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世安得有是人也

五月初三的晨曦透過雕花漏窗映照在沈壽蒼白的面龐，她還在酣睡，呼吸平穩。張謇叮囑沈立、沈右衡和余學慈好生輪流看護，等沈壽醒來，再喂她中藥。今天南通縣將舉行慶祝縣公路建成通車典禮，張謇要出席剪彩活動。他整理了下衣冠，懶得搭理一個哈欠接著一個哈欠的余覺，匆匆步出因樹齋。

自張謇主持修筑港閘路以來，南通的交通出行越來越便捷順暢。

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為勾連唐閘工業區和天生港港口，大生紗廠出資1.89萬兩白銀修建了長6公里、寬7.3米碎石路面的港閘路，這是南通第一條公路，也是JS省第一條公路，還是中國最早的民營公路。收買田地，拆遷房屋，遷移墳墓，籌措資金；借鑒日本經驗，制定中國公路的技術標準；浚河，筑路；成立澤生水利公司對來往車船掛號給照，收取路費河費，工程的后期養護管理……每一個環節，張謇都親歷親為。

當年，張謇將路寬統一為7.3米，宣統二年（1910年）動用蒸汽滾路機修建碎石、煤屑、黃泥漿混合路面的城閘路時，又提高到9米。去年，民國政府出臺《道路修冶條例》，規定全國支線公路寬度7.2米，干線公路９米，幾乎照搬了張謇制訂的公路標準。

在港閘路修建過程中，張謇深感測繪人才的重要性，遂在創辦的通州師范開設測繪專科，重金聘來日本教授宮本，后又增設土木工程專業，面向江蘇全省招生。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通州測繪局成立，張謇任局長，組織測繪專科的首屆畢業生40多人兵分四路，勘測南通境內水陸道路，繪制出版了南通史上第一張交通圖——《通州水陸道里詳圖》。

隨著城山路、城港路的修建，南通城區形成了一城三鎮的公路網絡，沿海各墾區也修筑了井字型公路；現在，全南通三條干線、五條支線，總長500余里的全境公路網建成通車，公路規模為JS省總里程的六七成，在全國遙遙領先。如海長途汽車公司的四輛汽車每天行駛在南通至沿海墾區、呂四、白蒲、如皋之間。

在通車典禮上，張謇引用了孫中山先生的兩句話，第一句作為為開頭：“道路者，文明之母，財富之脈也。”第二句作為結束語：“中國交通之便利，須從造馬路做起，國家文明的起點，全在人民知道修路。”

張謇始終認為，“道路交通為文明發達之母”，“地方之實業教育，官廳之民政、軍政機樞全在交通”，他發自內心地為南通公路的發展感到高興。可是，他表情沉郁而嚴峻，自始自終，都未露笑容。他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眼前不時浮現起沈壽的蒼白面容。活動一結束，急忙趕回濠陽小筑，隨便扒了兩口飯菜，穿過便門，來到沈壽床前。

沈立輕聲告訴他，上午妹妹醒了一次，喝了幾湯匙藥后就安睡了。如此看來，放水的效果不錯，張謇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當晚，張謇守在沈壽身邊，10時以后，見她面容安詳，呼吸平緩，才回濠陽小筑休息。

躺在床上，張謇心緒不寧。迷迷糊糊中，聽見有人叩房門，張謇幾乎滾下床，單衣光腳，跌跌撞撞開門，進來的卻是沈壽。張謇驚喜道：“哎呀雪君，你能起床行走了啊？太好了太好了。”不管不顧，把沈壽摟在懷里，說，“前兩天你可嚇死我了，不吃不喝，成天昏睡，我害怕之極。這下好了，腹水一放，轉危為安。”張謇拉著沈壽的手，再也不肯松開。沈壽溫柔如水，聽憑他握著自己的手，說：“嗇公啊，死生由命，富貴在天，我到南通七年，倒有五年的生活與藥為伴，一個羸弱的藥罐子，承蒙嗇公錯愛，委以重任，我勉力為之，但傳習所尚未自立，真的愧對嗇公啊。我此番隨冰臣回蘇州療養，恐怕一去不返，傳習所之事就拜托阿姐和嗇公了。”張謇急道：“你身體如此虛弱，怎么能回蘇州？再說，你回蘇州住在哪里？對了，還有，我前些天聽你阿哥阿姐說，你已再三吩咐，決不回蘇州，我已在黃泥山麓替你選好地方……”沈壽笑道：“騙你的呢，我不回蘇州，我留在南通，今生來世，都陪著嗇公。”她緩緩放下張謇的手，深鞠一躬：“多謝嗇公，我先行一步，且去黃泥山看看好地方……”猛一回頭，飛奔而去。張謇光腳追出去，撕心裂肺喊：“雪君，等等我！”絆在門檻上，摔了一跤。

這一跤，把張謇摔醒。一看枕邊的懷表，才十一時三刻。回味著夢境，張謇心緒不寧，眼皮沉重。才數分鐘，叩門聲真的響起，有人急切地喊：“四先生，四先生！”傭人阿祥的聲音，“沈所長病危！”

張謇跳下床，穿鞋，鞋都左右穿反，顧不上換正，三步并作兩步，直奔因樹齋。

沈壽已經停止了呼吸。此時，正是12點整。

張謇握著她尚有余溫的手，愴痛無言，老淚縱橫，失聲痛哭。張謇覺得自己剎那間變得很輕，他知道，如果一個人真的有三魂六魄的話，他至少有兩魂四魄已隨沈壽而去；他又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很重，什么叫沉痛，什么叫沉思，原來，痛苦的分量、思念的分量最沉。張謇不知道自己的余生還有多少，但他知道，以后所有的日子，都將在忽輕忽重、輕輕重重中度過。

當天的日記中，張謇寫道：

“……憶雪宧四月病傳血，五月下旬至謙亭養病，六月七日愈，七月中旬回傳習所復病，八月下旬復移謙亭，十月、十一月上旬連病，隨愈隨病，隨病隨愈。戊午年正月六日以濠陽小筑借于養病。庚申八月二十四日移繡織局，先后五年。生活與藥為進退，而中醫、西醫藥方幾厚二寸，迄不獲救，哀哉？世安得有是人也。”

寫日記時，張謇已想不起來他撫尸痛哭時房中還有誰，沈立在，沈右衡在，余學慈在，阿祥在，余覺在嗎？

管他在不在。張謇決定，沈壽的后事，自己管定了，且管到底，隨便你余覺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