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在大魔王的手里死里逃生
- 長川記
- 4648字
- 2025-06-13 21:34:56
龍椅的詛咒:我向祖父乞命
奉天殿深處,東暖閣。空氣凝滯如鉛,濃烈的藥味與陳年御墨的氣息交織沉淀,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鐵屑。窗外天色是永無止境的鉛灰,吝嗇地漏進幾縷稀薄天光,被精雕細琢的紫檀木窗欞切割成慘淡的條狀,無力地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那光,照不亮幽深殿閣的角落,只將御案后那高大身影襯托得更加龐大、更加令人窒息。
郭頤,或者說朱允炆,正跪伏在距御案三步之遙的冰冷地磚上。額頭死死抵著堅硬冰冷的金磚,那寒意如同毒蛇,順著脊椎骨一路向上攀爬。身上簇新的皇太孫常服——一件玄青色云龍紋暗花緞圓領袍,內襯玉色素紗中單,腰束鑲玉革帶——此刻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的枷鎖,每一寸絲線都勒進了皮肉,將他牢牢釘在這象征著無上榮寵、卻又彌漫著無形殺機的方寸之地。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扯著后背被朱棣拍打過的地方,那隱痛深入骨髓,仿佛烙印著“軟弱可欺”四個屈辱的大字。
恐懼。無邊無際、深入骨髓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朱棣那雙鷹隼般淬著寒冰、翻涌著赤裸輕蔑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他眼前晃動。那玄狐裘領掃過臉頰的冰冷腥氣,那低沉如詛咒的“軟了才活得長”,如同附骨之疽,啃噬著他最后一絲殘存的意志。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如此迫近地籠罩在他頭頂。那碗底刺目的白粉,那素帕上蜷曲如毒蛇信子的茶葉碎片……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冰冷的事實:無論他如何卑微,如何乞憐,只要他坐在那個位置上,他就注定是朱棣眼中必須拔除的釘子!坐上那把龍椅,就是坐上了通往地獄的祭壇!
“皇爺爺……”嘶啞干裂的聲音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破碎在凝滯的空氣里。他不敢抬頭,視線死死鎖在金磚地縫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贖。“孫兒……孫兒……惶恐無地……”
御案之后,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極其細微的、玉石與玉石輕輕摩擦的“喀噠”聲,如同冰冷的心跳,在死寂中規律地響著。那是朱元璋手中從不離身的玉連環,在枯瘦而布滿厚繭的指間緩緩盤轉。每一次輕響,都像敲在郭頤緊繃的神經上。
“惶恐?”低沉、沙啞的聲音終于響起,如同鈍刀刮過粗糙的樹皮,每一個字都裹挾著歲月的沉重和權力的威壓。“因何惶恐?”那聲音聽不出喜怒,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讓郭頤感覺自己如同被剝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
郭頤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伏得更低,前額在金磚上壓得生疼,幾乎能感覺到細微的骨裂聲。冷汗瞬間浸透了內里的素紗中單,冰冷粘膩地貼在脊背上。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理智和偽裝,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瀕死困獸般的絕望和哀懇,直直地望向御案之后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子。
“孫兒……德薄才疏,生性懦弱,難堪……難堪大任!”他幾乎是嘶吼出來,聲音因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四叔……四叔雄才大略,威震寰宇!四叔才是……才是……”他劇烈地喘息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句石破天驚、足以動搖國本的話從牙縫里擠出來,“……才是……社稷……社稷之望啊!皇爺爺!求皇爺爺……為江山計……為……為孫兒……留一條活路吧!”最后幾個字,已是泣不成聲,帶著血沫的腥氣。他再次重重叩首,額頭撞擊金磚,發出沉悶的“咚”聲,眼前金星亂迸。
死寂。
玉連環的盤轉聲,戛然而止。
那聲清脆的“喀噠”余音,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掐斷,在凝滯的空氣中留下令人心悸的真空。暖閣內的時間仿佛瞬間凍結。郭頤伏跪在地,額頭緊貼著冰冷刺骨的金磚,撞擊帶來的鈍痛和眩暈感尚未散去,心臟卻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幾乎要沖破喉嚨。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轟鳴聲,如同驚濤駭浪。完了!僭越!狂悖!這等于直接否定了皇爺爺的意志,否定了自己皇太孫的身份!他甚至能想象下一秒,那雷霆震怒降臨,自己將如何被拖出去……
“呵……”
一聲極輕、極短促的、如同枯葉碎裂般的輕哼,從御案后傳來。
不是憤怒的咆哮,不是冰冷的斥責。更像是一聲無力的、帶著無盡疲憊的嘆息,又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了然?甚至是……悲憫?
