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在大魔王的手里死里逃生
- 長川記
- 3996字
- 2025-06-12 22:51:40
儒火焚心
窗欞上的冰裂紋將暮光切割成鋒利的碎片,斜斜刺入乾清宮東暖閣。郭頤(朱允炆)裹著玄色貂絨大氅,枯坐于紫檀嵌玉云龍紋御案前。案頭堆疊的奏疏像一座座沉默的山巒,墨跡未干的《孝經》摹本攤開著,筆尖一滴濃墨正緩緩洇透素宣,如一顆凝固的黑血。他指尖冰涼,那日文華殿靈堂的森寒,燕王朱棣眼底冰棱般的一瞥,祖父朱元璋鐵鉗般的手掌,仍在骨髓深處隱隱作痛。更痛的是屬于朱允炆的、對父親朱標無邊無際的思念,與郭頤對歷史既定軌跡的恐懼,在這具十六歲的軀殼里日夜撕扯。
殿門被猛地推開,一股深秋凜冽的寒氣卷地而入,吹得燭火瘋狂搖曳。一個身影裹挾著霜風與怒意,大步踏入暖閣。來人約莫四十余歲,面容清癯,顴骨高聳,一雙細長鳳眼此刻燃燒著灼人的怒火,幾乎要刺破暖閣內滯重的藥氣與沉檀香。他頭戴烏紗描金展腳幞頭,身著深青色云紋團領常服,前胸后背以金線精繡象征文臣清貴的白鷴補子,腰間玉帶上懸一枚羊脂白玉方牌,鐫刻“克己復禮”四字古篆——正是翰林院侍講,被太祖欽點為皇太孫講官的方孝孺。
“殿下!”方孝孺的聲音如同淬火的青銅,鏗鏘砸在寂靜的殿宇內。他甚至未及行全禮,只草草一揖,目光便如兩道利劍直刺朱允炆蒼白的面容,“臣聞燕王于文華殿前,竟敢以僭越之語,妄議殿下孝行?此獠狂悖,其心可誅!”
郭頤(朱允炆)猛地一顫,指尖的筆滾落在地。那日靈堂眾目睽睽之下,四叔朱棣“關切”的話語再次刺入耳膜:“允炆侄兒,孝心雖重,然社稷為天。汝父若泉下有知,見汝自損若此,豈能安息?莫要效小兒女態,徒惹天下笑柄!”那語調溫和,字字卻如裹著蜜糖的毒針,扎在少年喪父的傷口上,更扎在他這“皇太孫”搖搖欲墜的威嚴之上。殿內諸王勛貴雖垂首肅立,但那一瞬間死寂中暗涌的微妙氣氛,此刻想來仍令他窒息。
“先生…”郭頤(朱允炆)試圖開口,聲音干澀嘶啞。屬于朱允炆的委屈與脆弱本能地想要傾吐,卻被郭頤的靈魂死死摁住——他太清楚眼前這位方正學先生未來的結局。
方孝孺卻已近前,深青袍袖帶起一陣凜冽的風。他無視了朱允炆的虛弱,或者說,他眼中燃燒的熊熊道義之火,已將病痛燒成了不足掛齒的微塵。他枯瘦的手指緊緊攥住腰間玉牌,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將那“克己復禮”四字刻入骨血:“殿下可知何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不君,則臣不臣;父不父,則子不子!燕王,藩臣也!殿下,君也!儲貳也!彼竟敢以叔父之尊,凌駕于君臣大義之上,于國喪重地,行此誅心之論!此非議殿下,實乃藐視太祖欽定之禮法,覬覦神器之先聲!”
他猛地轉身,深青袍角在冰冷金磚上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目光灼灼逼視著虛空,仿佛要穿透宮墻,直刺遠在北平的燕王府:“諸王?哼!擁兵自雄,裂土稱尊,看似龍蟠虎踞,實乃冢中枯骨,土雞瓦犬耳!殿下豈不見漢之七國乎?吳王劉濞,坐擁三郡五十三城,帶甲數十萬,鑄錢煮鹽,富甲天下,何其煊赫!然當漢天子削藩令下,其悖逆之心昭然若揭,聚七國烏合之眾,悍然稱兵向闕,氣焰何等囂張!”
