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同隔了一層海水,車水馬龍的聲音也顯得溫溫吞吞,最終完全的隱去。
北京西郊的紅旗自行車廠如今只剩下一堆上了歲數的老廠房,雜草叢生,到了夜晚整個區域不見星點燈火,打外面看只有黑乎乎一片。
眼前就是車行子的巢穴,史封喉雖自己不來,卻也把地址告訴了許卿。
他瞅了眼廠區深處黑洞洞一片,吞了口口水。
自己一個人去救魚凡真,會有勝算嗎?
“我他媽一定是渴瘋了。”
穆仁莊如果在的話大概會抽他一耳光,他常說魚凡真這樣的女人生來是風云,風云要龍虎來降,許卿不是龍虎,許卿是大象,而有些事并不需要大象去做,比如天降英雄力挽狂瀾抱得美人歸。
大象這么做,不是英勇,而是沖動。
可世上的英雄救美,無不是沖動,若是想的太明白,懂得太清楚,怕是再難終成眷屬。
“拼了!”
許卿邁過欄桿,硬著頭皮鉆進廠區,這個點廠房內空曠不見人,然而頭頂的照明燈卻亮著,水泥地反射著一片冷光,一路前行,再往下連燈也沒有,只有腳步聲輕微回蕩,也不知拐了多少彎,終于聽見了喧鬧聲響。
咱們工人有力量,
嘿!咱們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蓋成了高樓大廈,
修起了鐵路煤礦,
改造得世界變呀么變了樣!
哎嘿!
是歌聲,宏大的管弦樂中朗朗合唱,隨后流水般的光明從濃稠的黑暗中傾瀉而出,如同洪荒中開啟了一道縫,澆在許卿臉上。
這是一座足有兩個籃球場大小的生產車間,聚滿了老老少少的男女,里三層外三層,都是廠內工人,差不離小一百人,仿佛一座競技場。
又有人輕輕撥響了自行車鈴。
合唱結束,全場安靜。
人群陸續兩旁分開,似一把剪刀裁開白綾,所有的車燈匯聚于一點,緩緩走來的卻是個茶色工裝的“車間工人”。
正是昨晚襲擊出租車的車行子。
“這么晚把大家召集過來,實在對不住。”
“師父太見外了,天穹炎劍出世,我等何嘗不想一窺神劍風采。”人群中有人拱手。
據說廠區內按口號“安全生產,質量第一”,又分為八位長老,說話人正是“產”字輩長老,算得上德高望重。
“一窺神劍風采?”車行子搖頭:“我看也未必,你們中有的人孩子要高考,有的人今晚要陪家里吃飯,還有的人在忙著找廠里會計去開房,哪件不比神劍重要。”
眾人一陣哄笑,有人吹起了口哨。
男人嘆:“可惜今晚的事,我希望大家都能在,做個見證。”
“師父,依我看這么等是等不來的,不如我們現在就去把那小子抓來!好叫他知道我們兵車錘的厲害!”
“不必,人已經來了。”車行子微笑,忽然拔高嗓門:“許同學,你敢來救人,難道不敢出來和我見一面嗎!”
許卿渾身冰涼,他明明藏得很好,車行子也離他老遠,怎么就發現了他?還是虛張聲勢,只是想把自己騙出來?
一雙手開始不由自主地哆嗦。
該怎么辦?!
可情勢由不得多慮,耳邊一陣罡風就感覺有人來了,不見氣息,也不聞聲響,如同一道雷光疾射,抬眼男人已到了眼前,居高臨下地盯著自己。
他如此之快,也如此之從容。
“來!”
一只布滿老繭的手拉起許卿,爾后放聲大笑,笑聲震懾房頂。
年輕人魂飛魄散。
3
“法治社會,綁架關五年。”
許卿咽了口口水,早被眾人包圍,逃無可逃。
“好,懂法。”車行子笑:“那我問你,你來做什么?”
“來……救學姐。”
“說得好。”男人點頭:“英雄救美,就拿出點英雄的氣概來,不要想著談條件,找退路,否則還算什么英雄。”
咣當一聲巨響!