郭頤的身體僵住了,如同冰雕。他不敢動,連呼吸都死死屏住。預想中的風暴并未降臨。只有一片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壓得他幾乎要爆裂。
“抬起頭來。”朱元璋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那低沉沙啞的調子,卻少了幾分剛才的威壓,多了幾分難以形容的……復雜。
郭頤如同提線木偶,僵硬地、一點一點地抬起沉重的頭顱。視線先是落在御案邊緣那繁復的蟠龍雕花上,龍目猙獰,仿佛隨時會活過來將他吞噬。他強迫自己的目光繼續向上移動,掠過案上堆積如山的、象征著帝國運轉的奏疏,掠過那方沉重如璽的端硯,最終,撞進了朱元璋的視線里。
皇帝并未穿著威嚴的龍袍冕服,只是一身略顯寬大的紫棠色常服盤領袍,布料是厚實的暗紋緞子,在幽暗光線下泛著沉凝的光澤。腰間松松系著一條玉帶,玉質溫潤,卻難掩那份內斂的沉重。他靠坐在寬大的蟠龍扶手椅上,身形比起郭頤記憶中的印象,似乎更加清瘦佝僂了些,如同被歲月和權柄共同榨干了精血的老松。那張曾經令無數人肝膽俱裂的臉上,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劈斧鑿,縱橫交錯,寫滿了滄桑和疲憊。唯獨那雙眼睛,深陷在濃重的眼袋之下,渾濁泛黃,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卻依舊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沉淀著數十年血火淬煉出的、洞察世事的幽光。那目光落在郭頤身上,不再有審視,不再有壓迫,只有一種近乎悲涼的平靜。
“活路?”朱元璋緩緩開口,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坐在那把椅子上,哪里還有……活路可言?”
郭頤渾身劇震!瞳孔因極度的驚駭而驟然放大!皇爺爺……他竟如此直白地道破了這皇權巔峰最殘酷的真相!那語氣里的蒼涼與無奈,如同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郭頤心中那點卑微的僥幸,卻也讓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絕望,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他的心臟。
“你道老四雄才大略……”朱元璋的聲音繼續響起,語調平緩,像是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卻又字字千鈞,“不錯。他像咱,像咱年輕的時候。能打仗,有手段,心夠硬,也夠狠。”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上冰涼的蟠龍雕刻,“可允炆啊……”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郭頤慘白如紙的臉上,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你可知……咱為何……舍了他,選了你?”
郭頤的嘴唇哆嗦著,喉嚨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茫然地、如同溺水者般看著祖父。
“禮法!”朱元璋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如同出鞘的利劍,瞬間刺破了暖閣的沉悶!“嫡長子!嫡長孫!這是綱常!是立國的根本!是拴住天下人心、拴住這偌大江山不散的……那根主筋!”他渾濁的眼底爆發出懾人的精光,“咱打了一輩子仗,砍了一輩子頭,流的血夠多了!咱要的,不是一個更能砍人的皇帝!咱要的,是一個能讓這江山……穩穩當當傳下去的人!一個能讓天下士子歸心、能讓萬民安生、能守著咱定下的規矩……不再起刀兵的……守成之君!”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郭頤的心上。禮法!綱常!守成!這些他曾在現代課本里嗤之以鼻的冰冷字眼,此刻在朱元璋口中道出,卻帶著血與火淬煉出的、令人無法反駁的沉重力量。他明白了,自己并非因“賢”而被選中,而是因“正”!因他是朱標嫡子!是維系這龐大帝國表面穩定最不可或缺的那塊招牌!至于招牌后面是英雄還是懦夫,是賢君還是庸主,在這套以“正名”為根基的秩序面前,竟顯得如此無足輕重!
“時局……”朱元璋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疲憊,“藩王,是咱親手插在大明疆土上的刀,也是懸在大明頭頂上的刀。老四……是那把最利的刀。”他渾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閣的墻壁,望向了遙遠的北疆,“他能打,能震懾北元,也能……震懾其他那些蠢蠢欲動的叔伯兄弟!只要你這桿‘嫡長孫’的大旗不倒,只要朝廷的法度還在,他這把刀,就只能對外,不能向內!他再強,再不服,也越不過‘君臣’二字!越不過天下悠悠眾口!”