方孝孺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般的穿透力,在空曠的暖閣內隆隆回響,震得梁間積塵簌簌落下。郭頤(朱允炆)的心跳也隨之狂震,他眼前仿佛展開一幅血火交織的畫卷:旌旗蔽日,刀兵如林,叛軍鐵蹄踏破關隘,烽煙直逼長安…
“然其結局如何?”方孝孺話鋒一轉,怒火化作冰冷的嘲諷,嘴角噙著一絲近乎殘酷的凜然,“景帝用晁錯之謀,雖一時迫于洶洶之勢,行權宜之計,然周亞夫一軍出,三月而蕩平群丑!吳王頭顱懸于轅門,七國宗廟盡為齏粉!此非天意,乃正道也!以正伐逆,如沸湯沃雪!殿下今居大位之正,承太祖洪烈,握天下之樞,名分大義,皆在殿下!諸藩縱有豺狼之心,敢問可能敵得過煌煌天命、赫赫王師?”
他再次轉向朱允炆,眼中的火焰熾熱得幾乎要將少年吞噬,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期許:“殿下!當效法漢景帝!景帝承文景之基,外有匈奴環伺,內有強藩掣肘,其勢危于殿下今日十倍!然景帝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行常人所不敢行,以雷霆手段,摧折枝干,固本強基!雖有‘誅晁錯’之議,此乃帝王權變之不得已,無損其廓清宇內、奠定強漢之偉業!殿下仁孝聰慧,更勝景帝,他日登極,必為一代圣主!豈可因一二跋扈藩王,畏葸不前?”
“效法…漢景帝…”郭頤(朱允炆)喃喃重復著,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靈魂上。暖閣內燭火通明,方孝孺激昂的面容在光影中顯得格外清晰,那因憤怒和信念而微微扭曲的皺紋,那燃燒著殉道者般光芒的眼眸,都如此鮮活,如此…真實。然而,在郭頤意識的深淵里,冰冷的史實正瘋狂翻涌——
方孝孺:這位視禮法為性命、以匡扶社稷為己任的大儒,在靖難兵破金陵后,因拒絕為朱棣撰寫即位詔書,被誅十族。八百七十三條人命,包括他的學生和朋友,血染金陵城。
晁錯:漢景帝的恩師,削藩策的制定者。七國之亂爆發,叛軍打出“誅晁錯,清君側”的旗號。漢景帝為平息叛亂,將身著朝服的晁錯騙至東市,腰斬于市,其父母妻子兄弟同產無少長皆棄市。
“權變之不得已…”郭頤(朱允炆)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試圖用肉體的疼痛壓制靈魂的顫栗。他看著方孝孺,眼前卻重疊出另一個身影——那位同樣滿懷赤誠、為君王殫精竭慮的御史大夫晁錯。他仿佛看到晁錯穿著莊嚴的朝服,懷揣著對學生的信任走向東市刑場,對即將降臨的腰斬之禍一無所知。他仿佛聽到法場木墩被鮮血浸透的沉悶聲響,聞到空氣中彌漫的濃重血腥…
“先生…”郭頤(朱允炆)的聲音帶著一種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悲涼,“漢景帝…他…他后來可曾悔過?”他死死盯著方孝孺的眼睛,像一個溺水者想要抓住一根稻草,“誅晁錯之后…他午夜夢回,可會想起老師昔日的諄諄教誨?可會聽到老師臨刑前的詰問?”
方孝孺微微一怔,似乎沒料到皇太孫此刻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暖閣內激昂的氣氛仿佛被戳破了一個洞,瞬間滯澀下來。他蹙緊眉頭,眼中閃過一絲不解,但旋即被更深的剛毅覆蓋:“殿下!帝王之心,系于天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景帝誅晁錯,乃舍車保帥,斷尾求生!若非如此,何以速平七國之亂?何以保大漢江山無虞?至于悔與不悔…”他頓了頓,下頜線條繃緊如刀鋒,“此乃帝王心術,非臣子所能妄測!為臣者,但求竭忠盡智,死得其所!若能為殿下廓清環宇而粉身碎骨,孝孺…九死無悔!”
“九死…無悔…”郭頤(朱允炆)重復著這四個字,一股濃烈的鐵銹般的腥甜猛地涌上他的喉嚨。他死死咬住牙關,將那口血咽了回去。眼前方孝孺剛毅決絕的面容,與史書上“誅十族”的慘烈記載瘋狂撕扯著他的神經。他仿佛看到未來熊熊燃燒的金陵宮闕,看到方孝孺在刑場上破口大罵朱棣,看到無數顆人頭滾滾落地,血水匯流成河…而這一切的起點,或許正是此刻暖閣中這番慷慨激昂的削藩誓言!
