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終還是沒回那個四面白墻的“罐頭”里去。
我騎著車,熟門熟路地拐進了一條連外賣APP的地圖都懶得詳細標注的舊巷子。巷子很窄,僅容我的“戰馬”堪堪通過,兩邊的墻壁上爬滿了陳年的青苔,路燈的光被老舊的屋檐切割得斑駁陸離,像一地碎掉的月光。
天穹市的繁華在這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聽不見車水馬龍,聞不見尾氣喧囂,只有我電動車電機輕微的“嗡嗡”聲。
巷子盡頭,一盞小小的、發出暖黃色光暈的燈籠,安靜地懸在一扇舊木門的上方。燈籠上用毛筆寫著四個字——忘憂食堂。
字寫得挺丑,歪歪扭扭,像沒睡醒的人在夢游時寫的。
但對我來說,這四個字,比環球金融中心頂上那幾十米高的公司logo,要值錢一萬倍。
我停好車,摘下頭盔,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高架橋底下那股子汽油和泡面的混合味道還殘留在鼻腔里,但當我推開那扇會“吱呀”作響的木門時,所有的味道,無論是物理上的還是情緒上的,都在一瞬間被隔絕了。
真的,就是“唰”地一下,整個世界都清凈了。
如果說我的降噪耳機是盾牌,那這間小小的食堂,就是我的結界。
食堂里只有一個客人,是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大叔,正對著一盤花生米和一小壺酒自斟自飲。我從他身上,嘗不到任何情緒的味道。
這不是說他是個圣人。而是因為這間食堂的主人,不允許任何人的情緒在這里“外泄”。
“丫頭,來了。”
一個蒼老但溫和的聲音從吧臺后傳來。
我抬頭看去,李婆婆正背對著我,慢悠悠地擦著一個白瓷碗。她穿著一身干凈的藍印花布對襟衫,花白的頭發用一根木簪子挽在腦后,一絲不茍。
“婆婆,今天生意不錯啊。”我拉開吧臺前的一張高腳凳坐下,熟練得像是回自己家。
“就他一個,喝了仨鐘頭了,也不知道在愁個什么勁兒。”李婆婆頭也不回地說,語氣里聽不出什么情緒。
但我知道,她什么都清楚。
李婆婆這人,神神叨叨的。我剛發現這個地方的時候,還以為她是什么隱世不出的高人。后來熟了,發現她就是個有點潔癖、說話有點慢、喜歡聽老掉牙評彈的普通老太太。
唯一不普通的,可能就是她看我的眼神。
她從來不像別人那樣,看我的臉,看我的衣服。她看我的時候,眼神總像是能穿過我的皮囊,直接看到我那亂成一團、疲憊不堪的內里。那眼神,不像在看一個顧客,倒像在看一面落了灰的、和她款式差不多的舊鏡子。
“老樣子?”她轉過身,把那個擦得能反光的碗放在我面前。
“老樣子。”我點頭。
她不再說話,轉身走進后廚。很快,廚房里就傳來了煮水和下面條的聲音。
我趴在吧臺上,將臉埋在臂彎里,享受著這片刻的、絕對的安寧。在這里,我不是那個嘗遍人間疾苦的“情緒垃圾桶”,我只是林溪,一個餓了,想吃一碗面的普通女孩。
很快,一碗熱氣騰騰的面被端了上來。
這就是我的“老樣子”——一碗清湯,幾根燙得剛剛好的青菜,一把細面。沒有肉,沒有復雜的調味,甚至連蔥花都沒有。
我拿起筷子,夾起一撮面,吹了吹,送進嘴里。
一股純粹的、只屬于小麥和堿水混合后的質樸香味,在我的口腔里化開。湯是滾水煮面后自然產生的清湯,帶著一點點蔬菜的甜,溫潤地滑過我的喉嚨。
我幸福得差點流下眼淚。
在這個食堂里,所有的食物,都會回歸它們最本真的味道。在這里,我終于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去品嘗食物,而不是品嘗情緒。
我吃得很慢,很認真,仿佛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這是我一天中唯一能真正“進食”的時刻,是我補充能量,修復感官的唯一機會。
