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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詩圣泣血?水鄉霾白屋,楓岸疊青岑

  • 唐韻詩魂
  • 作家一壺香茗
  • 9018字
  • 2025-07-02 08:22:17

一、寒江滯楫霧鎖身,病骨支離藥爐親

大歷五年深秋,湘江之水裹挾著南嶺的寒意,渾濁而遲緩地流過潭州城下。水面上彌漫著濃重不散的霧氣,如一層慘白的裹尸布,沉沉地壓著兩岸低矮破敗的茅屋。杜甫棲身的孤舟,便如一枚枯朽的落葉,被這無盡的濕冷死死釘在楓子洲頭一處荒僻的灣汊里。

“咳咳…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從低矮的船艙里沖出,瞬間被濃霧吞沒,只剩下船舷在咳嗽的震動中發出細微而痛苦的呻吟。杜甫蜷縮在薄薄的舊衾中,每一次喘息都牽扯著全身關節針砭般的銳痛——風痹之疾,這糾纏數載的惡鬼,在深秋的濕寒里愈發獰厲。右臂幾乎完全僵直,沉重如灌了鉛,每一次試圖抬起,都引來鉆心的刺痛和一陣眩暈。左腿亦麻木不聽使喚,那曾踏遍關山、丈量過苦難的腿腳,此刻成了累贅的枯木。

“老妻…”他聲音嘶啞微弱,像秋風中最后一絲蟬鳴。楊氏夫人聞聲,急忙從船尾小泥爐邊起身,爐上正煎熬著氣味刺鼻的草藥,那是用典當最后一件舊衫換來的方子。她撩開破舊的艙簾,寒氣立刻裹挾著濃重的藥味和水腥涌了進來。

“夫子莫急,藥就快好了。”她強忍著憂懼,將杜甫滑落的舊衾仔細掖緊。那棉絮早已板結冰冷,如同他此刻的關節。她的手指觸碰到杜甫的額頭,一片滾燙,驚得她心頭一顫,連忙用冷水浸濕布巾覆上。

杜甫渾濁的目光費力地投向艙外。濃霧遮蔽了天地,只余下近處幾株楓樹扭曲的暗影,如同地獄里伸出的鬼爪。幾片枯槁的楓葉飄落在船篷上,發出簌簌的輕響,旋即被水汽濡濕,沉入渾濁的江水。這死寂的滯留,比逆水行舟的艱難更令人絕望。

“潭州…不可久留矣…”杜甫喘息著,每一個字都耗盡力氣,“臧玠之亂雖平…然兵火余燼未熄,物價騰踴…米珠薪桂…咳…”又是一陣猛咳,他瘦削的身子劇烈起伏,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楊氏夫人含淚替他拍背,感受著掌下嶙峋的脊骨在單薄的衣衫下震顫。

那場數月前潭州兵馬使臧玠的叛亂,燒毀了城中大片屋舍,也燒盡了杜甫在潭州靠親友接濟和代人抄書勉強糊口的微末根基。城中一片凋敝,物價飛漲如脫韁野馬。賴以生存的“藥餌”,早已成了奢望。此番決意南下投奔郴州任錄事參軍的舅氏崔偉,實是絕境中的一線生機,豈料舟行至此,風疾驟然加劇,竟將他死死困在這片凄寒的水域。藥爐上氤氳的熱氣,是這陰冷世界里唯一的活氣,卻也散發著濃重的苦澀,彌漫在狹窄的船艙,與無邊的絕望糾纏在一起。

二、稚子忍饑拾蘆荻,老妻垂淚補鶉衣

饑餓,如同艙外冰冷的濃霧,無孔不入地滲入這方寸之舟。杜甫的目光艱難地移向船頭。

幼子宗武正蹲在濕冷的船板上,小小的身子裹在空蕩蕩的單衣里,瑟瑟發抖。他專注地盯著水面,手里緊緊攥著一根削尖的細竹竿。渾濁的江水中,偶爾可見一兩條指頭長短的小魚游過。宗武屏住呼吸,眼神里燃燒著與年齡不符的饑渴與專注,猛地將竹竿刺向水面,激起一片水花,卻總是徒勞。魚兒早已機警地竄入深水,只留下幾圈嘲弄般的漣漪。

