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二年,臘月的嚴(yán)寒如一頭猙獰的巨獸,肆虐著皮島。鉛灰色的天幕像是一塊沉重的巨石,沉沉地壓在海島上空,讓人喘不過氣來。呼嘯的海風(fēng)如同利箭般,裹挾著細(xì)碎的冰碴,狠狠地抽打著營寨的每一寸土地。那原本高高飄揚(yáng)的“毛”字帥旗,如今已被狂風(fēng)撕扯得千瘡百孔,只剩下半幅破布在風(fēng)中無助地顫抖,仿佛是一位垂暮老人在痛苦地呻吟。
耿仲明身著厚重的鐵甲,一步一步艱難地在營寨中巡營。腳下的雪殼早已被凍得堅(jiān)硬如鐵,每走一步,都會在雪地上留下一個(gè)深深的腳印。然而,這些腳印并非是落在普通的積雪上,而是落在了連日來因饑寒交迫而倒斃的士卒被大雪掩埋后形成的尸丘上。每一個(gè)尸丘都像是一座無聲的墓碑,訴說著生命的脆弱和戰(zhàn)爭的殘酷。
“將軍……給口熱湯吧……”一個(gè)微弱而顫抖的聲音從雪堆里傳來。耿仲明猛地低下頭,只見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從雪堆里伸了出來,緊緊地攥住他鐵甲的下擺。那只手,就像一根干枯的樹枝,上面布滿了裂痕和凍瘡,指甲里還殘留著黑色的淤血。順著那只手望去,耿仲明看到了一張瘦骨嶙峋的臉,那是一個(gè)眼窩深陷的少年兵,嘴唇裂開的血口子上凝著一層冰霜,眼神中透露出無盡的絕望和哀求。
耿仲明心中一陣刺痛,他連忙解下腰間的麂皮囊,遞到少年兵的嘴邊。然而,少年兵卻連捧水的力氣都沒有,渾濁的溫水順著他的脖頸流進(jìn)破襖,瞬間就結(jié)成了冰溜。耿仲明看著少年兵痛苦的模樣,心中充滿了無奈和悲憤。他剛想再說些什么,突然,一個(gè)傳令兵栽倒在雪地里,背后插著三支雕翎箭,鮮血染紅了周圍的積雪。
耿仲明心中一緊,他急忙上前,扯開血冰粘連的軍報(bào)。軍報(bào)上,遼東巡撫畢自肅的朱批如同一把利劍,狠狠地刺進(jìn)了他的眼底:“東江罪卒,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耿仲明的雙手不禁顫抖起來,憤怒和悲痛在他的心中交織。他望著遠(yuǎn)方,眼中滿是怒火,咬牙切齒地說道:“畢自肅,你好狠的心!我東江子弟為朝廷守邊,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
冰窖藏生機(jī)
孔有德一腳踹開中軍帳的門,帶著一身的寒氣和怒氣沖了進(jìn)來。他的鐵甲肩頭還掛著人血凝成的冰棱,就像一朵朵盛開的血色花朵。他的臉因?yàn)閼嵟鴿q得通紅,雙眼圓睜,大聲吼道:“耿二!陳繼盛那幫遼西雜種把最后十船糧全扣了!”說著,他抓起炭盆里燒紅的鐵釬,狠狠地往案上戳去,只聽“嗤”的一聲,焦糊味瞬間彌漫在帳內(nèi)。
耿仲明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嚇了一跳,他連忙按住孔有德攥著鐵釬的手,說道:“老孔,先別急,坐下慢慢說。”孔有德憤怒地甩開耿仲明的手,在帳內(nèi)來回踱步,嘴里不停地罵著:“毛帥才死半年,他們就敢如此欺負(fù)我們東江軍!這幫狗娘養(yǎng)的,老子早晚要把他們碎尸萬段!”
耿仲明看著孔有德憤怒的樣子,心中也充滿了怒火,但他知道現(xiàn)在不是沖動的時(shí)候。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走到案前,看著上面攤開的《東江輿地圖》。地圖上,皮島周邊密密麻麻地標(biāo)滿了代表后金斥候的骷髏頭,就像一群張牙舞爪的惡魔,時(shí)刻威脅著皮島的安全。
“遼西兵卡住覺華島水道,登州糧船過不來。”耿仲明指著地圖上的覺華島,眉頭緊鎖,說道,“如今唯剩旅順黃龍?zhí)幋嬷饲娂Z。”孔有德聽到這話,停下了腳步,轉(zhuǎn)身看著耿仲明,啐了一口血沫,說道:“黃龍?那老狗上月剛殺了毛承祿大哥!他怎么可能會把糧食給我們?”
