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潭州秋深孤舟寂寂
大歷四年秋,潭州城浸透在無邊濕冷之中。湘水湯湯,自城下嗚咽北去,江面浮蕩著枯枝敗葉與零落的浮萍,倒映著鉛灰天幕,一派混沌蒼茫。岸畔,數(shù)艘舟船彼此擠挨著,如擱淺的朽爛魚骨,在蕭瑟秋風中瑟瑟低吟。其中一艘最為破敗的蓬船之上,杜甫斜倚著冰涼的船篷骨架,目光滯澀地投向江面。霜風如刀,自江面撲來,割得他嶙峋枯骨生疼。他裹緊了身上那件洗褪了色、磨出了洞的舊布袍,寒意依舊無孔不入,絲絲縷縷滲入骨髓深處。
“咳咳咳……”一陣劇烈嗆咳猝然襲來,撕扯著他衰朽的胸腔,仿佛要將那副僅余皮骨的身軀徹底震散。他佝僂著腰,枯瘦的手死死攥住船篷一根搖搖欲墜的細竹竿,青筋虬結(jié)的手背上,幾點深褐色的老年斑如不祥的烙印。咳聲漸歇,他喘息著,感到喉間泛起一股熟悉的、帶著鐵銹氣息的腥甜。他艱難地咽下,望著渾濁江水,口中喃喃: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杜甫《登岳陽樓》)
故交零落,音書斷絕。這漂泊的孤舟,已是他在這天地間最后的容身之所。北望,是烽煙未熄、血流漂杵的中原故土;回眸,是寒水孤舟、老病纏身的自己。暮色四合,遠處潭州城郭的輪廓在濃重的水汽中愈發(fā)模糊,幾點昏黃的燈火在樓閣間次第亮起,卻照不亮這孤舟上的無邊凄冷。岸邊楓葉赤如離人淚,荻花白似戍卒頭,皆在瑟瑟秋風中飄零、沉浮。他枯坐舟中,如同一尊被遺忘在時光角落的石像,只有偶爾因寒顫或咳喘而起的細微抖動,才證明著這具軀殼內(nèi)尚存一絲殘喘的生命之火。暮靄沉沉,籠罩四野,唯有那無休無止、帶著水腥氣的秋風,依舊執(zhí)著地嗚咽著,一遍遍掠過空曠的江面,拂動他稀疏灰白的鬢發(fā),也拂動著他心底那沉埋已久、名為“長安”的舊夢碎片。
第二節(jié):市廛喧囂胡樂驚心
翌日,潭州城西的市廛喧囂如沸。泥濘的街道兩側(cè),雜陳著各色攤鋪。竹木搭就的簡陋茶寮里,粗瓷碗中茶湯渾濁,升騰著廉價的水汽;售賣魚鮮的攤前腥氣撲鼻,幾只野狗逡巡著,貪婪地嗅著地上的魚鱗內(nèi)臟;幾個裹著破舊葛布、面有菜色的孩童追逐嬉鬧,撞翻了賣草鞋老人的籮筐,引來一陣嘶啞的斥罵。空氣中彌漫著汗味、魚腥、劣質(zhì)茶湯的苦澀以及南方濕土特有的霉腐氣息,渾濁而令人窒息。杜甫拄著一根磨得溜光的竹杖,步履蹣跚地穿行于這鼎沸的人潮之中。他襤褸的衣衫、枯槁的形容,與這市井的粗糲喧囂格格不入,如同一抹灰暗的幽靈。
忽然,一陣奇異的樂聲刺破喧囂,如冰冷的鐵錐扎入耳鼓。那聲音尖銳、凄厲、盤旋而上,帶著一種異域特有的蠻荒與悲愴,絕非中土絲竹的清雅平和。杜甫腳步猛地一頓,循聲望去。
只見街角一處稍顯開闊之地,圍攏著一圈閑人。圈子中央,一個深目高鼻、虬髯卷曲的胡人樂師,正盤腿坐于一塊破氈上。他雙目微闔,神情專注,手中持握一管烏黑油亮的短木管樂器,兩端箍著銅環(huán),形狀古怪。樂師腮幫鼓起,十指如飛,在那樂器上按捺開合。隨著他氣息的吞吐,一串串高亢、悲涼、穿云裂石般的音符噴薄而出,時而如孤雁唳天,凄厲欲絕;時而如朔風卷沙,摧折萬物;時而又似刀鋒刮骨,寒意砭人。正是西域龜茲國的觱篥!