“阿弟,給。”稍大些的女兒,聲音細細的,帶著怯意。她沿著濕滑的江岸,費力地抱回一小捆枯干的蘆荻桿,小臉凍得青白,手指被鋒利的葦葉割破了幾處,滲出細細的血絲。這點可憐的柴薪,是她沿著荒蕪的江岸走了很遠才拾到的。

宗武看了一眼姐姐手里的蘆荻,又望了望空空的魚叉,沮喪地垂下頭,肚子不爭氣地發出一陣咕嚕聲。他默默接過蘆荻,小心地添進船尾泥爐下微弱的火苗里。濕柴遇火,發出滋滋的聲響,冒起嗆人的濃煙,火勢卻并未見旺。

船艙內,楊氏夫人借著艙口透入的慘淡天光,正縫補著一件破舊不堪的鶉衣。那衣裳早已是百衲之體,層層疊疊的補丁上又綻開了新的破洞。她枯瘦的手指捏著粗針,引著同樣粗糙的麻線,動作因寒冷和虛弱而微微顫抖。一滴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滑落,洇濕了手中灰敗的布片。她飛快地用衣袖抹去淚痕,仿佛怕被艙內的夫子看見,又怕驚擾了他短暫的昏睡。針尖刺破手指,一點殷紅迅速在灰布上暈開,如同雪地里綻開的一朵小小紅梅,凄艷而刺目。她將手指含入口中,咸腥的味道彌漫開來,是血,也是生活無盡的咸澀。

杜甫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妻兒的饑寒、無助,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他死死咬住牙關,強行咽了下去。身為丈夫,身為父親,竟無能庇護妻兒于凍餒,這錐心之痛,遠比風痹啃噬筋骨更甚!他閉上眼,不敢再看,只覺一股巨大的悲愴與無力的憤怒在胸腔里沖撞,無處宣泄,最終化為喉間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沉重地砸在冰冷的船艙底板上。

三、伏枕驚聞鼙鼓近,追思潘岳瘞夭魂

夜深了。白日里不散的濃霧在寒風中凝結成更刺骨的霜氣,無聲地覆蓋著孤舟。白日里強行壓下的眩暈與劇痛,在萬籟俱寂的黑夜里變本加厲地反撲。杜甫僵臥在冰冷的枕上,右半邊身體如同被無數冰冷的鐵鏈鎖住,動彈不得。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擊著胸腔,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悶痛。左腿的麻木蔓延開來,像浸在寒冰里,又似有無數螞蟻在骨髓深處噬咬。

忽然,一陣沉悶而急促的聲響隱隱傳來,穿透了濃重的夜色與水霧——咚!咚!咚!是軍鼓!是催征的鼙鼓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肅殺,仿佛就在不遠的江岸上擂響。這聲音,瞬間點燃了杜甫腦海中深埋的火藥桶。

長安!洛陽!鄜州!羌村!白水!鳳翔!華州!秦州!同谷!成都!夔州!……無數破碎的城池、燃燒的村落、哀嚎的百姓、倒斃的士卒,如同走馬燈般在他灼痛的眼前瘋狂旋轉。安祿山的鐵蹄踏碎霓裳羽衣曲的景象,陳陶斜血染的泥濘里四萬義軍一日覆滅的慘狀,石壕村老婦訣別的哭嚎,新婚燕爾卻被迫出征的新郎……那些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蘸著血淚寫入詩篇的離亂圖景,此刻在軍鼓的催逼下,以百倍的慘烈與清晰,洶涌地撕裂他的神志!

