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骨頭軟點好

---

紫宸殿。這座大明帝國真正的權力心臟,此刻卻靜默得如同陵墓。巨大的蟠龍金柱拔地而起,撐起高曠得令人眩暈的藻井,深紅色的巨木梁枋在幽暗中縱橫交錯,如同巨獸的肋骨。殿內光線昏暗,唯有御座方向燃著幾盞粗如兒臂的牛油巨燭,昏黃搖曳的光暈勉強撕開濃重的陰影,卻將御階之下更廣闊的空間推入更深沉的黑暗里。空氣凝滯,彌漫著陳年木料、冰冷金磚、以及無數隱秘權力交換沉淀下來的、混合著墨香與銅銹的復雜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肺腑上。

郭頤垂首,肅立在御階左側最前方,位置僅次于幾位年長的叔王。他身上那套簇新的皇太孫冕服,如同沉重的枷鎖。玄衣纁裳,莊重肅穆,象征著帝國儲君的尊貴。上衣玄黑,深邃如子夜寒潭,下裳是沉穩的纁黃,介于赤黃之間,邊緣用五色絲線繡著繁復的十二章紋,在幽暗光線下流淌著內斂而沉重的光澤。腰間束著寬大的金玉革帶,鑲著碩大的羊脂白玉,冰涼沉重地壓迫著腰腹。頭上那頂七旒冕冠更是重得讓他脖頸酸麻,七串青玉珠旒垂落眼前,輕微晃動,發出極其細碎、幾乎被心跳淹沒的碰撞聲。珠旒每一次晃動,都切割著他本就狹窄的視野,將御階之上那片象征至高權力的區域切割得更加模糊、更加遙不可及。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來自御座方向的、如同實質般的目光。渾濁、沉重,帶著審視過無數生死興衰的穿透力,如同無形的山巒,沉沉地壓在他的頭頂、肩背。那是朱元璋的目光。每一次御前奏對,都像在深淵邊緣行走。他必須挺直脊梁,必須維持這身冕服所要求的、無懈可擊的儀態,哪怕額角的冷汗已經沿著鬢角滑落,浸濕了內里素白的襯領。

今日的御前會議冗長而沉悶。北元殘余在漠北蠢蠢欲動,西南土司時叛時附,戶部哭窮,工部請款……一件件關乎帝國命脈的議題在沉悶壓抑的氣氛中被拋出、爭論、最終由御座上那低沉沙啞的聲音一錘定音。郭頤始終垂著眼簾,目光落在身前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上,那上面模糊地映照出頭頂藻井扭曲的暗影,也映照出周圍那些模糊的、穿著各色蟒袍玉帶的身影。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試圖理解那些復雜的人事、錢糧、軍務,但屬于現代靈魂的思維與這森嚴古奧的朝堂格格不入,那些陌生的名詞、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如同無數糾纏的藤蔓,將他緊緊束縛,幾乎窒息。

時間在凝滯的空氣中艱難流淌。終于,御座上傳來一聲極輕、卻如同赦令般的咳嗽。

“今日……就到這里罷。”朱元璋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每一個字都像裹著鉛塊,沉沉地砸在殿內凝滯的空氣里。

“臣等告退——”階下群臣如蒙大赦,齊齊躬身,山呼之聲在空曠的大殿里激起沉悶的回響,隨即是整齊劃一的、布料摩擦的窸窣聲,眾人開始小心翼翼地后退。

郭頤緊繃的神經終于得到一絲喘息,他暗自松了口氣,也隨著眾人的動作,準備躬身退下。然而,就在他微微側身,剛要抬步的瞬間——

一股帶著風雷之勢的力量,毫無預兆地、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后背上!

“啪!”

一聲極其響亮、清脆的拍擊聲,如同驚雷,驟然撕裂了紫宸殿內剛剛松懈下來的死寂!那力道極大,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蠻橫,絕非長輩對晚輩的親昵,更像是猛獸用爪子拍打試探獵物!郭頤猝不及防,整個人被拍得向前猛地一個趔趄!沉重的七旒冕冠劇烈地晃動,青玉珠旒瘋狂地相互撞擊,發出急促刺耳的“嘩啦”聲,視野瞬間天旋地轉!腰間的金玉革帶狠狠硌在肋骨上,帶來一陣尖銳的劇痛!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被他死死咬住牙關才沒有噴出來。他踉蹌著,狼狽地向前沖了兩步,才勉強穩住身形,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炸開,額角的冷汗瞬間如漿涌出。

“哈哈哈哈哈——!”

