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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權欲鑄王冠

帥府(原登州府衙)正堂內,氣氛與蓬萊閣前的狂熱不同,帶著一種大權初掌的興奮與面對嚴峻現實的沉重交織的復雜感。炭火燒得更旺了,驅散了些許寒意,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緊張。

孔有德已經脫掉了濺血的戰袍,換上了一件不知從哪個大戶人家搶來的、略顯寬大的錦緞蟒袍(非正式龍袍,但有蟒紋,已是嚴重僭越),端坐在原本屬于登萊巡撫的太師椅上。雖然這身打扮與他粗豪的相貌氣質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滑稽,但他毫不在意,反而努力挺直腰板,試圖擺出“都元帥”的威儀。他臉上殘留著殺戮后的紅暈,眼神中閃爍著志得意滿的光芒,仿佛登州城已是他的王座,吳襄的圍城大軍不過疥癬之疾。

李九成、陳有時等幾個剛被封了高官的心腹將領分坐兩旁,臉上同樣洋溢著興奮和躍躍欲試。桌上攤開著登州府的戶籍冊、錢糧簿,還有簡陋的城防圖。

“耿都督來了!”見耿仲明進來,孔有德臉上露出笑容,拍了拍身邊空著的椅子(特意留出的首位),“快坐!就等你了!咱們好好議議,怎么收拾吳襄那個老匹夫,再給兄弟們找條活路!”

耿仲明抱拳行禮:“都元帥。”然后依言坐下,目光掃過桌上的簿冊和圖卷,沒有立刻發言。

李九成迫不及待地開口:“都元帥!依末將看,吳襄那老小子仗著關寧鐵騎野戰厲害,可攻城就是個棒槌!咱們登州城高墻厚,又有耿都督的火器營在,怕他個鳥!只要糧草……”他提到糧草,聲音不由得低了下去,這是目前最大的軟肋。

“糧草!又是糧草!”孔有德煩躁地一揮手,“城里沒了,就去城外搶!吳襄圍得再緊,還能擋住咱們夜里出去打草谷?再不行,老子親自帶騎兵沖他娘的幾個來回,不信搶不到糧食!”他此刻豪氣干云,頗有點視關寧鐵騎如無物的架勢。

“都元帥,不可輕敵。”耿仲明終于開口,聲音沉穩,給略顯浮躁的氣氛降了降溫?!皡窍鬻庀玛P寧軍,久經戰陣,非尋常明軍可比。其騎兵尤其精銳,野戰沖陣,我們恐難匹敵。且其兵力數倍于我,圍城之勢已成。強行出城野戰,勝算渺茫,徒耗兵力。至于打草谷……”他頓了頓,手指在城防圖上幾個點劃過,“吳襄用兵老道,必然在城外要道設下層層伏兵、拒馬,專等我軍小股部隊出城。此舉無異于羊入虎口?!?

孔有德臉上的興奮淡了些,濃眉皺起:“那依你之見,咱們就縮在城里等死?等著餓死或者被吳襄打破城?”

“固守待變。”耿仲明吐出四個字,眼中閃爍著精光,“登州城堅,確是我們的優勢。火器營尚有紅夷大炮數門,佛朗機銃、鳥銃數百,彈藥雖不充裕,但依托城墻防守,足以讓吳襄付出慘重代價。他長途奔襲,糧草轉運也非易事,久攻不下,其軍心士氣必然受挫。此其一?!?

他環視眾人,繼續道:“其二,登州兵變,震動朝野。朝廷絕不會坐視不理。除了吳襄,必有他路援軍趕來。但朝廷內部派系傾軋,各路援軍未必能同心協力,甚至可能互相掣肘。這就是我們的機會。若能分化瓦解,或利用其矛盾,或許能尋得一線生機。”

“其三,”耿仲明的目光變得深邃,“海路!黃龍的水師雖封鎖嚴密,但渤海之大,風浪無常,未必沒有縫隙可鉆。若能設法聯絡上……北邊(指后金),或者南邊(指海上勢力如鄭芝龍殘部),哪怕只是虛張聲勢,也能讓吳襄和朝廷投鼠忌器,不敢全力攻城!”

“聯絡北邊?”陳有時眼睛一亮,“耿都督是說……盛京?”