天頂落下一輛老舊鳳凰自行車,分外眼熟。
男人瞥了眼許卿身后寶劍,笑道:“原來寶劍就長這樣。”
許卿不敢動,任由他伸手撫過劍鋒。
“確實好劍。”
他摸了摸許卿腦袋,反倒像個長輩:“既然來了,那我們就直接談正事吧,小伙子,你把劍給我,我讓你把魚凡真帶走,好不好。”
“我也想啊……”許卿手中寶劍拋出,毫不意外的又飛返回來,儼然是個活物。
“傳說中神劍認主,竟然是真的。”車行子感慨。
“實不相瞞,我是被迫的,只要我能摘下來,我一定給你。”
“我恐怕沒這個耐心。”男人搖頭:“今日我不動手,明天你落在別人手上,我就沒機會了。”
“你瘋了嗎?這無非就是一柄劍而已!”
“武林神劍,天下無敵。”男人笑:“它怎是一柄劍?”
“你幾歲?”
“你有夢想嗎?”
“我的夢想是當共產主義接班人。”
“那也是個好夢想。”車行子嘆:“我知道,你覺得我腦子有病,可是我十歲學武,練了這兵車錘,如今做到掌門,既沒見過刀光劍影,也沒見過血雨腥風,說什么英雄長劍,可我今年已經四十五歲了,男兒的英雄夢都要醒了。”
說完盯著許卿,眼中飛過一絲神采:“但眼下忽然有一柄神劍唾手可得,持劍者天下無敵!換了是你,你要不要?”
他大笑一步,手中自行車殺氣橫流。
“江湖兒女,若不能天下無敵,不能風云激蕩,不能快意恩仇,豈不是一生飲恨?這是我最后的機會,所以我今日就要殺一個人,搶一柄劍,當一次武林至尊,否則我死也不會瞑目。”
許卿知道這沒得談了,這人是個中二病。
他退后一步握住劍柄,盡管不會使,可至少也算一件兵器。
總不能坐以待斃。
“好,想打就好!”男人咧嘴笑了,揮了揮手,周圍人自覺散開:“許少俠,我們用武林的規矩解決,勝生敗死。”
車行子一手握緊車杠如古時武將選摘兵器,竟將那輛自行車拎起來,掄在手里掂了掂,簡單舞了個圈兒。
真的要打嗎?
許卿心頭一冷,他環顧四周也沒見到魚凡真身影,她現在到底在哪?
對方卻容不得他猶豫,腳下一蹬早已高高躍起,手中鐵車如錘,從天而降!
細密的鼓點響徹心間,一道殺氣扶搖萬里。
“兵車錘·烏云踏雪。”
烏云踏雪乃三國猛將張飛的烈馬,生性剛猛,據說離地就要死人。
“長坂橋頭殺氣生,橫槍立馬眼圓睜!”
車行子吼得是三國演義第四十二回的開頭詩,萬斤之力劈頭蓋臉的砸下,乍一看豹頭環眼果真有張飛氣象。
“哇呀!”
許卿大叫一聲,舉起寶劍想要硬擋!
他心想沒看過豬跑,還沒吃過豬肉嗎!動漫電影看了這么多,劍招不就那么回事嗎!
他錯了。
那不是武功,那是從天而降的山巒,所謂兵車錘,車是錘,錘亦是車,端的是剛力無匹,以許卿一介書生,區區一柄劍,絕無勝算。
車胎壓在胸口,年輕人只覺肋骨盡數斷了,像是有人以鐵錘將肋骨根根敲碎,他生平第一次噴出一口苦血。
“你……你也看到了,這柄劍根本沒有效果!”許卿抹了抹血:“就不能放過我嗎!”
“那是因為你不會武功,所以你使不動這柄劍。”男人笑:“換我的話就不一樣了。”
“誰說我不會武功!知識就是力量……老子……老子是堂堂985大學生……”
“這才叫武功。”
車行子抬手一震,奔雷內力涌入車身,又被那腳蹬中軸,牙盤曲柄,飛輪后軸盡數吸收,不多時車體竟是躥起火苗。
好比血熱到極致,化成了火焰。
“兵車錘·赤兔。”
車行子雙手握住大杠,車與人化為一體,濃烈火焰升騰,瞬間就吞沒了他,然而人在火中反倒愈發兇狠,劈頭蓋臉地打在許卿全身各處。
許卿直飛出去,疼得幾乎暈厥,青筋暴起在鬢角,一張臉上寫滿了痛苦。
骨頭砸得粉碎。
“老實說,我很佩服你的勇氣,但你我終歸是不同的。”
車行子手中不落,喃喃道:“我們兵車錘上一代的掌門是我師兄,他和你一樣都沒什么抱負,有一天陪著領導去吃酒,一個人干了五瓶白的,最后死在酒桌上,我去的時候尸體上都是嘔吐物,死得很丑陋。”
男人說,許同學我不知道你聽了怎么想,但我很害怕。
“因為你忽然發現人生就這樣啊,和一個談不上多愛的女人結婚,和一群算不上多好的朋友推杯換盞,然后一晃你就快五十歲的人了,你的一生就過去了三分之二,最后平平無奇的死去,那些同樣平平無奇的人來參加你的葬禮,再過上幾年,根本沒人記得住你。”
“可我小時候聽得故事不是這樣的,都是少年英雄的瀟灑,武林豪杰的廝殺,與楊廣貞一劍鏟除魔教的快意,我覺得那才是對的!我不想我死的時候,和我師兄一樣平凡,你明白那種感覺么?”