就在兩人爭論的時(shí)候,帳外突然傳來一陣凄厲的哀嚎聲。兩人心中一驚,連忙沖了出去。只見十幾個(gè)兵卒正圍著一匹倒斃的戰(zhàn)馬,用銹跡斑斑的刀割開凍硬的馬腹,掏出血淋淋的內(nèi)臟。雪地里散落著啃光的鼠骨,有個(gè)老兵把熱騰騰的馬心塞進(jìn)懷里,眼神中充滿了堅(jiān)定和無奈,說道:“留給傷營的娃娃,他們更需要。”
耿仲明看著眼前的一幕,心中一陣酸楚。他知道,皮島的士卒們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如果再得不到糧食,他們都將餓死在這里。他咬了咬牙,說道:“老孔,不管黃龍?jiān)覆辉敢猓覀兌家ピ囈辉嚒_@八千石糧食,關(guān)乎著我們東江軍的生死存亡!”孔有德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好,我跟你一起去。就算是龍?zhí)痘⒀ǎ覀円惨J一闖!”
夜盜生死糧
子時(shí),整個(gè)皮島都沉浸在一片黑暗和寂靜之中。耿仲明帶著孔有德、韓鐵手等十幾個(gè)人,悄悄地來到了糧倉重地。月光灑在雪地上,反射出冷冷的光,使得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格外陰森恐怖。
耿仲明用火把照向丈余高的倉墻,只見冰層覆蓋的磚縫里滲出暗紅的血跡,那是守倉士卒凍斃前抓撓墻壁留下的血指印。這些血指印就像一雙雙眼睛,默默地訴說著他們的痛苦和絕望。耿仲明心中一陣悲涼,他知道這些士卒都是為了守護(hù)糧食而犧牲的。
韓鐵手掄起鐵錘,狠狠地砸向銅鎖。然而,銅鎖卻像鐵鑄的一般,絲毫未動。韓鐵手又加大了力氣,再次砸去,只聽“當(dāng)”的一聲,鐵錘被震得虎口迸裂,鮮血直流。他憤怒地將鐵錘扔在地上,說道:“鎖芯凍實(shí)了,這可怎么辦?”
就在眾人一籌莫展的時(shí)候,醫(yī)女林慕雪從身后走了出來。她手里拿著一個(gè)陶罐,說道:“用這個(gè)試試。”說著,她將陶罐里滾燙的藥湯潑上鎖眼。隨著“滋滋”的聲響,冰碴開始慢慢融化。就在這時(shí),耿仲明突然聽見身后雪堆里傳來機(jī)弩上弦的聲音。他心中一驚,連忙轉(zhuǎn)身,只見二十余名持弩甲士從雪堆里站了起來,為首的參將掀開白斗篷,露出陳繼盛心腹劉興治的臉。
劉興治冷笑一聲,說道:“耿將軍莫怪,遼西弟兄們也餓著肚子,您動糧倉,兄弟們只好動弩機(jī)。”耿仲明看著劉興治,眼中閃過一絲憤怒,但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他知道現(xiàn)在不能與他們硬拼,否則只會讓更多的人死去。
就在劉興治以為耿仲明會束手就擒的時(shí)候,耿仲明突然靴跟猛跺地面。只聽“咔嚓”一聲,埋設(shè)的絆索驟然彈起,積雪里翻出百余名東江老兵。他們手持生銹的腰刀,迅速地將遼西兵包圍起來,將刀抵在他們的后心。
“開倉!”耿仲明大聲吼道。他劈手奪過火把,擲向糧堆。火光騰起的剎那,所有人才看清倉底景象:本該堆滿稻谷的倉廩空蕩如墓穴,僅剩角落三袋霉粟,鼠群正從破袋里潮水般涌出。
裂土噬忠魂
“糧呢?!”孔有德憤怒地揪住管倉老吏,將他狠狠地撞向梁柱。老人佝僂的身子像片枯葉般抖著,他的聲音微弱而顫抖,說道:“遼西軍……半月前就運(yùn)走了……”他忽然咧嘴露出黑洞洞的牙床,臉上露出一絲神秘的笑容,“但毛帥……早料到有這天……”
