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文清楚，明軍最大的問題，就是這軍戶制。

軍戶制一開始還好，可到了最后，軍戶子弟成了軍官們的家奴，普通級軍戶晉升無門，收入微薄，自然也就戰斗力低下。

沒前途，不跑路不上山，還能干什么？

朱允文的話如同重錘，砸得徐輝祖、鐵鉉等將領啞口無言，臉色變幻。

朱允文看到的，十分獨到，十分長遠。

這些都是他們之前不曾想到的，但是現在聽朱允文說出來，都覺得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那……那兵員何來？”

鐵鉉忍不住問道，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這軍戶制沒了，那也就是說軍戶沒了。

軍戶制在的時候，尚且沒人心甘情愿當兵戍邊，入伍作戰，更何況眼下這天下大亂的光景，哪里有人會自己往火坑里跳。

“好問！”

朱允文目光灼灼，掃過眾人。

“靠強制征發來的兵，心懷怨懟，臨陣脫逃，甚至倒戈相向，都有可能，這軍戶制下的兵源，有幾人實心報國？”

“反倒是那些靠自愿投軍、為國效力的熱血男兒！靠讓他們心甘情愿、死心塌地為朝廷效命的制度！”

此話一出，群臣再驚。

“自愿？陛下，眼下這局面，哪里還有人會自愿為明軍效力啊？”

朱允文微微一笑，反問群臣一句：

“那要是五銀一金制徹底落實呢！”

“五銀一金？”所有人全都后知后覺地反應了過來。

所謂五銀一金，包括傷病銀、公積銀、撫恤銀、功賞銀、蒙學銀、足餉金。

幾乎把大明最好的福利給了明軍兵卒。

甚至很多條件，朝廷大部分官員都享受不到。

這五銀一金能落實，那當真是寧做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而且這幾日，徐輝祖等人也都見識了，自從推行五銀一金，麾下的兵馬，戰力幾乎提升一倍。

甚至有些兵卒，就是拼著命在與燕逆交手。

這要是放在以前，明軍上了戰場，保命第一，服從命令那都是最后的。

而不知情的齊泰等人也都從在場的其他人口中，搞清楚了這五金一銀是什么意思。

一時間更是驚為天人。

朱允文微微抬手，示意鐵鉉起身，目光卻依舊凝重：

“此乃固本強軍之策！然，病根不止于此！”

他手指再次重重敲在地圖上：

“這第四病，便在衛所屯田之制！軍田被占，士兵淪為佃農，朝廷失糧餉之源，反增負擔。”

“此弊，與軍戶制一樣，必須連根拔起。”

“這衛所制，導致的便是軍隊拘泥方寸之間，很容易導致將領和地方豪紳官員勾結，兵士也很容易被將領壓迫。”

“并且衛所制下的兵將，懈怠懶散，戰力低下，以往朝廷軍令下達到衛所，需兵部，五軍都督府、朕之旨意，繁復無比，戰機稍縱即逝！”

“李景隆屢失戰機，與此制大有干系！此制，亦需革新！”

“而朕的辦法，便是軍區制，化區而分，諸如，一省兩省，可并出一個軍區來，至于兵源，南人可從軍于北方，北人亦可南下，不限于當地兵源……”

“此外，將領由軍機閣統一派遣，定期輪換，防止軍中發生結黨……”

群臣聞言，無一反對。

軍戶制都可以沒有，這衛所制自然也可以沒有。

而這個軍區制，更是精妙超前，十分可用。

此刻，議事已過將近一個多時辰，朱允文特拋出了壓垮所有人的問題：

“而這第五病，也是最急迫、最兇險之病，便是賦稅。”

“因為，朝廷沒錢了！”

朱允文環視眾人，目光如電：

“一連三年北伐，府庫早已空虛。如今朱棣雖退，然其盤踞北平，根基猶在，而且朱棣背后，錢糧支持者，更是數不勝數，財力雄厚。”

“而諸卿又可知，方才徐卿清點戰報，此役我軍傷亡撫恤、江防構筑、新軍招募訓練、器械打造，所需銀錢幾何？”

“后續推行種種新政，支持大軍北伐，平定叛亂，恢復民生，所需錢糧又何止千萬？若不能開源節流，朝廷無錢無糧，縱有雄兵百萬，良策千條，亦是鏡花水月！”

“可如今，國庫能跑耗子，地方賦稅因戰亂已催征至極限，百姓不堪重負，若再強征，無異于殺雞取卵，逼民造反。”

“故！如何做到，如何在不盤剝百姓的前提下，讓朝廷府庫充盈？”

“這，便是留給諸位愛卿的考題！也是留給軍機閣的第一道考題！”

朱允文直起身，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這幾日，爾等便給朕好好議出一個章程來！尤其是這開源之策！朕，要的是一個既能解燃眉之急，又能澤被后世的長遠之法！”

朱允文之所以故意把這個問題丟給眾人，想法也很簡單，讓群臣犯難，然后再順水推舟地說出自己的一系列改革之策。

而且，選擇在這個時候，倉促地和群臣商議諸多變革，朱允文其實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他很清楚，歷朝歷代，無論何種改革，都是傷筋動骨，牽扯頗多，觸及到的利益群體數不勝數。

一個不小心，那就是萬劫不復，站在了所有人的對立面。

所以，一個王朝越是鼎盛，越是太平，越是強大，改革就越難。

因為利益劃分和壟斷已經定型。

但是眼下，自己手中的大明，百廢待興，正是讓自己大刀闊斧進行改革的時候。

此刻，朱允文伸著五根指頭，掃視群臣。

五個指頭，如同五座沉重的大山，壓在每一位大臣的心頭。

城樓之上，一片死寂。

藩王、文官、軍制、衛所、賦稅……

群臣當中，很多人腦海中的驚濤巨浪依舊沒有停歇。

陛下竟將大明積弊看得如此透徹！剖析得如此鮮血淋漓！這哪里是年輕的皇帝？分明是洞悉世事的圣主明君！

朱允文收回手，負手立于垛口，望向宮城方向，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諸位愛卿，大明的病，就在這五處！剜瘡刮骨，刻不容緩。”

“穩固江防，整軍經武，只是第一步。”

“接下來，朝廷要做的，便是對癥下藥！藩，要削！軍制，要改！衛所，要整！賦稅，更要變！”

“既要減輕小民負擔，休養生息，又要讓朝廷有足夠的銀子，支撐平叛，支撐改革，支撐一個強盛的大明！”

朱允文總結了一遍。

隨即轉過身，目光如炬，掃過一張張凝重而震撼的面孔：

“今日所言，望諸卿牢記于心！未來幾日，爾等軍機閣參議大臣，需就這五大弊政，尤其是賦稅開源之策，細細思量，拿出切實可行的章程。”

“朕要的是辦法，不是空談！三日后，華蓋殿軍機閣，朕要聽諸卿高見。”

“臣等遵旨！”

以齊泰、黃子澄、景清為首，所有大臣深深躬下身去，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與使命感。

朱允文不再多言，對廖鏞和秦逵微微頷首：

“朕累了，秦伴伴、隨朕回宮！”

朱允文說罷，直接走出屋子，下了城樓，廖鏞與秦逵緊隨其后。

留下城樓之上，一群朝廷最核心的重臣，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又看看桌案上堆積如山的難題，久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