這聲音如同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杜甫的心上。龜茲!安西都護府!那遙遠西域的重鎮(zhèn)!他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眼前這簡陋的街景仿佛瞬間扭曲、褪色。觱篥的嗚咽聲中,他似乎看到了萬里之外黃沙漫卷的戈壁,看到了孤城落日下飄揚的殘破唐旗,看到了戍邊將士們凍裂帶血的手掌緊握冰冷的矛戈,看到了烽燧狼煙直沖昏黃的天空……“龜茲觱篥”,這四個字所承載的,是帝國西陲的雄闊與榮耀,亦是如今深陷吐蕃鐵蹄、音訊斷絕的錐心之痛!那樂聲仿佛化作了無形的繩索,勒緊了他的咽喉,令他幾欲窒息。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緊了竹杖,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周遭市井的嘈雜聲浪仿佛瞬間退潮遠去,耳畔只剩下這來自龜茲的、泣血般的觱篥悲鳴,聲聲刺骨,字字穿心,將大唐盛世的殘夢與現(xiàn)實山河的破碎,一并狠狠釘入他衰朽的魂魄深處。觱篥的嗚咽在耳中激蕩,如同來自西陲鬼域的招魂曲,將杜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那胡人樂師虬髯抖動,十指翻飛,觱篥聲愈發(fā)凄厲高亢,仿佛要刺穿這潭州城鉛灰色的天空。
第三節(jié):醉憶長安梨園舊夢
胡人樂師的身影在眼前晃動,龜茲觱篥的悲鳴卻漸漸扭曲、變形,在杜甫迷離的醉眼中,幻化成一片金碧輝煌、笙歌鼎沸的所在——長安,興慶宮,花萼相輝樓!那是玄宗皇帝全盛之時,梨園子弟絲竹競奏、霓裳羽衣舞徹云霄的極樂之地!
“龜茲部!觱篥起!”一個洪亮而熟悉的聲音仿佛穿透歲月,在杜甫耳邊炸響。是李龜年!那位名動天下的梨園樂圣!只見他鶴發(fā)童顏,氣度雍容,立于丹墀之下,指揮若定。龜茲部的樂工們身著色彩濃烈的胡服,頭戴尖頂卷檐帽,精神抖擻。隨著李龜年手臂有力的一揮,數(shù)管觱篥齊鳴!那聲音不再是市井街頭孤魂野鬼般的凄厲,而是金聲玉振,雄渾磅礴,帶著大漠的粗獷與宮廷的堂皇。觱篥聲起,如烈風卷過瀚海,如驚雷滾過高原,剎那間壓倒了所有絲竹管弦!緊接著,羯鼓如驟雨般擂響,琵琶錚錚如珠落玉盤,箜篌泠泠似清泉流淌,各色胡樂交相輝映,匯成一股足以撼動山河、顛倒日月的洪流!