“呃啊——!”一聲痛苦壓抑的嘶吼從喉中迸出,他猛地睜開眼,船艙頂篷在黑暗中旋轉、扭曲。劇烈的頭痛如同斧鑿。就在這意識瀕臨潰散的邊緣,一個更微小、更沉痛的身影,帶著尖銳的寒意刺入心扉——宗文那個未滿周歲便夭折在饑餓與病痛中的孩子!小小的身體,那么輕,那么冷,躺在薄薄的草席上,無聲無息。

“追潘岳……”一個名字,帶著血淚的典故,撞入他的腦海。西晉的潘岳,曾寫下哀感千古的《悼亡詩》,更在《西征賦》中悲呼“夭赤子于新安,坎路側而瘞之”,埋葬他早夭的幼子于道旁。此刻,杜甫感同身受,那刻骨銘心的喪子之痛,與眼前國家的離析、百姓的倒懸,竟如此詭異地重疊、交融!個人的巨大不幸,在這乾坤板蕩的巨痛面前,渺小如塵,卻又沉重如山,共同碾碎了他殘存的意志。

“潘郎…稚子…”他喃喃著,冰冷的淚水終于無法抑制,洶涌而出,沿著深陷的顴骨溝壑,無聲地滾落,浸濕了散發著霉味的舊枕。喪子的剜心之痛與國破的裂肺之哀,在病榻之上,在鼙鼓聲中,匯成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苦海,將他徹底吞沒。

四、軒轅制律空自許,虞舜撫琴世已沉

不知過了多久,那催命的鼙鼓聲終于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湘江的濃霧深處。船艙內死寂一片,只有杜甫粗重艱難的喘息和船底江水緩慢的嗚咽。極致的悲痛與身體的劇痛仿佛耗盡了他最后一絲氣力,意識在黑暗的深淵邊緣浮沉。

就在這無邊的混沌與虛弱中,一種奇異的力量,如同深埋灰燼下的火星,開始微弱地掙扎、復燃。那是詩的力量!是他用生命熔鑄、用血淚澆灌、早已成為他呼吸一部分的詩歌本能!他掙扎著,用尚能活動的左手,顫抖而堅定地摸索著。指尖觸碰到冰冷的艙板,觸碰到粗糙的舊衾,最終,在枕邊摸到了那方陪伴他半生、邊緣早已磨得圓潤的舊石硯,和半截干硬的墨塊。

“紙…筆…”他嘶啞地擠出兩個字,聲音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楊氏夫人本已心力交瘁,昏昏欲睡,聞聲猛地驚醒。借著爐膛里殘余的、將熄未熄的微弱炭火紅光,她看到夫子眼中那簇在絕望深淵里重新燃起的、近乎執拗的光芒——那是屬于詩圣的光芒!她瞬間明白了,掙扎著起身,在逼仄的船艙角落一個破舊藤箱的最底層,翻找出僅存的幾張泛黃發脆的毛邊紙,又尋出一支禿了尖的毛筆。

杜甫用盡全身力氣,側過僵痛的脖頸,左手接過紙筆。楊氏夫人摸索著將墨塊在石硯凹處沾了點水,借著那點微光,艱難地研磨著。墨色淡而渾濁。杜甫左手執筆,手臂因虛弱和寒冷劇烈顫抖,筆尖幾乎無法在紙上站穩。第一筆落下,歪斜如醉漢,洇開一團模糊的墨跡。他不理會,咬緊牙關,將全身殘存的氣力與意志灌注于筆端,任憑風痹的劇痛在右半身肆虐,左手的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咯咯作響。

“軒轅…軒轅休制律!”他心中悲鳴,筆鋒艱難地劃過紙面。軒轅黃帝制定音律,本為調和天地,導引人心。可當此乾坤崩裂、禮樂盡廢、人倫盡喪之時,縱有通天徹地的音律,又能如何?不過是空對浩劫的絕響!筆鋒在紙上拖曳,如同刻刀在骨頭上劃過。

“虞舜罷彈琴!”舜帝撫琴而天下治,五弦歌《南風》,百姓解慍阜財。可如今君王何在?盛世何在?這撫琴的圣王之音,早已被遍地的金戈鐵馬、哭嚎呻吟徹底淹沒!世道沉淪至此,縱有虞舜再生,也只能徒然罷琴!他寫到此處,筆力陡增,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圣跡”二字在紙上力透紙背,仿佛要將這虛幻的寄托釘穿!

