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是被鬧鐘叫醒的。
這對我來說,是件稀罕事。通常,我都是被前一天殘留的、別人的情緒給“嗆”醒的。但今天,或許是昨晚那碗白水面的功勞,我睡得格外沉。
起床,洗漱,換上我那身萬年不變的沖鋒衣。出門的時候,天剛蒙蒙亮,我甚至有心情在樓下的早餐攤買了個茶葉蛋。
茶葉蛋的味道……就是茶葉和蛋的味道。
挺好。
我在高架橋底下和趙小飛碰頭時,她正叼著根油條,對著手機屏幕罵罵咧咧。
“操!這傻逼客戶,點個餐填錯三百回地址,還投訴我超時!老娘祝他今天上廁所沒帶紙!”她看見我,把啃了一半的油條遞過來,“來一口?”
“不了。”我搖搖頭,心情不錯地回了她一句,“我吃了。”
趙小飛愣了一下,像看什么珍稀動物一樣上下打量我:“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這個活在光合作用里的女人,居然也吃早飯了?”
我沒理她的貧嘴,跨上車:“走了,搞錢。”
“走著!”趙小飛把剩下的油條一口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喊了一聲,發動了她那輛貼著火焰貼紙的騷包電動車。
一天的奔波就此開始。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今天從訂單里嘗到的情緒,似乎都變得“清淡”了些。
中午,給一個大學生送的黃燜雞米飯,帶著一股“今天下午沒課可以睡個好覺”的純粹喜悅,味道嘗起來,像小時候吃的五分錢一根的冰棍兒,簡單直接。
下午,給一個健身房送的雞胸肉沙拉,下單的是個肌肉猛男,情緒是那種“今天又多練了兩公斤”的自律和滿足,味道像是喝了一口冰鎮蘇打水,帶勁。
我甚至送到了一份兒童套餐,一個小男孩的生日餐。那份情緒,干凈得像一張白紙,混著對奶油蛋糕的渴望和對收到禮物的期待,嘗起來,是甜的,像一顆阿爾卑斯奶糖。
我很久……沒有嘗到過這么純粹的快樂了。
以至于當那個訂單再次跳出來的時候,我花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
“叮咚——‘心饗’新訂單。”
軟件園,七號樓。
陳默。
大杯冰美式,不加糖,不加奶。
又是他。
我接了單,騎著車,心里泛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這哥們是把冰美式當飯吃嗎?還是說,他的人生,就真的只剩下這點苦味了?
我取了咖啡,冰冷的塑料杯壁貼著我的掌心。
今天,那股子悲傷的味道,好像比昨天更濃了一些。
如果說昨天那碗麻辣香鍋里的“嫉妒”,是帶著攻擊性的、尖銳的痛,那這杯咖啡里的“悲傷”,就是內向的、不斷坍縮的黑洞。它不傷人,它只吞噬自己。
我皺著眉,將咖啡放進外賣箱。
一路上,那股陰冷的、帶著陳腐氣息的悲傷,始終縈繞在我身邊。我甚至覺得今天的風都比昨天涼了半截。
我把咖啡送到地方,依舊是放在門口,敲門,然后迅速離開。我沒見到那個叫陳默的人,但我覺得,我好像已經“認識”他了。
我以為這只是個插曲。
但我錯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每天下午三點,雷打不動,我都會接到這個訂單。
同樣的地址,同樣的人,同樣的一杯冰美式。
在天穹市這個幾千萬人口的城市里,外賣訂單如同流星雨,隨機、混亂、毫無規律。一個騎手,連續兩天接到同一個陌生人的訂單,都算是小概率事件。
而我,連續七天,在同一個時間,接到了同一個人的訂單。
這已經不是巧合了,這簡直就是BUG。
趙小飛知道了,都嘖嘖稱奇:“不是吧林溪,你這是被哪個癡情帥哥給盯上了?用這種方式引起你的注意?可以啊,挺有想法的,就是有點費錢。”
我白了她一眼:“癡情帥哥會天天喝冰美式?他那情緒,苦得跟中藥似的,我看是失戀無業在家啃老的失意青年還差不多。”
“那不更好?”趙小飛的眼睛亮了,“失意青年,貌美騎手,雪中送炭,以身相許!這劇本我熟啊!林溪,你的春天到了!”
我懶得跟她掰扯。
但我的心里,確實因為這件反常的事,起了波瀾。
我開始不受控制地,去“品味”那杯屬于陳默的咖啡。
第一天,是化不開的悲傷,像一塊在北極凍了一萬年的冰。
第二天,悲傷里,多了一絲“自我厭惡”的鐵銹味。
第三天,鐵銹味里,又摻雜了“悔恨”的苦艾草的味道。
到了第七天,也就是今天,當我再次拿起那杯咖啡時,我嘗到了一種全新的、讓我毛骨悚然的味道。
那是一種……萬念俱灰的、屬于“虛無”的味道。
就像一杯白水,里面卻沉淀著死亡的陰影。
我騎在車上,心里第一次有了“害怕”這種感覺。
之前的那些情緒,不管是憤怒還是嫉妒,都充滿了生命力。但今天這杯咖啡里的情緒,是死的。它安靜、平和,但沒有任何生的氣息。
一個人的心,要走到哪一步,才會變成這樣?
我一路胡思亂想著,抵達了軟件園。
電梯里,我看著金屬壁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突然做了一個決定。
今天,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把東西放下就走。
我得看看,這個叫陳默的人,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我走到他辦公室門口,那是一間獨立的玻璃隔間。我深吸一口氣,輕輕敲了敲門。
這一次,我沒有后退。
門內,一個身影緩緩地站了起來。他很高,但很瘦,背脊佝僂著,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竹子。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格子襯衫,頭發亂糟糟的,臉色和墻壁一樣白。
他拉開門,目光呆滯地看著我,或者說,是看著我手里的咖啡。
“你的咖啡。”我把杯子遞過去,強迫自己直視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像兩口枯井,深不見底,沒有任何光亮。
我,林溪,一個平平無奇的送餐小天才,職業生涯的滑鐵盧,可能就要栽在這杯破咖啡上了。
因為在和他對視的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我好像,管不了這樁閑事,也得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