觱篥聲浪翻滾,眼前景象陡然一變。觱篥聲中,他分明看到公孫大娘那驚世絕倫的劍器舞!不再是李十二娘遲暮的余韻,而是盛年公孫氏雷霆般的真容!她身著獵獵戎裝,手持寒光四射的雙劍,隨著龜茲樂狂飆突進的節(jié)奏,騰挪跳躍,矯若游龍!劍光霍霍,攪動滿堂流風,時而如羿射九日落,光華灼灼刺人眼目;時而如群帝驂龍翔,氣勢磅礴直沖霄漢!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滿堂朱紫公卿,玄宗皇帝本人,皆被這劍光與樂聲的洪流席卷,目眩神迷,擊節(jié)贊嘆!觱篥的狂嘯、羯鼓的疾擂、劍器的寒光、公孫大娘睥睨天下的眼神……這一切都融匯在“開元全盛日”那不可逼視的萬丈光芒之中,輝煌、熾熱、令人心膽俱裂!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好!好一曲《破陣樂》!壯哉!龜茲之音,壯我大唐軍威!”玄宗皇帝朗聲大笑,聲震屋瓦。滿殿君臣,觥籌交錯,意氣風發(fā),仿佛這盛世永固,萬國來朝!觱篥聲浪如驚濤拍岸,卷著昔日的榮光與喧囂,狠狠撞擊著杜甫此刻醉臥孤舟的殘軀。他渾濁的淚無聲滑落,滾燙地滴在冰冷的船板上。龜茲樂聲猶在耳畔轟鳴,長安的幻影卻如水中泡影,在觱篥最后一個凄厲的高音中砰然碎裂!眼前依舊是潭州寒水孤舟,耳畔依舊是那胡人樂師單調(diào)而悲涼的獨奏。龜茲觱篥聲依舊在孤舟周遭盤旋,如冤魂不散,將杜甫死死纏繞于盛衰興亡的漩渦中心。他猛地抓起身邊那個豁了口的粗陶酒壺,仰頭痛灌。劣質(zhì)的濁酒辛辣刺喉,灼燒著早已不堪重負的五臟六腑。
第四節(jié):月涌江流琵琶碎心
夜色如墨,沉沉壓下。白日里潭州市廛的喧囂早已散盡,唯有湘江亙古不變的流淌聲,在無邊的寂靜里顯得格外浩大而空茫。孤舟如一片枯葉,在幽暗的江水中輕輕搖晃。杜甫斜倚船舷,酒力混合著深入骨髓的疲乏與病痛,將他推向意識混沌的邊緣。白日那龜茲觱篥的悲鳴,仿佛已滲入骨髓,在血脈里隱隱作痛。
忽然,一陣清越錚然的弦音,乘著濕潤的夜風,自江岸某處幽暗的角落幽幽傳來,穿透了夜霧,直抵孤舟。是琵琶!但那指法、那韻味,絕非尋常江南絲竹的婉轉(zhuǎn)柔靡。輪指急切如驟雨打芭蕉,掃弦凜冽似朔風掠冰河,音色清亮而孤絕,帶著異域特有的蒼茫與幽怨,竟與白日里所聞的龜茲觱篥遙相呼應,卻又別具一種碎裂人心的凄美。這分明是來自更遙遠西方的碎葉城(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的琵琶古調(diào)!
琵琶聲起,杜甫昏沉的醉眼猛地睜大。那弦音仿佛帶著魔力,瞬間刺破了他心湖的冰層,攪動起沉淀已久的、刻骨銘心的記憶。碎葉城!那是太白兄魂牽夢縈的出生之地!他曾無數(shù)次聽太白帶著醉意,用那飛揚不羈的語調(diào)描述碎葉的月、碎葉的風沙、碎葉城外奔騰浩蕩的楚河(今中亞楚河)……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李白《關(guān)山月》)
琵琶聲泠泠切切,如碎玉,如冰裂。杜甫恍惚看見,當年在洛陽、在梁園,太白兄意氣風發(fā),高談闊論。他拍案而起,揮毫潑墨,筆走龍蛇間,一首首瑰麗奇絕的詩篇噴薄而出,字字珠璣,光耀千古。他朗聲長笑,舉杯邀月,那笑聲爽朗豪邁,仿佛能驅(qū)散世間一切陰霾。他醉眼朦朧,指著西北方向,反復念叨著“碎葉”、“楚河”、“天山明月”,眼中是赤子般純粹的鄉(xiāng)愁與驕傲。太白,這位謫落人間的詩仙,他生命的根脈,便深深扎在那萬里之外、大唐帝國極西之地的碎葉城啊!