五、戰血長流浸禹跡,哀聲動地徹堯心

筆鋒在“圣跡”之后陡然一頓,墨跡凝滯,仿佛承載不住那千鈞的悲憤。船艙外,死寂的寒夜里,驟然傳來幾聲凄厲的鴉啼,如同生銹的鐵片刮過冰面,撕破了濃霧的帷幕。緊接著,是更令人心悸的聲響——遠處城垣方向,隱隱傳來兵刃交擊的鏗鏘、戰馬負痛的嘶鳴,以及幾聲短促而瀕死的慘呼!是潰兵?是流寇?還是又一場小規模的叛亂在死灰復燃?在這瘡痍滿目的潭州,一切皆有可能!

這近在咫尺的殺伐之音,如同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杜甫的心上。剛剛寫下的“圣跡”二字,此刻顯得如此荒謬而刺眼!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左手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飽蘸濃墨(盡管那墨色依舊渾濁),筆走龍蛇,帶著一股決絕的悲愴:

“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

八字如雷,轟然炸響在脆弱的紙頁上!墨跡淋漓,力透紙背,幾乎要將紙張撕裂。“依舊”!這血,從安史之亂開始,流了整整十五年,何曾有過片刻止息?潼關、陳陶、青坂、相州……多少條血河早已干涸成黑色的痂,可新的創口又在何處崩裂?“至今”!這殺伐之聲,從未真正遠離過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從河北到中原,從中原到荊楚,如今竟追魂索命般響徹在這瀟湘寒水之畔!軒轅的律、虞舜的琴,在這依舊奔流的戰血和動地震天的軍聲面前,是何等蒼白無力的絕響!

巨大的悲憤如狂潮般沖擊著他殘破的軀體,右手僵死的骨節似乎都在錚錚作響。筆鋒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直指那至高無上的蒼穹:

“公孫仍恃險,侯景未生擒!”

“公孫”劍器,曾驚動四方,可恃險作亂者,代代不絕!“侯景”兇逆,雖已伏誅,然如侯景般禍國殃民、裂土分疆的梟獍之徒,在這末世之中,又豈在少數?誰人可擒?誰人能誅?!他仿佛看到無數張貪婪、兇殘、恃險作亂的面孔,在破碎的版圖上猙獰狂笑。筆鋒如刀,飽蘸血淚,直欲將這昏暗的世道刺穿!船艙內,油盡燈枯的小小火苗,在這飽含血淚的詩句寫就的瞬間,猛地跳動了一下,爆出一星最后的火花,旋即徹底熄滅。濃重的黑暗徹底吞噬了艙內的一切,只余下詩人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和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如泣如訴,在死寂的寒夜里顯得格外驚心。那紙上未干的墨跡,在絕對的黑暗中,仿佛仍在流淌著滾燙的血與淚。

六、故人踏霜遺濁醪,寒江暖語透重陰

長夜終于熬盡。當第一縷慘淡的灰白艱難地刺破濃重的霧靄,投射在冰冷的船舷上時,杜甫已耗盡了最后一絲心力。那承載著血淚與生命絕唱的長詩《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終于完成,詩稿散亂地攤在枕邊,墨跡未干,如同剛剛凝固的血痂。他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癱軟在薄衾之中,臉色灰敗如金紙,氣若游絲,只有深陷的眼窩中偶爾閃過一點微弱的光,證明著靈魂尚未徹底離殼。楊氏夫人徹夜未眠守在旁邊,此刻更是心膽俱裂,握著杜甫枯柴般冰涼的手,淚水無聲地浸濕了衣襟。

“子美!子美兄可在舟中?”

一個蒼老卻急切的聲音穿透濃霧,在寂靜的江灣驟然響起。這聲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瀕死的沉寂。

宗武聞聲,驚疑地探出頭去。只見迷蒙的霧氣中,一艘簡陋的小劃子正靠攏過來。船頭站著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青布衣袍上沾滿霜痕,手中緊緊抱著一個粗糙的陶罐,身后跟著一個同樣布衣、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

“是…是蘇渙先生!還有李龜年…李供奉?!”楊氏夫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掙扎著起身掀開艙簾。來人正是杜甫在潭州舊識,詩人蘇渙,以及那位曾在長安梨園風光無限、安史之亂后流落江南、以歌藝乞食的昔日宮廷樂圣李龜年!

