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骨笛嘯寒風
- 靖南王:耿氏千古事
- 文子小語
- 4415字
- 2025-06-28 15:10:00
五臺山的雪掩蓋了戰場遺骸,卻蓋不住毛文龍舊部骷髏上斷裂的箭鏃。
耿仲明用斷刀掘開凍土,埋下刻著“東江英魂”的石碑時,山風卷走了他最后的淚。
他未曾察覺,長子耿繼茂在經幢后的陰影里,正死死盯著那件埋入土中的明朝千總戰袍。
崇德三年(1638年)十二月,五臺山,顯通寺。
凜冽的西北風卷著鵝毛大雪,呼嘯著掠過五臺山的千峰萬壑。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天地間一片肅殺的白。顯通寺宏偉的殿宇群覆蓋著厚厚的積雪,金頂朱檐在灰白天光下顯得黯淡肅穆。沉重的梵鐘聲穿透風雪,悠遠而蒼涼,在山谷間回蕩,仿佛在為這片飽經戰火蹂躪的土地做無聲的超度。
耿仲明一身深青色棉袍,外罩玄狐斗篷,獨立在寺內最高的“無梁殿”前漢白玉欄桿旁。他奉阿巴泰之命,率部分漢軍鑲藍旗駐扎寺外,名義上是“護衛佛門清凈”,實則是彈壓附近山區可能出現的抗清義軍,并監視這座在漢、蒙、滿各族信眾中擁有巨大影響力的皇家寺院。寒風卷起斗篷下擺,刺骨的冰冷鉆入骨髓,卻遠不及他心頭那份沉甸甸的陰郁。
太原城破的慘烈景象,如同夢魘,日夜啃噬著他。那些廢墟下帶著“三星環島”烙印的斷臂殘肢,那截刻著“三更潮信”的冰冷臂骨,還有阿巴泰入城后縱兵屠掠十日、將太原幾乎變成人間地獄的暴行…這一切,都讓那方“懷順王”的金印,在他懷中灼燒般滾燙。
“王爺,”韓鐵手無聲地出現在他身后,鐵手上落了一層薄雪,僅存的右眼掃視著空曠的殿前廣場,壓低聲音,“查清楚了。寺后‘佛母洞’往西二里,鷹愁澗上頭那片松林…就是上月咱們和姜瓖殘部遭遇戰的地方。死了不少人,天寒地凍,又遭了幾場大雪,尸首…大多沒埋,也埋不了那么深。”
耿仲明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沉默地點了點頭,目光投向寺后那片被風雪籠罩的、陡峭陰森的峰巒。鷹愁澗…那片松林…那里躺著的,除了姜瓖的明軍,更有許多打著東江舊部旗號、從太原城潰圍而出、最終戰死在此的“沈家軍”殘兵!他們至死,都帶著皮島的烙印。
“知道了。”耿仲明的聲音干澀,“今夜子時,你隨我去一趟。備些…香燭紙馬,再尋塊…像樣點的石板來。”他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風聲吞沒,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韓鐵手瞳孔微縮,瞬間明白了耿仲明的意圖。他嘴唇翕動了一下,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重重一抱拳:“是!屬下這就去辦!”轉身大步離去,鐵手在積雪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風雪愈發猛烈。天色早早暗沉下來。顯通寺沉重的山門在風雪中吱呀關閉,隔絕了外界的嚴寒與喧囂。僧眾的晚課誦經聲從大雄寶殿方向隱隱傳來,梵音莊嚴,試圖撫平世間的戾氣。
耿仲明下榻的是一處僻靜的禪院廂房。室內燃著炭盆,驅散了寒意。他的長子耿繼茂,一個剛滿十六歲、身形已頗為高大的少年,正捧著一卷《資治通鑒》坐在燈下。少年繼承了耿仲明輪廓分明的面龐,但眉宇間少了父親的剛毅滄桑,多了幾分在盛京長大的滿洲化貴胄子弟特有的矜持與銳利。他穿著簇新的藍色棉甲,外罩一件鑲了貂毛領的錦緞馬褂,腰懸順刀,與這古剎禪房的清幽格格不入。
“父親,”耿繼茂放下書卷,起身行禮,動作規范,帶著清廷教導出的刻板禮儀,“夜寒風急,您早些安歇吧。寺外有韓叔和親兵值守,出不了亂子。”
耿仲明看著兒子年輕的臉龐,心中五味雜陳。這個兒子,自小在盛京長大,在滿洲貴胄學堂里接受教育,習滿語,練騎射,對“懷順王世子”的身份認同,遠勝于對“東江鎮后人”的認知。他眼中對父親的敬畏多于親近,更帶著一種急于證明自己價值、融入滿洲核心的渴望。
“嗯。”耿仲明淡淡應了一聲,脫下斗篷,在炭盆旁坐下,伸出手烤火。跳躍的火光映著他疲憊而深邃的側臉。“繼茂,今日在寺中,可曾留意那些大喇嘛和僧官?”