一陣洪亮、爽朗、甚至帶著幾分豪邁的大笑聲緊隨其后,如同滾雷般在郭頤耳邊炸響,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也震得整個紫宸殿似乎都在微微顫抖!梁上的積塵簌簌落下,在昏黃的燭光中飛舞。

郭頤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脖頸僵硬得如同生了銹的機括。

朱棣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遙。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鐵塔,投下的陰影將郭頤完全籠罩。他早已褪去了守喪時的斬衰重孝,換上了一身親王常服。并非上朝時的莊重冕服,而是日常的絳紗圓領袍,顏色是沉郁的深紅,接近血色,面料厚實挺括,在幽暗中泛著內斂的綢緞光澤。袍服上并無過多繁復紋飾,只在領口、袖緣用金線繡著細密而凌厲的云雷紋,如同隱現的刀鋒。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肩上隨意披著的一領玄狐裘大氅,毛色油亮烏黑,根根分明,在燭光下流動著幽暗的光澤,更襯得他肩寬背厚,氣勢迫人。腰間束著一條寬厚的鑲金嵌玉的犀角帶,勒出勁瘦強悍的腰身。他臉上洋溢著一種毫不掩飾的、近乎于暢快的笑容,濃眉舒展,雙目炯炯,仿佛剛才那重重的一巴掌只是兄弟叔侄間最尋常不過的嬉鬧。

然而,當郭頤的目光撞進朱棣那雙含笑的眼底時,一股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那笑容是熱的,聲音是洪亮的,可那雙眼睛深處,卻是一片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寒潭!所有的笑意都只浮在表面,如同冰層上跳躍的虛假陽光,絲毫無法融化其下凍結千年的森寒。那寒潭深處,清晰地倒映著郭頤此刻蒼白、驚惶、狼狽不堪的身影,以及一種毫不掩飾的、如同俯視螻蟻般的輕蔑與嘲弄!

“好侄兒!真是好侄兒啊!”朱棣大笑著,聲音洪亮,震得空氣嗡嗡作響,他再次抬起那只骨節粗大、布滿厚繭的右手,作勢又要拍向郭頤的肩膀,動作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郭頤瞳孔驟縮,身體下意識地繃緊,想要后退,雙腳卻如同被釘在原地。

朱棣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最終只是虛虛地懸在郭頤肩頭,沒有落下。他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微微俯身,湊近郭頤因驚懼而毫無血色的臉,那混合著玄狐皮毛的腥臊、漠北風沙的粗糲以及一種淡淡鐵銹般的、屬于兵戈的氣息撲面而來。

“想不到啊!想不到!”朱棣的聲音依舊洪亮,但每一個字都像是裹著冰渣,狠狠砸在郭頤的心上,“我那整日只知抱著圣賢書掉眼淚的文弱侄兒,今日站在這紫宸殿上,聽群臣奏對,受百官朝拜……”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郭頤身上那件象征著儲君身份的玄衣纁裳上緩緩掃過,最終落在那頂因剛才的拍打而歪斜的七旒冕上,嘴角勾起一個極其刺眼的弧度。

“——竟也能有這般威風了?!”

“威風”二字,被他咬得極重,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裹挾著萬鈞之力,狠狠捅向郭頤的心窩!那重音里蘊含的譏諷、不屑,以及對“威風”本身的徹底否定,如同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郭頤的臉上!周圍那些尚未完全退出的宗室勛貴、文武重臣,腳步都明顯頓住了。無數道目光,如同實質的針,瞬間聚焦在郭頤身上——驚愕、探究、幸災樂禍、兔死狐悲……復雜的情緒在幽暗的大殿里無聲地流淌、碰撞。空氣凝固了,只剩下朱棣那洪亮笑聲的余韻在梁柱間回蕩,以及郭頤自己血液沖上頭頂的轟鳴。

巨大的屈辱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郭頤的四肢百骸。他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燒起來,比被人當眾扇了一耳光更甚。朱棣的目光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尖叫。他想挺直脊梁,想怒斥回去,想用這身皇太孫的冕服去對抗那赤裸裸的羞辱!但身體深處殘留的、屬于朱允炆的懦弱和恐懼,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地啃噬著他的勇氣。更深的恐懼來自御階之上——那道渾濁的、沉默的目光!皇爺爺會怎么想?是震怒于朱棣的跋扈?還是……更加失望于自己的軟弱無能?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那點可憐的自尊。郭頤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喉嚨里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強迫自己低下頭,避開朱棣那淬毒般的目光,視線死死釘在朱棣那玄色鑲金邊的親王常服下擺上,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擠出來,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哀求:

“四……四叔……”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劇烈滾動,“侄兒……侄兒惶恐……侄兒年幼無知,德薄才疏,如何當得起‘威風’二字……”他幾乎是語無倫次,只想盡快結束這場凌遲,“全……全賴皇爺爺天恩浩蕩,四叔……四叔您神武英明,威震北疆……侄兒……侄兒只求能在皇爺爺和四叔的羽翼下,略盡孝心,為……為大明……”他搜腸刮肚,只想找出最卑微、最無害、最能取悅眼前這尊兇神的詞句,聲音越來越低,最終細若蚊蚋,“……為大明……效……效犬馬之勞……”

這番姿態,已經卑微到了塵埃里。他幾乎能感覺到周圍那些無聲目光里,鄙夷的成分更濃了。但郭頤顧不上了,他只想活命,只想讓這尊兇神快點離開!