蘇渙敏捷地跳上杜甫的船頭,李龜年緊隨其后。艙內彌漫的藥味、病氣和絕望的氣息撲面而來。蘇渙一眼看到杜甫奄奄一息的模樣和枕邊墨跡淋漓的詩稿,眼眶瞬間紅了。他二話不說,將懷中緊緊抱著的陶罐塞到楊氏夫人手里:“嫂夫人!快!快給子美兄溫上!一點濁酒,驅驅寒氣!”

陶罐里是渾濁的村釀,酒味辛辣刺鼻,卻是這寒江之上最珍貴的暖流。楊氏夫人哽咽著道謝,急忙去船尾生火溫酒。

李龜年則俯身靠近杜甫,聲音帶著梨園舊人特有的溫潤與悲憫:“杜拾遺…杜公!龜年來看您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枕邊一頁墨跡最淋漓的詩稿,目光掃過“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那驚心動魄的句子,又看到“哀傷同庾信,述作異陳琳”的孤高自許,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沒有言語,只是用那曾傾倒天子的、如今已帶風霜卻依舊蘊藉深沉的嗓音,低低地、清晰地吟誦起來: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這是杜甫流落潭州時,在湘江邊偶遇同樣漂泊的李龜年所寫的《江南逢李龜年》。詩句依舊,吟誦者依舊,地點也依舊是這瀟湘水畔,只是當年那場“落花時節”的偶遇,浸染的是世事無常的深悲。此刻李龜年再次吟出,字字如珠,帶著對往昔繁華的無限追憶,更飽含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惜相憐。這熟悉的詩句,這故人的聲音,如同一道微弱卻溫暖的光,艱難地穿透了杜甫意識中厚重的陰霾。

杜甫緊閉的眼瞼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的、意義不明的咕噥。一滴渾濁的淚,從他深陷的眼角緩緩滲出,沿著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那淚水中,似乎映出了開元盛世岐王宅邸的笙歌曼舞,崔九堂前的冠蓋云集……那早已逝去的、金碧輝煌的夢的碎片。

蘇渙見狀,急忙湊近杜甫耳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振奮:“子美兄!撐住!有好消息!河北諸鎮,田承嗣那老賊,上月間病死了!其侄田悅雖繼位,然魏博鎮內人心浮動,朝廷已命李寶臣、李正己等進討!北方…北方或許真有轉機了!”這來自遙遠北方的、關于叛鎮首領更迭的消息,如同在冰封的死水上投下一顆石子,激起一圈微弱的希望漣漪。

杜甫的呼吸似乎在這一刻停頓了一下,隨即變得稍微急促了些許。他依舊無法睜眼,無法言語,但那灰敗的臉上,緊繃的肌肉似乎有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松動。李龜年的歌聲,蘇渙帶來的北方消息,像兩股涓涓的暖流,在這絕望的寒江孤舟里,極其艱難地、一點點地融化著他心頭的冰封。

七、北顧心隨衡陽雁,霧散青岑照眼明

溫熱的濁酒被楊氏夫人小心地喂下幾口。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如同一道微弱的火線,短暫地驅散了臟腑深處的寒意,也帶來一絲虛浮的氣力。在蘇渙和李龜年殷切的目光注視下,杜甫的眼瞼終于顫動了幾下,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一條縫隙。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動,視線模糊而渙散,最終,越過了圍在榻前的故人,艱難地投向那被破舊艙簾半掩著的船頭之外。

不知何時,那籠罩天地、封鎖江灣數日之久的濃霧,竟開始悄然消散了!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巨手,緩緩揭開了這層慘白的裹尸布。霧氣不再是鐵板一塊,而是絲絲縷縷地上升、飄散,如同無數解體的幽靈。陽光,雖然依舊稀薄慘淡,卻帶著一種久違的、令人心悸的力量,頑強地穿透稀薄的霧靄,灑落在渾濁的江面上,泛起一片片破碎而跳動的金色鱗光。