孔有德也坐直了身體,眼中精光暴射。這個念頭,在他心中早已盤旋多日。王道純的死,徹底斷了朝廷招撫的可能(即使那可能性微乎其微),降清似乎成了唯一可能的生路。只是茲事體大,他一直壓在心底,此刻被耿仲明點破,立刻心潮澎湃。

“不錯!”孔有德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亂跳,“還是耿二看得遠!困守孤城是死路,只有外援!朝廷是指望不上了,那些狗官巴不得咱們死光!唯有北面的‘大金’!皇太極雄才大略,求賢若渴!咱們手上有兵,有登州城,還有這犀利的火器!這是咱們投效的資本!”他越說越興奮,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在大金國封王拜將的前景,“耿二,此事就交給你!你最是穩重機敏,想辦法,務必把咱們的意思,送到盛京皇太極大汗手中!”

“末將領命!”耿仲明抱拳應道,心中卻是一片冰冷。他提出海路聯絡,本意是尋求任何可能的變數,但孔有德顯然只看到了降清這一條路。這確實是目前理論上唯一可能解圍的生路,但代價呢?背棄漢家衣冠,臣服于昔日死敵?毛文龍若地下有知……他不敢深想。然而,看著孔有德眼中燃燒的權欲之火,看著李九成等人臉上露出的“柳暗花明”般的希冀,他知道,這條路,恐怕是不得不走了。王道純的血,已經鋪就了通往盛京的方向。

“好!好!好!”孔有德連說三個好字,站起身,在堂中踱步,蟒袍的下擺隨之晃動,“只要盛京的使者一來,咱們里應外合,先破了吳襄!到時候,老子帶著你們,跟著皇太極大汗,打下一個大大的前程!封侯封王,指日可待!哈哈哈!”他放聲大笑,笑聲在空曠的大堂里回蕩,充滿了對權力的憧憬和對未來的狂熱想象。蓬萊閣的血腥似乎已被他拋在腦后,王道純的人頭仿佛只是他踏上更高權位的一塊微不足道的墊腳石。

裂痕隱驚雷

議事結束,眾將各自領命散去。孔有德依舊沉浸在“都元帥”和未來“封王”的美夢中,興致勃勃地拉著幾個親信將領去“視察”剛剛“接收”的原登州府庫,看看還有多少金銀財貨可以充作日后晉身的資本。

耿仲明沒有同去。他獨自一人,沿著府衙回廊,走向暫時安置火器營傷兵的后院。寒風穿過廊柱,發出嗚咽的聲響??諝庵袕浡淤|金瘡藥、血腥味和傷病員痛苦的呻吟混合在一起的氣息。

在一間臨時充當病房的廂房外,他看到了林慕雪忙碌的身影。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布裙,外面罩著一件半舊的棉坎肩,頭發簡單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被汗水粘在光潔的額角。她正蹲在一個重傷的火銃手旁邊,小心翼翼地用煮過的布巾清理著他手臂上被火藥灼燒得焦黑的傷口。那士兵痛得渾身發抖,牙齒咬得咯咯響,卻強忍著不叫出聲。

“忍著點,腐肉必須刮干凈,否則會爛得更深?!绷帜窖┑穆曇艉茌p,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動作卻異常利落穩定。她拿起一把在火上烤過的小刀,手法精準地剔除著壞死的皮肉。旁邊一個打下手的半大孩子(可能是某個陣亡士兵的弟弟)端著盛放工具和藥膏的木盤,緊張地看著。

耿仲明沒有打擾,只是靜靜地站在廊下陰影里看著。火光映照著林慕雪專注而疲憊的側臉,鼻尖凍得微紅,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與這充斥著暴力、血腥和權欲的帥府格格不入,卻又像亂世污泥中倔強生長的一株青蓮。她處理傷口時那種專注和慈悲,讓耿仲明因殺戮和權謀而變得冷硬的心,有了一絲細微的觸動。

“耿帥?”林慕雪似乎感覺到注視,抬起頭,看到廊下的耿仲明,微微一怔,隨即起身,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了過來。她的眼神依舊清澈,但看向耿仲明時,那份感激之下,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和疏離。蓬萊閣殺官的消息,顯然已經傳遍了全城。

“林姑娘辛苦了?!惫⒅倜鼽c點頭,聲音比平時溫和了一些,“傷兵情況如何?”

