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膝蓋不耐煩地抖動,煙頭甩手扔出窗外。
夜色下,三環(huán)上的車流像是被焊死在一處,連綿至天邊的尾燈像一群紅眼的蝙蝠,由于道路中央兩車相撞,男女司機(jī)誰也不讓,導(dǎo)致了大塞車。
詭異的是,原本爭執(zhí)的司機(jī)們不約而同探起頭,他們的視線躍過擁擠車流,齊齊望向天空的西北方。
就在剛剛,像是一股浩大的炎風(fēng)從那個方向呼嘯來了,短短數(shù)秒之間所有人為之一震,如同一把灼熱的炭火澆在頭頂,有人不自覺的尖叫。
到底是什么?
人們心有余悸地瞪大雙眼,可那里只有一片寧靜的夜云,仿佛剛才掠過的不過是夏季的陣風(fēng)。
此時距離三環(huán)十五公里處,廠房入口前,一地枯葉紛飛,從建筑物深處涌出的內(nèi)力有如黑色潮水,惹人窒息。
“希望還來得及……”
手提燈管的男人跨過柵欄沖入廠區(qū),遠(yuǎn)空中橘紅色的光焰在寶藍(lán)色的夜空里張牙舞爪地?fù)u擺。
廠區(qū)車間內(nèi)。
車行子如今目瞪口呆。
“劍……”
擋住他攻勢的,正是那柄天穹炎劍。
耀眼的火舌包裹著劍刃,一如它初次登場的模樣,浩瀚的火流沿著劍身炸開,從中破開鋼鐵的劍鋒,直撲車行子!
以火攻火,以劍對錘!
撤!
車行子腳尖點(diǎn)地,須臾退開,身后已是一片冷汗,若是慢上一分只怕早已斷成兩截,可許卿僅僅靠著劍風(fēng)就將他整個吹飛,男人狠狠砸在石柱上,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好!天穹炎劍,天下無敵!”這反倒讓他興奮。
誰也不知道,年輕人此時腦中嗡嗡作響,眼前卻是青石鋪就的街道,兩旁是冰冷漆黑的屋檐,屋檐上落滿白雪,而雪中似乎有一簇一簇的火焰。
又有一股冷風(fēng)灌入,眼前一座千年小鎮(zhèn),見不到人,也見不到任何活物。
許卿并不明白這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甚至忘記了前因后果,他張開眼,只見到白衣的人提著一柄劍,踏過一地的尸體,走在小鎮(zhèn)的街上,那些黑紅的血從尸體上涌出來,濺在雪中,燃起無聲的火苗。
白雪,火焰,鮮血與尸體,白衣提劍的人。
那個人在哭。
許卿聽不見哭聲,也不知那個人為什么要哭。
他只是孤獨(dú)地,默默地,沿著青石古道,蹣跚在風(fēng)雪中。
那一刻許卿感受到這柄劍有無窮的力量,劍柄濺出萬丈的火星,化作一場火雨,洗刷著鋼鐵劍鋒,儼然一頭邪火的龍。
人與劍皆感到熱切的喜悅。
兵車錘的弟子們卻仗著人多,群情激動,蜂擁而上,手中的自行車本可以一擊打穿整塊巖石,然而在許卿面前,不過是些蟲豸的掙扎。
“走!你們不是他的對手!”車行子大吼,聲音淹沒在潮水般的鈴聲中。
都說天下無敵好。
竟是這般好!
“來!”
嘩啦作響的磚塊轟然飛濺,那是一劍撕開了房頂,劇烈的氣流化作狂風(fēng)倒灌!接踵而至的,是幾乎掀翻天地的震動!
年輕人腳下一蹬,整個人便高高躍起,從未有人類能達(dá)到如此高度,黑色內(nèi)力恰如斗篷一樣張開,遮蔽了一切希望,在無窮的黑中,是洶洶燃燒的紅。
包裹著劍身的火炎吞噬了負(fù)劍的人,只留下一抹焦黑的影子。
是那個叫許卿的年輕人,如今他與他的劍皆在火中。
“既然你那么想要天下無敵,今日我給你?!庇挠拈L嘆從火中升起,許卿眉目低垂,不見眼神。
車行子退后一步,運(yùn)足內(nèi)力,他自持武功深厚,即便對手是天穹炎劍,猶可一搏!
年輕人俯沖而下,化作一只火焰披身的獵鷹,羽翼之上火流飛卷,澎湃著一股怒意,也滲著一縷寒氣。
是摧拉枯朽的一劍。
車行子旋身一擰,兵車錘逆勢而起,堪稱拔山之力,然而只一瞬他便愣住,一片肆虐的火舌中,對上一雙寒潭般的雙眸。
他不是沒見過可怖的眼神,但這一種卻與以往的都不同。
你是在可憐我嗎?