許卿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車行子緩緩走來。
“所以我問自己,為什么我不可以天下無敵?”
4
“漢壽亭侯五關斬六將!”
車如戰錘,侵略如火。
這一招剛猛卻不失變化,以速度提升風力,風力鼓噪火勢,總計五下重擊,分別襲擊人體的頭頸胸腹腿,是要以一輛燃燒戰車,將敵人從頭到腳地碾過。
焰風斗轉,原本就已重傷的身子再一次狠狠摔在地上,因為疼痛而蜷曲。
“救命……”許卿失神的臉貼著地面,覺得很涼,費勁地抬起一根手指,想把寶劍從手邊拱走,這幾乎是僅剩的力氣。
他忽然有些害怕。
搞不好真的要死了。
原來有些事大象真的做不來,大象只要用鼻子吃香蕉就好了,其實想想還是活著好,活著就可以熬夜打游戲,可以看小黃書,可以幻想那個似乎永遠也得不到的女孩。
說起來他為什么會來送死?
明明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行,連四級都沒過,人生的夢想就是娶個有魚凡真五分姿色的老婆,養一條狗,打打游戲,每個月四千塊錢,他這種人,和武林人真的是不同的,何必要嚷嚷著救人,又逞哪門子英雄?
然而想這些有什么用呢,他這不還是來了嗎,跑來救魚凡真,像一個傻屌。
風吹過草原,所有的星星都在燃燒。
“你就要死了,不妨再看一眼你要救的人。”
男人揪起他的頭發,許卿的腦袋難受地仰起來。
從車燈照不見的黑暗里傳來鏈條轉動的輕響,一人被吊鉤當空吊下,鐵鏈牢牢綁死雙手。
魚凡真。
她毫無知覺地昏死著,就像是睡著了一般,可半張臉卻腫脹著,眼窩處是深深的青紫,那條冷色的裙子也被人撕開,本該是光潔如玉的肌膚上布滿血污,有些是新傷,有些是舊痕。
鮮血滴在地上,在腳尖化成小小的一攤。
許卿張大了嘴,他不能呼吸。
像是走在一片雷雨中,一眼望不見邊的黑云,世界是無盡的雨。
他不明白,明明說好的,是你保護我,為什么卻成了這樣,于是他睜大了眼,想看一看,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否只是一場夢境,在夢境里那個女孩奄奄一息,而來救她的人眼看就要死了。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胸腔里有什么東西火辣熱烈,如同一潑濃血在喉嚨里燙的發狠,又像是一把熱刀在反復的刮,他無限的疲憊,太陽穴隱隱作痛,像是有人剪開他的筋,使勁兒的抽,又或者敲碎他的牙,鉆著他的牙眼兒。
“到此為止了。”
車行子收斂了笑意,雙手擒住后胎。
“溫酒——”
男人深吸一口氣,熱焰又比方才旺盛了一倍不止,他舉起車,好比一柄萬斤巨錘,流火四濺,都說關羽勇如一國,乃萬人敵,此言不虛。
“斬華雄!”
這是至強一擊,也是最后一擊,它會將年輕人碾成肉泥,再一把火燒去所有的痕跡。
原來人生真的就這樣,很可能糊里糊涂就過去了。
你會死得很平凡,因為你本來活的就很平凡。
可你甘心嗎?
“你說什么?”男人皺眉。
年輕人的嘴唇上下蠕動,聽明白的車行子猛然愣住。
“為什么我不可以天下無敵?”
那是一道熾烈的火光。
以劍為中心,照亮了整座廠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