“不太好?!绷帜窖┬忝嘉Ⅴ?,眼中帶著憂慮,“天氣太冷,傷口不易愈合,很多都化了膿。藥材……也越來越少了。金瘡藥、止血散都快見底了。還有……”她看了一眼病房的方向,壓低聲音,“很多兄弟……不是傷重不治,是餓的。身體太虛弱,扛不住傷,也扛不住病?!?

耿仲明的心沉了下去。糧草!這始終是懸在他們頭頂的利劍。王道純的血可以暫時點燃士氣,卻填不飽肚子。火器營是他一手組建,是他的嫡系力量,也是守城的關鍵??粗@些在饑餓和傷痛中掙扎的士兵,再想到孔有德在堂上描繪的“封王”美夢,一種巨大的諷刺感和無力感涌上心頭。

“藥材的事,我想想辦法?!惫⒅倜髦荒苋绱苏f,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弄藥?!凹Z草……總會有的?!边@話說得他自己都覺得蒼白。

林慕雪沉默了一下,沒有追問。她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紙包,遞給耿仲明:“耿帥,這是新配的傷藥,對火器灼傷效果更好些。您……自己也要保重?!彼nD片刻,聲音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勸誡,“殺戮……解決不了根本。王道純死了,圍城……還在。”

耿仲明接過帶著她體溫的藥包,指尖微微一顫。他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殺官泄憤,稱帥自立,甚至謀劃降清,都只是在仇恨和絕望的漩渦里越陷越深,解決不了他們被困孤城、缺糧少藥的絕境。他深深地看了林慕雪一眼,這個弱女子看得竟比許多將領都透徹。

“多謝?!惫⒅倜髦煌鲁鰞蓚€字,將藥包緊緊攥在手心,那點微弱的暖意似乎能短暫驅散掌心的冰冷。他轉身欲走。

“耿帥!”林慕雪忽然又叫住他,咬了咬下唇,似乎下了很大決心,“后衙地牢……關著的不止王道純。還有……還有孫元化孫大人的家眷……女眷和幾個年幼的孩子。王廷試逃跑時沒顧上他們……如今……”

耿仲明的腳步猛地頓?。O元化的家眷?!孫大人待他們東江舊部恩重如山,如今身陷囹圄,生死未卜,他的家眷竟也被困在這叛軍占據的危城之中?!

一股強烈的愧疚感和責任感瞬間攫住了他。他霍然轉身,目光如電:“此事當真?為何無人報我?孔元帥可知?”

林慕雪被他突然凌厲的目光看得后退半步,低聲道:“我也是今日去給一個看守送藥時……偶然聽說的。孔元帥……大概還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無暇顧及?!彼囊馑己苊黠@,在孔有德眼中,孫元化的家眷或許連王道純都不如,只是一群無足輕重的累贅。

耿仲明胸口劇烈起伏,眼中寒芒閃爍??子械略谂钊R閣前大談孫元化如何被冤屈,如何是他們兵變的誘因之一,口口聲聲要報仇!可如今恩公的家眷就在眼皮底下,他卻視而不見?這算哪門子的“報仇”?這分明是只記得仇恨帶來的權力快感,卻忘了仇恨的根源和應有的道義!

“人在哪里?帶我去!”耿仲明的語氣不容置疑。孫元化的家眷,必須保??!這不僅是對恩公的交代,也是他耿仲明在沉淪的亂世中,為自己劃下的一道絕不能逾越的底線!若連這點良知都守不住,與禽獸何異?與那些逼反他們的朝廷狗官,又有何區別?

林慕雪看著耿仲明眼中那份不容動搖的決心,輕輕點了點頭:“在后衙最西邊,靠近馬廄的那個獨立小院,有看守,但不多。”

耿仲明不再言語,大步流星地朝著后衙方向走去。腳步沉重而堅定。蓬萊閣的血跡未干,“都元帥”的美夢方酣,但一道無聲的裂痕,已在他與孔有德之間悄然滋生。這裂痕關乎道義,關乎本心,在這座被風雪和死亡籠罩的孤城里,如同隱伏的驚雷,終有爆發之日。而此刻,他只想先護住恩人那無辜的家小,為這無邊黑暗,留住一絲微弱的人性燭光。

風雪似乎更大了,呼嘯著穿過回廊,卷起地上的殘雪,撲打在耿仲明冰冷的甲胄上。他握緊了腰間的刀柄,也握緊了懷中那包帶著清苦藥香的傷藥,走向后衙深處那片未知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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