方孝孺將朱允炆的沉默與蒼白視為被自己言辭激勵后的震動與決心萌發。他緩和了語氣,帶著長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安撫:“殿下寬心!今時不同往日!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早為殿下布下萬全之局。朝中齊泰、黃子澄諸公,皆忠貞體國之士,與臣同心。只待殿下圣躬康健,便可厲兵秣馬,徐徐圖之。諸藩?不過癬疥之疾!殿下乃真龍,彼等泥鰍焉能翻江倒海?”他眼中閃爍著近乎盲目的信心,“臣觀燕王,色厲內荏,虛張聲勢而已!其悖逆之言,恰露其心虛膽怯!殿下只需養精蓄銳,靜待時機,以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臨之,彼必束手就擒,或化為齏粉!”
窗外秋風更勁,嗚咽著掠過乾清宮高聳的歇山頂,吹動檐角沉重的銅鈴,發出沉悶而斷續的“鐺…鐺…”聲,如同為誰敲響的喪鐘。
方孝孺又絮絮叮囑了許多“靜養”、“讀書”、“留意圣心”之類的話,其核心依舊是削藩的堅定與必勝的信念。郭頤(朱允炆)只是機械地點頭,目光空洞地落在方孝孺深青官袍袖口磨損的針腳上。那磨損處露出內里白色的襯布,像一道隱秘的傷口。他忽然生出一種沖動,想伸手觸摸那道“傷口”,觸摸眼前這真實而滾燙的生命,確認他并非史書上一個早已注定的符號。
當方孝孺終于告退,深青的身影消失在暖閣外濃稠的夜色中時,郭頤(朱允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冰冷的紫檀御座上。案頭那滴早已凝固的墨,在他眼中暈染開,化為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血海。血海中沉浮著方孝孺不屈的頭顱,漂浮著晁錯斷裂的殘軀,更深處,則倒映著燕王朱棣那雙在靈堂燭火下、曾向他投來冰冷一瞥的眼睛——那眼神里的野心與力量,絕非方孝孺口中“色厲內荏”的泥鰍!
“癬疥之疾…土雞瓦犬…”郭頤(朱允炆)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血氣和絕望的寒意。他抓起案上那卷《孝經》,狠狠砸向地面。竹簡嘩啦散開,在光潔如鏡的金磚上狼藉一片。他劇烈地咳嗽起來,這一次,那口腥甜再也壓制不住,猛地噴濺在素白的絹帕上,綻開數點刺目驚心的紅梅。
死寂重新籠罩了暖閣,只有燭火噼啪燃燒的聲音和少年壓抑不住的、帶著血腥味的粗重喘息。郭頤(朱允炆)蜷縮在寬大的御座里,冷汗浸透了內里的生絹中單,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背上,冰冷刺骨。他望著地上散亂的《孝經》竹簡和絹帕上那幾點猩紅,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水淹沒了頭頂。
方孝孺的激昂猶在耳畔,帶著殉道者的狂熱與對學生的無限期許。然而郭頤的靈魂深處,那個來自未來的意識卻在絕望地吶喊:不!不是這樣的!你的忠心,你的道義,你的“九死無悔”,在真正的權力與鐵血的碾壓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你的結局早已寫在史書泛黃的紙頁上,是“誅十族”三個血淋淋的大字!而我,這具身體的主人,將背負著“削藩失敗者”、“宮闈自焚者”或“流亡僧人”的標簽,在歷史的塵埃里被反復咀嚼、嘆息或嘲笑!
他緩緩抬起顫抖的手,指尖撫過御案上冰涼的龍紋。龍鱗的雕刻精細而堅硬,硌著他的指腹。這條龍,困在紫檀木里。他朱允炆,困在這金碧輝煌的乾清宮,困在“皇太孫”的身份里,更困在歷史那看似不可逆轉的滾滾洪流之中。方孝孺要他做漢景帝,可他知道,無論他愿不愿意,他都將成為那個被燕王朱棣逼入絕境的建文帝。而方孝孺,注定要成為他的晁錯——一個被自己效忠的信念和效忠的君主,親手推入深淵的祭品。
窗外,更夫的梆子聲穿透沉沉的夜色,一聲,一聲,緩慢而固執,如同命運冷酷的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