在絕世的神劍之下凡人的武功也不過是螻蟻頑抗,他終將被這柄劍一滴不剩地抹去,然而此刻他并不感到恐慌,相反卻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師兄。
當(dāng)年兵車門下,也是兩個年輕人,一個練了兵車錘,一個卻只想掙大錢,他們并肩躺在公園的假山頂看老頭放風(fēng)箏。
“師弟,天下無敵到底有什么好?”
“快意。”
“快意能當(dāng)飯吃嗎?你不能一輩子這么幼稚。”
他當(dāng)然知道師兄說得對,這么多年每個人都這么說,他們說這是癡人說夢,說日子就是這樣,哪里有快意?
人不能這么幼稚。
可車行子偏偏是個癡人,癡人的一生,無所謂幼稚。
“你不必可憐我!”男人忽然大笑,笑聲直達(dá)天宇:“武林人的對決,本該如此!”
他幾十年來無不是在等這般對決,所謂少年英雄的瀟灑,武林豪杰的廝殺,確實(shí)本該如此,于是掄起兵車錘,山巒一般砸下。
許卿舉手揮劍,不費(fèi)吹灰之力,一劍之下車體竟成兩截,切口處流火滾燙,與其說是被切開,不如說是被刀鋒上的高溫融化。
“何必徒勞。”許卿靜靜地注視著他,再沒了方才的慌張與恐懼,那雙眼里是極純粹的黑,也是極純粹的清澈,仿佛暗夜森林中一口古井,不見一星半點(diǎn)的殺意,只有無窮無盡的疲倦。
“徒勞,當(dāng)然徒勞?!避囆凶尤允切Γ骸翱晌疫@一生,寧愿徒勞!”
半截車身燃起明火,如一朵熾烈的薔薇怒放。
他的雙目神采奕奕。
“來吧,天下無敵!”
“好,成全你。”
許卿臉色不動,腳步卻極快!飛馳中長鋒破海,他根本不給車行子反擊的機(jī)會,只求一擊結(jié)果!
那一瞬車行子渾身的內(nèi)力張開,手中車體焰光萬丈,并不比天穹炎劍弱小,盡管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接不下眼前這一劍,然而這又怎么樣呢?
有些東西,何必問結(jié)果!
朔烈的炎風(fēng)相互交織,酣暢淋漓,也無所畏懼,兵車錘燃盡生命的一擊竟煥發(fā)出無窮斗志,如同所有試圖天下無敵的癡人一般,他將所有的力量放出去,迎著那柄從天而降的火劍,大地為之震顫!
兵車錘·威震華夏。
“快意!”
廠區(qū)外奔跑的男人也不由得站住,遠(yuǎn)空的大火中笑聲沖天,那是武林百年的余威。
“車大俠千古豪情,史某甘拜下風(fēng)?!?
男人躬身長拜,神情肅然。
4
“我這是……怎么了……”
許卿愣愣握著寶劍,不敢相信剛才所發(fā)生的一切,他像是從很深的水滴浮出來,所有的畫面都煙消云散,一瞬間掐滅。
這里是哪?
魚凡真又在哪?
“師父!”眾人見車行子受傷,一個個撲上去,后者整個人凹陷進(jìn)墻里,恐怕已經(jīng)廢了,然表情安詳竟是不見一絲戾氣。
“學(xué)姐!”
許卿顧不得這些,手忙腳亂地沖上去抱起魚凡真,女孩輕哼了一聲,似乎還有意識,她伸出手摟著許卿的脖子,像一只遍體鱗傷的小狗終于找到了避雨的樹洞,蜷縮著,肌膚外的血蹭在許卿胸口。
“別讓他跑了!”人群憤怒了,蜂擁而至,群起而攻之。
許卿卻沒了剛才那股“神力”,劍上的火苗徹底熄滅,驚慌之中又發(fā)現(xiàn)自己方才斷裂的骨頭,竟也愈合了。
但現(xiàn)在并非琢磨這些的時候。
“為師父報仇!”
人群吼叫著追上來,廠區(qū)內(nèi)無處不是金屬撕裂的巨響,無處不是狂魔一般的火,碎石落下反倒濺起更多火星,負(fù)劍的年輕人抱著他的女孩奔跑在火中。
他們像是一對私奔的情侶,身后都是要阻止他們的人。
“閃開啊!別跟著我!”
“抓住他!他傷了師父!”
許卿心中叫苦不迭,明明是你們的師父先要?dú)⑽?,怎么反倒是我的不對??
“許卿……”
魚凡真微微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人抱在懷里,想要掙脫卻渾身無處不是劇痛。
“你真的該減肥了!”
許卿擠了個笑容,額頭汗珠如雨,他現(xiàn)在最后悔的是不該為了耍帥使用什么公主抱,早知道魚凡真抱起來比看起來重那么多,就該找個小推車把她放進(jìn)去。
殺氣已觸到后頸。
如果跑不動,就趴下來護(hù)住女孩,這樣萬一死了學(xué)姐至少還會感恩他吧,清明節(jié)給他燒個紙糊的女仆之類,他腦子里胡思亂想,那些烈火熏得他睜不開眼。
“我操,還真給你救出來了???”