然而,琵琶聲陡然一轉(zhuǎn),變得幽咽低回,如泣如訴。眼前的幻象瞬間染上血色。太白兄狂放的笑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潯陽獄中沉重的鐵鏈拖地聲,是夜郎道上凄厲的猿啼,是白帝城頭遇赦后那一聲蒼涼的嘆息,最終化為采石磯畔那永恒的江月……而此刻,太白魂牽夢縈的故土碎葉城呢?龜茲觱篥的悲鳴已昭示了安西四鎮(zhèn)的淪陷,那遠在蔥嶺(今帕米爾高原)以西的碎葉,恐怕早已陷入吐蕃或大食的鐵蹄之下,烽火連天,山河易色!這夜半傳來的碎葉琵琶,聲聲泣血,豈非正是為那淪陷的故土、為那飄零的詩魂所奏響的哀歌?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杜甫《夢李白二首·其一》)
琵琶聲如冰錐,一下下刺穿著杜甫的心臟。他仿佛看見,那承載著太白生命源頭的碎葉城,在胡騎的踐踏下哀鳴;那象征大唐榮耀的西域疆土,在烽煙中寸寸碎裂!這琵琶聲,是太白無法歸去的鄉(xiāng)愁,是帝國無法愈合的傷口,更是他杜甫心中那無邊無際、無處安放的破碎山河!琵琶聲越來越急,越來越凄楚,如同無數(shù)碎裂的琉璃在月光下迸濺。杜甫再也支撐不住,胸腔中翻江倒海的悲慟與酒液猛烈上涌。他猛地撲向船舷,“哇”地一聲,穢物混著暗紅的血塊,盡數(shù)傾瀉入幽暗冰冷的湘江濁流之中。他劇烈地喘息著,嘴角掛著血沫,身體因痛苦和寒冷而劇烈顫抖。那凄絕的琵琶聲,如同無數(shù)根冰冷的絲線,纏繞著他殘破的身軀,勒緊他衰朽的心臟,將他拖向無底的深淵。冰冷的江風拂過他汗?jié)竦念~頭,琵琶聲依舊在夜色中飄蕩,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仿佛要將這天地間所有的離亂、所有的鄉(xiāng)愁、所有的破碎,都凝聚在這碎葉城傳來的古老弦音里,深深地,深深地,刻入他殘存的每一寸魂魄。
第五節(jié):病骨挑燈血淚凝詩
嘔吐過后,是撕心裂肺的嗆咳。每一次劇烈的震動,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疼痛。杜甫佝僂著身子,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船舷,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色。喉嚨里那股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腥甜不斷上涌,被他一次次強行咽下。不知過了多久,那要將肺腑都咳出來的痙攣才稍稍平復。他渾身脫力,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舊衫,緊貼在嶙峋的脊背上,帶來刺骨的寒意。
夜已極深。江風嗚咽著掠過空曠的水面,吹得船頭那盞如豆的油燈火苗瘋狂搖曳,忽明忽暗。昏黃的光暈在狹小的船艙內(nèi)艱難地拓開一小圈模糊的光域,勉強照亮杜甫那張溝壑縱橫、毫無血色的臉。額頭上粘膩的冷汗,渾濁眼中未干的淚痕,嘴角殘留的暗紅血漬,在搖曳的燈影下顯得格外觸目驚心。白日那龜茲觱篥的凄厲,夜半碎葉琵琶的幽怨,如同兩股來自不同地域卻同樣冰冷刺骨的寒流,在他衰朽的軀殼內(nèi)沖撞、激蕩、融合。長安梨園李龜年的觱篥合奏,公孫大娘驚天地泣鬼神的劍器舞姿,李白醉眼中對碎葉風月的追憶……這些盛世的輝煌碎片,與眼前孤舟寒水、家國破碎的冰冷現(xiàn)實,交織成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wǎng),將他緊緊縛住,勒得他喘不過氣,心頭卻似有巖漿在奔突,在咆哮!