郭頤的心沉入了無底深淵。他懂了!他徹底懂了!自己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這面維系“名分”的大旗!是制約朱棣這柄利刃的鞘!皇爺爺要的,不是他的才能,而是他的身份!是他作為“朱允炆”這個符號的合法性!用他來平衡朱棣的力量,用“嫡長孫”的名分來壓制藩王們可能滋生的野心。他朱允炆,從來就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枚被精心擺放在權力棋盤上的、名為“正統”的棋子!一枚注定要用自己的血肉,去消磨另一枚更鋒利棋子鋒芒的……祭品!
“咱知道,你怕。”朱元璋的目光重新落回郭頤臉上,那眼神復雜難言,有審視,有無奈,甚至……有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悲憫?“坐在那個位置上,天下人都怕。咱也怕過。”他枯槁的手指,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摩挲著身下蟠龍椅冰冷堅硬的扶手,那動作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蒼涼,“怕睡不安穩,怕被人算計,怕……怕子孫后代,也逃不過咱當年提著刀子……走過來的那條路。”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如同千年玄冰,瞬間凍結了郭頤的四肢百骸,連靈魂都仿佛被凍僵了。他明白了!徹底明白了!不是他當不當皇帝的問題!而是只要他活著,只要他還頂著“朱標嫡子”、“皇太孫”的身份,他就是朱棣眼中必須拔除的障礙!就是那把懸在朱棣頭頂、阻礙他通向權力巔峰的利劍!無論他躲到哪里,無論他如何搖尾乞憐,只要他存在,就是對朱棣野心的最大威脅!朱棣那句“軟了才活得長”,根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是貓捉老鼠般的戲謔!是勝利者對注定毀滅的獵物施舍的、最后的嘲弄!
骨頭軟?不!骨頭軟只會死得更快、更屈辱!只有徹底消失,只有從這個棋盤上被抹去,才有可能換來一線虛無縹緲的生機?可那生機……又在何處?出家為僧?隱姓埋名?在這皇權籠罩、錦衣衛無孔不入的大明,在朱棣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殺意面前,何處才是真正的生門?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郭頤。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投入了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磨盤之中,被名為“禮法”、“時局”、“野心”、“血脈”的巨力無情地碾壓、研磨,無論他如何掙扎、如何哀求,都無法逃脫被徹底碾碎的命運。他生而為朱允炆,便注定是這場權力絞殺中的祭品!別無選擇!
他張著嘴,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氣音。視線開始模糊,眼前朱元璋那穿著紫棠色常服的、佝僂而充滿壓迫感的身影,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下扭曲、變形,仿佛化作了命運本身那猙獰的具象。
就在這時,朱元璋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站起身。寬大的紫棠色盤領袍垂落,在幽暗中如同凝固的血塊。他繞過沉重的御案,步履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滯重,一步一步,走到依舊僵跪在地的郭頤面前。
一只枯瘦、布滿厚繭、冰涼如同寒鐵的手,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力量,輕輕地、落在了郭頤因恐懼和絕望而微微顫抖的頭頂。
那觸感冰冷刺骨,帶著一種屬于墳墓的寒意,瞬間凍結了郭頤所有的思緒。
“允炆……”朱元璋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低沉、沙啞,如同來自九幽之下的嘆息,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進郭頤的靈魂深處,“……龍椅……是要飲血的。”
那只冰冷的手掌,在郭頤頭頂極其輕微地、如同安撫又似烙印般,按了一下。
隨即,移開。
紫棠色的袍角,從郭頤模糊的視線邊緣掠過,帶起一絲微弱的、帶著陳舊墨香和腐朽氣息的風。
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玉連環那細微而規律的“喀噠”聲,緩緩地、一步一步,向著暖閣深處那片更濃重的黑暗里走去,漸漸被無邊的寂靜吞沒。
郭頤依舊僵跪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軟泥。額頭頂著冰冷堅硬的金磚,那刺骨的寒意順著被祖父手掌按過的地方,一絲絲、一縷縷地滲入顱骨,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終凍結了心臟。
龍椅飲血……飲誰的血?
殿內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將他的影子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拉得又細又長,扭曲變形,最終在御階的陰影里……徹底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