然而,預想中的“滿意”并未出現。

朱棣臉上的笑容,在郭頤說出“神武英明,威震北疆”時,有那么極其短暫的一瞬,似乎凝滯了一下,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光芒。但隨即,那笑容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像聽到了世間最荒誕的笑話,猛地擴大、扭曲!不再是剛才那種帶著豪邁的朗笑,而是一種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的、充滿鄙夷和極度輕蔑的嗤笑!

“呵……呵呵呵……”朱棣的肩膀微微聳動著,那笑聲低沉而短促,如同夜梟啼鳴,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他看著眼前這個幾乎要把頭埋進胸口、渾身抖得像秋風里落葉的侄子,看著他身上那件象征著帝國未來的、此刻卻顯得如此刺眼和滑稽的玄衣纁裳,看著他七旒冕冠下垂落的青玉珠旒還在因恐懼而微微顫抖……

一股更加洶涌、更加純粹的輕蔑,如同沸騰的巖漿,瞬間沖垮了朱棣眼底最后一絲復雜的情緒。那眼神,不再是看一個潛在的威脅,甚至不再是看一個令人厭惡的對手。而是……在看一堆徹頭徹尾的、扶不上墻的爛泥!在看一只被踩在腳下、只會搖尾乞憐的可憐蟲!那輕蔑是如此赤裸,如此徹底,如同剔骨的尖刀,瞬間剝去了郭頤身上那件皇太孫冕服最后一絲尊嚴的光環。

“犬馬之勞?”朱棣重復著這四個字,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錐般的尖利,每一個字都像在郭頤的心尖上剜肉,“好!說得好!”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這一步,帶著千軍萬馬的威勢,瞬間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玄狐裘大氅的毛領,帶著冰冷的腥氣,幾乎掃到了郭頤因低頭而暴露的、冷汗涔涔的側臉!郭頤驚得渾身一僵,下意識地想要后退,卻發現自己身后就是冰冷的蟠龍金柱,退無可退!

朱棣微微俯身,那張剛毅冷硬、此刻卻布滿毫不掩飾的鄙夷的臉,幾乎貼到了郭頤的耳邊。灼熱的氣息噴在郭頤冰涼的耳廓上,帶著濃烈的玄狐腥臊和一種鐵銹般的冰冷殺意。他的聲音壓得極低,低沉嘶啞,如同毒蛇吐信,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帶著冰冷的惡意,灌入郭頤的耳中:

“骨頭軟點好……”朱棣的聲音如同地獄刮來的陰風,冰冷地鉆進郭頤的耳蝸,“骨頭太硬……”他頓了頓,那停頓里充滿了無盡的兇險,“……容易折!”

郭頤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四肢百骸如同被冰封!

朱棣的目光如同兩柄淬毒的匕首,在郭頤瞬間失血慘白的臉上剮過,欣賞著他眼中那無法掩飾的、如同墜入深淵般的巨大恐懼。隨即,那目光微微上抬,極其短暫、卻又極其清晰地,掠過了郭頤頭頂上方,掠過了那高聳的蟠龍金柱,掠向了幽暗的藻井深處——

掠向了御階之上,那片被昏黃燭光勉強照亮、此刻卻空無一人的區域!

朱元璋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那張象征著至高權力的蟠龍御座,此刻空蕩蕩地矗立在幽暗的光影里,只剩下沉重的龍椅靠背在燭光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陰影,如同蟄伏的巨獸。

朱棣的嘴角,在郭頤看不到的角度,極其細微地向上勾起一個冰冷的、近乎于殘忍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滿了對郭頤此刻恐懼的嘲弄,也充滿了對那空置御座的……一種無聲的、冰冷的挑釁!

“軟了……”朱棣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低沉,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令人心膽俱裂的篤定,如同最終審判的宣判,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釘入郭頤的靈魂深處,“……才活得長!”

話音落下的瞬間,朱棣猛地直起身!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猛獸收爪般的從容。他不再看郭頤一眼,仿佛眼前這個失魂落魄的皇太孫,已經徹底化作了不值得浪費目光的塵埃。

玄狐裘大氅隨著他轉身的動作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濃重的陰影瞬間從郭頤身上抽離,帶起一股冰冷的旋風,卷起地磚上細微的塵埃。

“臣告退!”朱棣洪亮的聲音再次響起,恢復了親王應有的氣度,甚至帶著一絲輕松。他對著那空置的御座方向,極其標準、無可挑剔地躬身行了一禮。隨即,挺直脊梁,大步流星地朝著紫宸殿那扇沉重的、緊閉的朱漆大門走去。鑲著金邊的絳

主站蜘蛛池模板: 绥棱县| 怀来县| 大渡口区| 万全县| 四子王旗| 永嘉县| 林甸县| 吉木乃县| 犍为县| 开远市| 金乡县| 江源县| 资阳市| 祁阳县| 滕州市| 宣化县| 化州市| 塔城市| 上虞市| 廉江市| 察哈| 梁平县| 敦化市| 渝北区| 额尔古纳市| 曲周县| 炎陵县| 会东县| 伊春市| 长岛县| 光泽县| 邵东县| 营山县| 唐河县| 新建县| 常德市| 莒南县| 武乡县| 中山市| 巴塘县| 翁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