杜甫的目光,被這光牽引著,越過漂浮著枯枝敗葉的渾濁江水,投向對岸。霧靄如紗,正在一層層褪去。對岸的景象逐漸清晰——那是一片連綿的、被寒霜浸染過的楓林!層林盡染,經霜的楓葉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燃燒般的深紅與赭黃,在稀薄陽光的照射下,如同凝固的火焰,又似凝固的血。而在那如血似火的楓林之上,更遠處,是湘江岸邊層疊起伏的山巒輪廓!山色并非北岳的雄渾蒼莽,而是南國特有的青翠,被水汽滋養得溫潤如玉。此刻,那青色被晨曦勾勒,在殘存的白霧映襯下,一層層、一疊疊,由近及遠,由深濃漸至淺淡,如同上天以最細膩的筆觸暈染出的一幅巨大屏風——“楓岸疊青岑”!這五個字,如同宿命般,在他枯寂的心湖中轟然回響!

這景象,與他詩中“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的蜀道記憶何其相似!更遙遠地,勾起了他壯年時“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的磅礴氣概。青,這生命的顏色,這希望的象征!盡管這青岑遠在彼岸,盡管前路依舊渺茫,但這抹穿透濃霧、頑強展現的青色,如同沉沉暗夜里驟然亮起的一盞孤燈,雖微弱,卻足以刺破絕望的堅冰!

宗武乖巧地依偎在母親身邊,小手忽然指向江心,稚嫩的聲音帶著驚喜:“阿爺,看!大雁!”只見一群南歸的大雁,正排著不甚整齊的“人”字,乘著漸起的北風,奮力地掠過開闊起來的江面,鳴叫著,向著更北的方向飛去。雁影掠過那如血的楓林,掠過那疊翠的青岑,義無反顧。

杜甫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遠去的雁行,直至它們變成天邊模糊的黑點。他那雙枯井般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翻涌、凝聚。不再是淚,而是一種近乎燃燒的、源自生命最深處的渴望!北歸!北歸!這念頭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如此刻般灼熱!回鞏縣祭掃先塋,回洛陽探望故園,甚至…甚至再看一眼那魂牽夢繞的長安!這幾乎不可能的奢望,此刻卻在“楓岸疊青岑”的昭示和北雁南歸的牽引下,在他瀕死的軀體里,爆發出最后、也是最強烈的回光返照般的意志!

他干裂的嘴唇劇烈地翕動著,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發出微弱卻清晰得如同刀刻般的聲音:

“整…整舟…待發…向…北…歸…”

八、殘軀欲逐衡陽雁,筆底滄波映赤忱

“向北歸!”

這三個字,如同耗盡了他生命中最后一點燭火。話音未落,一陣劇烈的嗆咳猛地攫住了他,瘦削的身子弓起,如同秋風里最后一片掙扎的枯葉,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楊氏夫人和蘇渙急忙上前攙扶,拍背順氣,李龜年則迅速端來溫水。船艙里頓時一片忙亂,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擔憂。

良久,那駭人的咳聲才漸漸平息。杜甫無力地癱軟在楊氏夫人臂彎里,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光。他閉上眼,疲憊如同沉重的鉛塊,瞬間將他拖入半昏迷的深淵。

然而,就在這意識模糊的邊界,那剛剛完成的《風疾舟中伏枕書懷》長卷,那墨跡淋漓、力透紙背的三十六韻,卻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在他緊閉的眼前、在靈魂深處,一字一句,帶著驚雷般的巨響,反復錘擊、回響:

“故國悲寒望,群云慘歲陰……”是北望中原的刺骨寒涼。

“水鄉霾白屋,風岸疊青岑……”是眼前困厄的真實寫照,更是彼岸希望的驚鴻一瞥!

“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滯淫……”是湘南濕毒,是身體與環境的雙重桎梏。

“鼓迎非祭鬼,彈落似鸮禽……”是昨夜那催命的鼙鼓,是這亂世不祥的兇音!

“興盡才無悶,愁來遽不禁……”是詩才的苦悶,是愁緒的決堤!

“生涯相汩沒,時物自蕭森……”是身世沉淪,是萬物凋零!

“疑惑尊中弩,淹留冠上簪……”是杯弓蛇影的驚懼,是功名未就的沉淪!

“牽裾驚魏帝,投閣為劉歆……”是直諫的勇氣,是命運的嘲弄!