耿繼茂立刻挺直腰板,眼中閃過一絲精明:“回父親,兒留意了。主持普慧大喇嘛對父親甚是恭敬,但言語間多有試探。幾個執事僧官,眼神閃爍,尤其那個管庫房的胖喇嘛,兒見他與幾個行腳商打扮的漢人私下交談甚久,形跡可疑。”他努力模仿著滿洲貴胄分析情報時的語氣,試圖獲得父親的贊許。
耿仲明心中卻是一嘆。兒子的觀察力不錯,但只看到了表面,只想著抓“可疑分子”邀功。他揮了揮手:“知道了。你也早些歇息,莫要讀得太晚。”語氣中帶著不易察覺的疏離。
耿繼茂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絲疏離,眼中掠過一絲失落,但很快被掩飾過去,恭敬道:“是,父親也請安歇。”他吹熄了自己案頭的燈燭,退到外間自己的小榻上。
子時將近。風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滴水成冰。禪院內外一片死寂,只有風掠過屋檐和古松發出的嗚咽聲。
耿仲明悄然起身,披上玄狐斗篷。內里,他罕見地穿了一件洗得發白、肩頭還有一處不明顯補丁的舊棉襖——那是登州兵變前,他還是大明東江鎮游擊將軍時的舊物。他動作極輕,如同鬼魅。外間榻上的耿繼茂似乎已經睡熟,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廂房門被無聲地拉開一條縫,韓鐵手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閃了進來。他肩頭扛著一個不小的麻布包裹,里面似乎裝著沉重的東西。
“王爺,都備齊了。”韓鐵手的聲音壓得極低,僅存的右眼在黑暗中閃著光,“雪大,腳印很快會被蓋住。巡夜的喇嘛剛過這一片。”
耿仲明點了點頭,沒有言語,率先閃身出門。韓鐵手緊隨其后,兩人迅速融入禪院外呼嘯的風雪和濃重的黑暗中。
他們沒有驚動任何守衛,熟稔地避開幾處可能有僧侶值夜的經堂,從寺院西側一道不起眼的角門溜出。門外,兩匹用厚氈包裹了馬蹄的戰馬已拴在避風的石壁下。兩人翻身上馬,一抖韁繩,戰馬噴著濃重的白氣,馱著他們沖入茫茫雪夜,直奔后山鷹愁澗方向。
風雪如刀,抽打在臉上。山路崎嶇難行,覆蓋著厚厚的積雪,馬蹄不時打滑。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只有風雪凄厲的呼嘯和戰馬粗重的喘息。耿仲明緊抿著嘴唇,任由冰冷的雪花灌入脖頸,心中那股壓抑已久的悲愴與愧疚,在這與世隔絕的黑暗風雪中翻騰不息。
約莫半個時辰后,前方出現一片黑黢黢的巨大陰影。那是鷹愁澗上方一片茂密的古松林。濃密的樹冠遮蔽了本就微弱的天光,林內更是漆黑如墨,積雪更深,幾乎沒過馬膝。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混合著血腥和腐臭的氣息,被風雪沖淡,卻依舊刺鼻。
“王爺,到了。”韓鐵手勒住馬,指向林中一片相對開闊的坡地。借著雪地微弱的天光反照,依稀可見那片坡地上,散落著許多被積雪半掩的、形態各異的凸起物——那是未能及時收斂的尸骸!有的被野獸撕扯過,露出森森白骨;有的保持著臨死前掙扎的姿態,被凍成了僵硬的冰雕;更多的則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只留下一個個人形的輪廓。折斷的兵刃、破碎的旗幟碎片散落其間,如同這片死亡之地的點綴。
饒是韓鐵手這樣的百戰老兵,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那只鐵手下意識地按緊了腰刀。
耿仲明翻身下馬,腳步踉蹌了一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這片被遺忘的戰場。積雪沒過了他的小腿。他走到一具半露在外的尸骸旁,蹲下身,用帶著皮手套的手,拂開覆蓋在尸體胸腹部的積雪。
尸骸穿著破爛的明軍鴛鴦戰襖,胸口插著幾支折斷的箭桿,早已凍得硬邦邦。致命傷在咽喉,一道猙獰的刀口,翻卷的皮肉凍成了青黑色。耿仲明的手顫抖著,拂去尸體肩頭更多的積雪,露出了那件戰襖殘破的左袖——袖口上方,靠近肩胛的位置,一個熟悉的、歪歪扭扭的烙印在昏暗的光線下刺入他的眼簾:三顆星星,環繞著一座小島!