我一邊吃,一邊發呆,腦子里不受控制地,又浮現出白天那些亂七八糟的味道。
金融中心那份麻辣香鍋,帶著嫉妒的酸腐味,現在想起來,胃里還有點隱隱作嘔。下午送的那份草莓蛋糕,來自一棟高檔公寓,下單的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可那蛋糕的味道,卻是一股子混著工業糖精和孤獨感的冰冷膩味。我猜,她大概是想用這點甜,去填心里的那個怎么也填不滿的窟窿吧。
我每天都在派送這些承載著人類極致情感的“炸彈”。我看著人們用食物來慶祝,用食物來發泄,用食物來麻痹自己。而我,作為傳遞者,被迫分享了這一切。
久而久之,我甚至分不清,那些情緒,到底哪些是別人的,哪些又是自己的。
或許,我已經沒有自己的情緒了。
我只剩下了一個叫“麻木”的保護殼。
正想著,我又想起了趙小飛。想起了她那張生動的、氣鼓鼓的臉,和她塞進我手里那個燙手的暖寶寶。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暖寶寶早就涼了,硬邦邦的,像一塊石頭。
但那股子單純的熱度,好像還留在我的掌心里。
我活了二十三年,從來沒人教我怎么處理我這身破毛病。我只能自己摸索,給自己定下規矩。比如,不和人深交,不參與任何社交活動,不吃任何有人情味的食物。
趙小飛是個意外。
她是唯一一個,在我明確表現出“離我遠點”的信號后,還鍥而不舍地試圖把我從龜殼里拖出來的人。
她大概覺得我可憐,或者,覺得我“有病”,需要拯救。
我嘗過她遞給我的可樂,里面帶著一股子“恨鐵不成鋼”的火急火燎的味道。我嘗過她硬塞給我的蘋果,帶著“你這人怎么這么悶”的納悶味兒。
可今天那個暖寶寶不一樣。
它沒有任何味道。
它就是單純的、物理層面上的關心。
我把最后一口面湯喝完,感覺整個身體都暖和了起來。連日來被各種負面情緒侵蝕得千瘡百孔的感官,似乎也被這碗清湯面給熨平了。
“丫頭。”
李婆婆不知道什么時候又站到了吧臺后,手里拿著塊抹布,有一搭沒一搭地擦著已經一塵不染的臺面。
“嗯?”我應了一聲。
“今天的味道,比前幾天雜了不少。”她看著我,眼神平靜無波,“心亂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知道她指的“味道”,不是我身上的,而是我從外面“帶”進來的那些情緒殘留。
我沒說話。在她面前,任何偽裝都顯得很多余。
她也沒指望我回答,自顧自地繼續說:“有些東西,躲是躲不掉的。你越是害怕,它就越是會找上你。就像這碗面,你不吃,它就在這兒。你吃了,它就進了你的肚子,變成了你的力氣。”
我愣愣地看著她,半天,才憋出一句:“……婆婆,你以前是語文老師嗎?”
李婆婆被我這句話逗得,嘴角罕見地向上牽了一下,露出了一個極淡的笑容:“我以前,是個比你還能吃的丫頭。”
她說完,便不再理我,轉身去招呼那位終于喝完酒、準備結賬的大叔。
我坐在原地,反復琢磨著她的話。
躲是躲不掉的……
是啊。我躲了這么多年,除了讓自己活成一個孤島,又有什么用呢?那些情緒,還不是照樣一天不落地,通過我的指尖,涌進我的身體里。
我付了錢,跟李婆婆道了別,推開門,重新回到那條安靜的舊巷子里。
夜風吹來,有點涼,但我心里,卻因為那一碗面,和那個早已冰冷的暖寶寶,升起了一點微不足道的熱氣。
或許,趙小飛說得對。
我不能再這樣像個蘑菇一樣活下去了。
我跨上我的“戰馬”,發動。這一次,我沒有絲毫猶豫,徑直朝著家的方向騎去。那個冰冷的“罐頭”,似乎也沒那么可怕了。
因為我知道,在這個巨大的、冷漠的城市里,至少還有一個地方,愿意為我留一盞燈,煮一碗面。
也至少還有一個人,會在降溫的時候,記得提醒我別被凍傻。
這么一想,明天好像也沒那么難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