他掙扎著,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一寸寸挪向那張破舊矮幾。幾上散亂地堆放著幾卷殘破的書冊,一方粗礪的石硯,一支禿了尖的毛筆。他顫抖著伸出枯枝般的手,摸向那冰涼的硯臺。指尖觸到硯池中昨夜殘余的墨汁,早已干涸板結(jié),硬如鐵塊。他摸索到旁邊一個缺了口的粗陶水盂,將僅剩的一點冷水小心地倒入硯池。然后,用那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艱難地、固執(zhí)地研磨著。墨塊與石硯摩擦,發(fā)出沙啞刺耳的聲響,在死寂的船艙里格外清晰,如同老馬垂死的喘息。
昏黃的燈火下,他枯瘦如柴、布滿老年斑的手,緊緊握住了那支禿筆。筆尖飽蘸新研的濃墨,卻因手臂無法抑制的顫抖,墨滴在粗糙的黃麻紙上洇開一團團不規(guī)則的深黑污跡,如同心頭無法凝結(jié)的創(chuàng)口。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胸腔間翻涌的氣血和那撕裂般的痛楚,渾濁的目光死死盯住紙面。白日觱篥的嗚咽,夜半琵琶的哀弦,長安的幻影,太白的醉語,公孫大娘的劍光,淪陷的龜茲與碎葉……所有聲音,所有影像,所有刻骨的痛楚與無邊的鄉(xiāng)愁,都在這一刻轟然奔涌至筆端!
他運筆如刀,每一筆落下都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在紙上刻下血淚凝成的文字:
吹笛
吹笛秋山風月清,誰家巧作斷腸聲?
風飄律呂相和切,月傍關(guān)山幾處明。
胡騎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
故園楊柳今搖落,何得愁中曲盡生!
“風飄律呂相和切”——那龜茲觱篥的嗚咽,碎葉琵琶的幽怨,在秋風中交織纏繞,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破碎的山河!那聲音豈止是“斷腸”?簡直是剜心剔血!
“月傍關(guān)山幾處明”——明月依舊,可曾照亮那淪陷的龜茲?可曾照亮那遙不可及的碎葉?可曾照亮烽火連天的關(guān)山?這天下,還有幾處關(guān)山沐浴著太平的月色?
“胡騎中宵堪北走”——胡騎!白日觱篥聲勾起的安西陷落之痛,此刻化為最直接的吶喊!那些踐踏國土的豺狼,難道不該在深夜驚懼奔逃嗎?這悲憤的笛聲(觱篥、琵琶皆可代指),就是驅(qū)逐胡虜?shù)膽?zhàn)鼓!
“武陵一曲想南征”——武陵(湘西),自己漂泊的所在。這異鄉(xiāng)的樂聲,更勾起他“南征”北望、收復失地的無盡渴望!然而,垂垂老矣,病骨支離,這渴望只能是鏡花水月,徒增悲涼!
“故園楊柳今搖落”——故園何在?長安?洛陽?鞏縣?抑或是整個淪陷于烽煙的中原?那里的楊柳,在肅殺的秋風中也該凋零殆盡了吧?如同這衰朽的大唐,如同自己風中殘燭般的生命!
“何得愁中曲盡生”——在這無邊的愁海之中,這令人肝腸寸斷的曲調(diào),又如何能吹奏得完?又如何能道盡這國破家亡、天涯飄零的萬分之一悲苦?!
筆鋒在“生”字上猛地一頓,力透紙背!仿佛耗盡了他殘存的所有精魂。禿筆脫手,“啪嗒”一聲落在紙上,滾了幾滾,留下最后一道墨痕。杜甫的身體劇烈地一晃,一口滾燙的鮮血再也無法抑制,猛地噴濺在剛剛寫就的詩稿之上!殷紅的血珠迅速在墨字間洇開、滲透,將那“胡騎”、“愁中”、“搖落”幾個字染得一片刺目驚心!如同給這泣血的詩篇,蓋上了一枚最悲愴、最絕望的印章。他眼前一黑,枯瘦的身軀如被抽去所有筋骨,軟軟地向后倒去,重重地靠在冰冷的船篷上。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船艙內(nèi)光影劇烈晃動,那被血染紅的詩稿,在昏黃的光暈中,仿佛燃燒起來,映照著他慘白如紙的臉,和那雙漸漸失去焦距、卻依舊凝固著無盡悲愴與追問的渾濁眼眸。湘水在船外無聲奔流,載著這血染的詩魂,漂向更加未知、更加寒冷的黑暗深處。唯有那墨與血交融的詩句,如同不滅的磷火,在歷史的寒夜中幽幽燃燒:
胡騎中宵堪北走,
何得愁中曲盡生!
這血染的詰問,穿透了孤舟的篷壁,穿透了潭州的夜色,直叩千年后每一個傾聽者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