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墜，鐘山如巨獸匍匐。

半山腰處的一個平地上，何福正扯著嗓子指揮。

“快！炮位就這兒，對準山下的小道岔口，那邊，瞄著東邊的隘口，動作麻利點！”

“大炮的炮口都抬高一點，小炮對著前面的樹林直接放平！”

沉重的虎蹲炮、佛郎機被騾馬拖拽著，在陡峭山道上挪動。

炮手們喊著號子，用撬棍和繩索，一寸寸將幾十門炮固定在預設的石砧上。

“陛下，這位置絕了！”

何福望了望這周圍的環境，回頭對朱允炆咧嘴一笑：

“整座鐘山，從東麓到西頭的路口，全在咱炮口底下，哪路兄弟喊支援，保管夠得著?！?

“就是朵顏衛的韃子沖上來，也得先啃一嘴鐵渣。”

朱允炆沒接話，只負手立在崖邊，目光沉沉地俯瞰著山下。

“何福，炮，是此戰關鍵。打早了，驚鳥，打晚了，折翼，何時響炮，響幾炮，打哪片林子，全憑號炮為令。”

“你這里差一絲，山下兄弟流的血就得翻倍，明白？”

何福心頭一凜，臉上嬉笑盡收，猛地挺直腰板，抱拳低吼：

“陛下放心！炮營上下，只認陛下的號炮！炮口所指，寸草不留！”

朱允炆微微頷首，視線投向更遠處的黑暗山林。

山下，燕軍直接在鐘山進山口不遠處扎下臨時大營。

大帳內，朱棣一臉沉默，等待著探馬的回報。

朱能、丘福、李彬、朱高燧等將領肅立帳中，金忠、袁珙侍立左右。

“殿下，南軍進山之后，分兵五路，各自散去，我軍先頭部隊一萬余人已追了進去……”

……

隨著一份份軍報流水般呈上，帳內眾人所得知的消息也越來越全面。

朱允文帶著手下的大軍進山之后，兵分五路，打算據險而守。

朱棣聽著，將手中溫熱的藥碗重重頓在案幾上，嘴角扯出一抹久違的冷笑。

“本王這大侄子，終究是深宮里養出的嫩秧子！讀了幾本兵書，就敢學人野戰？被本王的鐵騎一沖，便嚇得魂飛魄散，慌不擇路鉆了山溝！”

他環視眾將，語氣陡然轉厲：

“傳令各營！全力搜山！給本王掘地三尺，也要把朱允炆小兒揪出來！”

“朵顏衛巴特爾、哈爾巴拉！”

“爾等精騎雖入山不便，但封堵要道，清剿開闊地帶殘敵，正是所長！給本王把下山的路口全堵死了！”

“一只蒼蠅也不許飛出去！”

“圍住這座山，甕中捉鱉！待剿滅朱允炆這三萬殘兵，南京城，便是囊中之物！傳諭全軍，斬朱允炆首級者，賞千金不算，還要封爵！”

“末將領命！”

眾將殺氣騰騰地走出大帳。

金忠道：

“南軍棄堅城而入死地，已是黔驢技窮。分兵據守，看似頑強，實則自陷絕境，予我各個擊破之機！”

“眼下殿下只需穩扎穩打，步步為營，耗也耗死他們！”

袁珙也頷首：

“不錯，山林雖可暫避鋒芒，然其地狹小，只要我軍將鐘山合圍?！?

“朱允文便是插翅難飛了，他這逃入鐘山之舉，簡直就是自投羅網！”

朱棣聽著謀士的分析，只覺胸中塊壘盡消，多日的憋悶一掃而空。

……

山中。

燕軍五路追兵，如同五只笨重的巨獸，咆哮著撞進了鐘山茂密的叢林。

起初的順利是短暫的。

“報，將軍！前方發現南軍蹤跡！往孝陵衛方向去了！”

丘福麾下的哨騎氣喘吁吁，一夾馬腹，帶著大隊步卒鉆入密林。

可追了半個時辰，除了偶爾發現被遺棄的破舊軍械和踩倒的草叢，連南軍的影子都沒摸到。

道路越來越崎嶇，林木越來越密集，沉重的步卒甲胄成了累贅，戰馬在陡峭濕滑的山道上更是步履維艱。

“將軍！前面是沒路了！”

“什么？！”

丘福聞言，親自上前查看，發現林子的盡頭是一個崖壁：

“跟了將近半個多時辰，又跟丟了！”

同樣的場景在鐘山各處上演。

整整一個下午，燕軍數萬大軍在鐘山這口巨大的磨盤里疲于奔命。

追擊的命令變成了空耗體力的行軍。

汗水浸透衣甲，泥濘裹滿戰靴，士氣在一次次撲空中跌入低谷。

朱棣在大帳內，激動得難以合眼。

子時，各路兵馬前來回稟。

“殿下，我軍追了整整一下午，奈何那南軍像是腳底抹了油，在山里面，東上西下，左晃右晃，就是追不上！”

“殿下，我們這邊也是，將士們早已是人困馬乏，山中路途崎嶇，將士們力戰一日，滴水未進，急需休整?。　?

“而且南軍進山之后，走走停停，一直是在山里兜圈子，時而分散，時而聚在一塊，我們人再多也沒用……”

聽著下面的來人匯報，朱棣的臉都黑了。

“數萬大軍進山，連三萬殘兵的尾巴都摸不到？”

一旁的朱高煦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爹！這你發火也沒用啊，山林茂密，道路難行，對面這么狡詐，專挑險僻小路，那將士們實在是有心無力。”

朱棣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知道眼下最需要的，就是沉得住氣：

“也罷，既然他們這么能跑，那就不追了！”

朱棣一臉盡在掌握的樣子。

“反正只要這山還在，他朱允文插翅難飛?！?

“傳令，各營就地扎營休整，埋鍋造飯，但是要給本王把這山圍死了，”

鄭和隨即也站出來道：

“朱允炆已是甕中之鱉，掙扎不了多久，我軍只需穩守營盤，鎖死要道，待其自潰，再行清剿，可收全功，此乃熬鷹之術，急不得?！?

朱棣閉著眼，手指用力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熬，那就熬，本王倒要看看，誰熬得過誰！”

可惜，朱允炆根本沒打算跟他熬。

子時剛過，萬籟俱寂。

朱允文這邊的反擊正式開始了。

疲憊不堪的燕軍剛停下來，休息沒多久。

明軍便在他們最疲憊，最脆弱的節骨眼上殺了過來。

各路燕軍臨時的營寨一片大亂。

而等燕軍這邊組織好人手，準備繼續圍剿的時候，明軍的身影便又再次消失在山林中。

這一夜，對于山中的燕軍而言，是真正的煉獄。

五路明軍如同五群不知疲倦的幽靈，嚴格按照朱允炆“敵駐我擾”的方略，輪番出擊。

徐輝祖部在東邊放完火鼓完噪，耿炳文部就在北面弄出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