頭柜上，鏡子、梳子、發箍、粉盒，放得整整齊齊；床上的被子、枕頭、靠墊，安置有序，毫不凌亂；喝水的杯子，喝藥的碗、湯匙，都干干凈凈……這哪像個病榻之中彌留之際的人啊！

雪君會好起來的，雪君一定會好起來的！

張謇默念《心經》：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四年前，張謇抄寫的《心經》由沈壽一筆一劃、一字一句繡在《古觀音像》上，現在，張謇每念一字，都愿意有一根針扎在他的心上，不管有多疼，不管流多少血。

張謇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