“狂走終奚適,微才謝所欽……”是奔走的徒勞,是才疏的自愧!

“吾安藜不糝,汝貴玉為琛……”是甘守貧賤的傲骨,是對權貴奢靡的冷眼!

“烏幾重重縛,鶉衣寸寸針……”是生活的窘迫,是妻子的辛勞!

“哀傷同庾信,述作異陳琳……”是亂世文人的共鳴,是詩史擔當的自許!

“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戶砧……”是漂泊的歲月刻痕!

“叨陪錦帳座,久放白頭吟……”是幕府生涯的倦怠,是垂老歌吟的無奈!

“反樸時難遇,忘機陸易沈……”是歸真不得的嘆息,是避世不能的困境!

“應過數粒食,得近四知金……”是清廉自守的節操!

“春草封歸恨,源花費獨尋……”是歸鄉無計的悵惘!

“轉蓬憂悄悄,行藥病涔涔……”是輾轉如蓬的病體!

“瘞夭追潘岳,持危覓鄧林……”是喪子的錐心之痛,是扶危的渺茫希望!

“蹉跎翻學步,感激在知音……”是蹉跎歲月的自嘲,是感念友情的溫暖!

“卻假蘇張舌,高夸周宋鐔……”是對縱橫家的不屑!

“納流迷浩汗,峻址得嶔崟……”是治國的宏論,是立身的根本!

“城府開清旭,松筠起碧潯……”是對清明政治的向往!

“披顏爭倩倩,逸足競駸駸……”是對賢才的渴求!

“朗鑒存愚直,皇天實照臨……”是赤誠的剖白,是對天命的叩問!

“公孫仍恃險,侯景未生擒……”是對叛亂未息的憂憤!

“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是家書難通的阻隔,是戰火未熄的悲鳴!

“畏人千里井,問俗九州箴……”是亂世行路的恐懼,是體察民瘼的責任!

“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這血與聲的控訴,再次如重錘擊中心臟!

“葛洪尸定解,許靖力還任……”是自感大限將至的悲涼!

“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是求仙未果的憾恨,是事業無成的傾盆淚雨!

這三十六韻,二百五十二言!是他用殘軀病骨、用血淚生命在風疾肆虐的舟中,在絕望的深淵邊緣,向天地、向歷史、向親友發出的最后、也是最完整、最沉痛的吶喊與自白!是他一生憂國憂民、漂泊流離、詩史擔當的終極凝結!每一個字,都浸透了他的體溫,烙印著他的指紋,承載著他靈魂的重量!

他猛地睜開眼,眼神渙散卻燃燒著一種奇異的光芒,左手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力量,顫抖而堅定地指向散亂的詩稿,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楊氏夫人含淚會意,小心翼翼地將所有詩稿收攏、整理好,疊放在他枕邊。杜甫的目光死死地盯住那疊紙,如同守護著比生命更貴重的珍寶。然后,他的視線緩緩移向船艙角落那個跟隨他輾轉萬里、早已磨損不堪的柏木舊箱——那里,安放著他畢生的詩稿,《三吏》《三別》《北征》《秋興》《登高》《春望》……無數詩史的碎片,無數時代的悲鳴。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將左手覆蓋在那疊剛剛完成的《風疾舟中》詩稿上,冰冷的手指感受著紙張的粗糙和墨跡的微凸。一個無聲的誓言,在這覆蓋的動作中,如同烙印般刻入靈魂:縱使此身化塵,這詩,這泣血的詩魂,定要“北歸”!定要穿越這戰血依舊流淌的千山萬水,抵達后世知音的眼中、心中!

船艙外,霧氣已消散大半。對岸那片如血似火的楓林,在越來越亮的秋陽下,燃燒得更加驚心動魄。楓林之上,那疊青的岑巒,輪廓愈發清晰,青翠欲滴,如同洗過一般,在澄澈起來的秋空中,靜靜矗立,指向那不可知的、卻被他以殘生全部意志所指向的——北方。江面上,風起了,帶著北方的寒意,吹動著孤舟的破帆,發出獵獵的聲響,仿佛在應和著艙內那顆雖油盡燈枯、卻依舊向著故園、向著詩史彼岸,搏動著的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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