男人舉著燈管,滿臉不可思議。
5
“先走?!?
史封喉推了一把許卿。
“你什么人?!你也是那小子的幫兇嗎!”
“我就是個收錢辦事的?!笔贩夂碚溃骸傲О耍艧o欺,指哪打哪!”
“大家別怕他,咱們?nèi)硕啵 ?
史封喉嘆了口氣,老實(shí)說武林中這種話他聽得多了。
“其實(shí)逃跑也是男人的智慧啊……”
他揚(yáng)起燈管:“接下來我這一招,專取人雙眼,正是江湖上失傳的奪目劍,你們可要做好準(zhǔn)備!”
眾人一驚,又見史封喉果真舞了個劍花,雖是燈管卻氣勢騰騰,偏生他面色從容,腳步不亂,更有高手風(fēng)范。
一股殺氣飆射!
奪目劍,專取人眼珠的兇殘劍法!
眾人念頭一閃,慌忙雙手捂眼。
熟料半晌過后,只有廠區(qū)內(nèi)輕輕的風(fēng)響,再抬眼哪還有人影。
“死騙子!”
一群人高喊著為民除害,舉著自行車拼命追趕,可男人劍法不行,逃跑卻是宗師,幾番閃避,一溜煙的遠(yuǎn)去了。
夜路中。
許卿聽見背后人氣喘吁吁,回頭見姓史的一頭汗地趕上來。
“他們沒跟上來?”
“每次派出所抓嫖,警察都抓不住我,他們就更別想了?!?
話音未落許卿一拳打在史封喉鼻梁。
“你不是說不來的嗎!我差點(diǎn)被他們害死!”許卿揪著衣領(lǐng)。
“我也是剛想通?!笔贩夂頀昝撻_:“你沒錢,但你可以分期付啊,以后按月還,你這個月先欠我八百?!?
許卿愣著說不出話,真不知道天底下還有這等無賴。
史封喉笑,又見許卿臉色蒼白,渾身被汗水浸濕,似乎經(jīng)歷了極其痛苦的事情,忙問剛才發(fā)生了什么,許卿無奈,這才將寶劍的異象說了。
“果然是武林神劍,連你這種垃圾都能秒殺車行子?!?
“少廢話,先幫我看看學(xué)姐的傷勢?!?
史封喉走到魚凡真身邊,捻起拇指輕輕劃過對方脊背,女孩已再次昏迷過去。
“她傷的很重……”史封喉難得嚴(yán)肅,雙掌又在女孩背脊上劃了個圈,像是電視劇里常演的療傷,滋滋冒著白氣。
過了足足半個小時,額頭也滲出熱汗,最終長舒了口氣。
“我現(xiàn)在將她淤血化去,順便幫她止痛,暫時沒有大礙,但她丹田已損,內(nèi)氣反噬,全身經(jīng)脈十去其九,恐怕車行子也下了死手,一早就廢了她武功。”
許卿低下頭,見懷中女孩眉頭緊皺,臉上盡是黃豆大的汗珠,仿佛仍在噩夢之中,如今風(fēng)干的血漬在半張臉上凝結(jié)了痂,暗紅色的抹了又抹,下意識的,許卿用手輕輕蹭過魚凡真臉龐,想替她刮去,又似撫摸一只受傷的小獸。
此時的許卿,心中既有憐惜也有恐懼,如果說之前的裘得解不過是小打小鬧,那么車行子的出手,讓他明白這伙人絕對是敢違法的狂徒,他總算意識到這柄劍的危險,若每一個出場奪劍都是姓車的這般厲害,恐怕他是活不到今年秋天了。
但眼下不是糾結(jié)這些的時候,他開口問:“你的意思是,學(xué)姐現(xiàn)在武功都被廢了?”
“不但武功廢了,如果破損的經(jīng)脈不盡早修復(fù),只怕以后吃飯拉屎都難?!?
史封喉并非危言聳聽,習(xí)武之人一身內(nèi)力由丹田而發(fā),流進(jìn)周天經(jīng)脈,一旦受損,非但武功盡失,重者性命都要堪憂。
許卿揪著頭發(fā),只覺萬念俱灰,卻見史封喉點(diǎn)了支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中明白了七八分。
“你說吧,這次要多少錢?”許卿索性債多不壓身。
“不是錢的問題。”男人皺眉:“那個人愿不愿意治,我也沒底?!?
“那你先帶我去見他!只要能救魚凡真,讓我做什么都行,大不了我給他磕頭就是!”說完背起魚凡真就走,卻被史封喉攔住。
“我就說還是錢吧!”
史封喉卻面露難色,最終嘆了口氣。
“那個人在上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