“皮島…沈世魁的兵…”耿仲明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他繼續在附近尋找,又發現幾具同樣帶著烙印的尸骸。其中一個士兵的頭顱被重兵器砸碎,手中卻死死攥著一面只剩半截的破舊認旗,旗面上一個模糊的“沈”字,在風雪中無力地飄動。還有一個年輕的士兵,背靠著一棵被刀砍出深深痕跡的老松,身體被長矛洞穿釘在樹上,至死怒目圓睜,空洞的眼窩里積滿了冰雪,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這殘酷的世道和不公的命運。
寒風穿過松林,發出更加凄厲尖銳的嗚咽,如同萬千亡魂在齊聲悲哭。卷起的雪沫打在臉上,冰冷刺骨。耿仲明站在這一片被冰雪和死亡凝固的戰場中央,環顧著周圍散落的、曾經鮮活的生命,那些曾經在皮島、在旅順口并肩作戰、大口喝酒、罵娘、幻想殺敵立功的袍澤兄弟,如今成了這荒山野嶺中無人問津的枯骨。巨大的悲愴和強烈的負罪感如同冰錐,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窒息。
“王爺…”韓鐵手的聲音帶著哽咽,將肩頭的麻布包裹放下,從中取出一塊三尺長、一尺寬的青石板,一把短柄鶴嘴鋤,還有幾捆香燭紙錢。“地方…選好了嗎?”
耿仲明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強行壓下翻涌的心緒。他目光掃過這片尸橫遍野的坡地,最終落在那棵釘著年輕士兵尸體的老松旁。那里地勢略高,背靠巨巖,相對避風。
“就那兒。”他指向那棵老松。
韓鐵手會意,立刻扛起青石板和工具走了過去。他先用鶴嘴鋤費力地刨開凍得如同鐵板般堅硬的地面。鐵鋤與凍土碰撞,發出沉悶的“鐺鐺”聲,在寂靜的雪林中格外刺耳。耿仲明也走過來,拔出腰間佩刀——那是一柄雁翎腰刀,刀身狹長,并非清廷賞賜的滿洲順刀,而是他當年在毛文龍帳下時所用的舊物。他用刀鞘尾部當錘,配合韓鐵手,一點點鑿開堅硬的凍土層。兩人沉默地勞作著,汗水很快浸透了內衫,又在寒風中迅速冷卻,帶來刺骨的寒意。
挖了約莫小半個時辰,一個僅能容納青石板豎立的淺坑終于挖好。韓鐵手將沉重的青石板小心放入坑中,扶穩。耿仲明扔掉刀鞘,從懷中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也是登州舊物。他蹲在石板前,就著雪地微弱的反光,用匕首的尖刃,一筆一劃,極其用力地在冰冷的石面上刻鑿起來。
匕首刃尖與青石摩擦,發出“嗤嗤”的刺耳聲響,迸濺出細碎的火星。耿仲明的手極其穩定,刻下的字跡卻充滿了刀劈斧鑿般的悲憤與蒼涼:
東江英魂不滅
萬古千秋
沒有落款,沒有日期。只有這八個飽含血淚的大字,在青石板上深深凹陷,如同刻在耿仲明心頭的傷痕。
刻完最后一筆,耿仲明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匕首“當啷”一聲掉在雪地上。他緩緩站起身,望著這塊矗立在尸山血海中的無名石碑,久久無語。寒風卷起雪沫,撲打在冰冷的石碑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韓鐵手默默地將帶來的香燭點燃。微弱的火苗在狂風中頑強地跳躍著,映照著石碑上那八個大字,也映照著耿仲明蒼白而疲憊的臉。昏黃的光暈下,那些被積雪半掩的尸骸仿佛在光影中晃動。韓鐵手又將帶來的粗糙黃紙點燃,紙灰在風雪中打著旋兒,如同黑色的蝴蝶,飛舞盤旋,最終被寒風撕碎,卷入無邊的黑暗。
“兄弟們…”耿仲明終于開口,聲音嘶啞低沉,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每一個字都仿佛從冰封的心湖深處艱難地鑿出,“我耿仲明…對不住你們…”他閉上眼,兩行滾燙的淚水終于沖破冰冷的堤防,順著布滿風霜的臉頰無聲滑落,滴落在腳下的積雪中,瞬間凝結成冰。
“毛帥…沈總兵…陳副將…還有…所有留在東江的弟兄們…”他抬起頭,望向東南方無垠的黑暗虛空,仿佛要穿透千山萬水,望向那片魂牽夢縈又不敢面對的大海,“仲明…今日在此…給你們…賠罪了!”他猛地雙膝跪倒在冰冷的石碑前,額頭重重地磕在堅硬的凍土上!一下!又一下!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雪林中回蕩,積雪沾染了他的額頭,混合著淚水,一片狼藉。
韓鐵手也“噗通”一聲跪下,那只冰冷的鐵手深深插入雪中,僅存的右眼赤紅,牙關緊咬,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祭奠著那些埋骨異鄉、無法歸家的袍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