火光照亮了倉壁的暗門。耿仲明心中一動,他走上前去,按動機(jī)關(guān)。隨著“咯吱”一聲,夾墻內(nèi)赫然露出百口陶甕。甕中粟米摻著防蟲的石灰粉,甕身刻著“天啟六年毛文龍密儲”。
管倉老吏走到陶甕前,撫著陶甕,淚如雨下,說道:“毛帥臨終前夜召見老朽。他說皮島遲早要斷糧,這三千石救命糧,非到餓殍遍野時(shí)不可動……”耿仲明看著這些陶甕,心中一陣感動。他知道,毛帥雖然已經(jīng)去世,但他依然心系著東江軍的生死存亡。
然而,帳外突然傳來一陣野獸般的嘶吼聲。耿仲明等人連忙沖了出去,只見饑兵們看到運(yùn)出的竟是摻石灰的陳糧,絕望中抓起雪地里的凍尸啃咬。他們的眼神中充滿了瘋狂和絕望,仿佛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
耿仲明心中一陣悲痛,他奪過糧袋,躍上倉頂,大聲吼道:“東江子弟聽令!淘盡石灰的粟米已煮在鍋里!傷營弟兄先食,敢搶食者——”說著,他手起刀落,帶頭啃尸的潰兵頭顱滾進(jìn)雪堆。
耿仲明染血的刀尖指向海面,大聲說道:“后金狗正在三十里外鑿冰!想活命的,隨我去鑿冰捕魚!”士卒們聽到耿仲明的話,眼中閃過一絲希望。他們紛紛放下手中的凍尸,拿起槍桿,跟在耿仲明身后,向海邊走去。
冰海埋骨處
破曉的冰原上,三千饑兵用槍桿鑿擊冰面。他們的動作雖然緩慢而無力,但卻充滿了堅(jiān)定和執(zhí)著。孔有德帶人拖著最后八桶火藥狂奔,大聲喊道:“閃開!”藥桶砸向冰層薄弱處時(shí),耿仲明突然望見地平線躍動的黑影。
“鑲白旗騎兵!”瞭哨剛喊完就被箭矢貫穿咽喉。重甲騎兵如黑潮漫過冰原,為首牛錄額真戴著熊頭皮帽,正是屠戮耿仲明故鄉(xiāng)的仇敵——鈕祜祿·阿敦。阿敦騎在馬上,揮舞著長刀,大聲喊道:“殺啊!殺光這些東江狗!”
耿仲明心中一陣憤怒,他大聲吼道:“結(jié)車陣!”士卒們聽到耿仲明的命令,迅速地推倒糧車,結(jié)成車陣。他們手持武器,嚴(yán)陣以待,眼神中充滿了仇恨和堅(jiān)定。
冰層在火藥爆炸聲中轟然塌陷,沖鋒的后金鐵騎連人帶馬墜入冰窟。落水戰(zhàn)馬凄厲的哀鳴里,韓鐵手帶死士躍入冰海,將長矛捅進(jìn)浮沉的后金兵咽喉。血浪翻涌間,耿仲明盯住揮旗指揮的阿敦。他心中充滿了仇恨,發(fā)誓一定要為故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報(bào)仇。
他抓起漁叉,狂奔過浮冰。在冰面塌陷的剎那,他飛身撲向阿敦。兩人墜入冰窟,在冰冷的海水中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搏斗。阿敦的彎刀劈開他鐵甲護(hù)頸,鮮血順著他的脖子流了下來。但耿仲明毫不退縮,他反手將漁叉扎進(jìn)對方咽喉。阿敦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耿仲明,然后緩緩地沉入了海底。
“將軍!”韓鐵手從冰窟拖出耿仲明時(shí),他鐵甲縫隙已凍成血紅的冰鎧。冰面上漂滿后金兵尸體,幸存的東江兵正從死馬腹腔掏出血淋淋的馬肝生啖。他們的眼神中充滿了饑餓和絕望,但卻依然頑強(qiáng)地生存著。
殘陽照歸帆
孔有德將最后半袋粟米倒進(jìn)鍋里,說道:“夠煮三天稀粥。”篝火旁躺滿力竭的士卒,林慕雪用燒紅的匕首為傷兵剜出凍瘡。傷兵們雖然痛苦地呻吟著,但卻依然堅(jiān)強(qiáng)地忍受著。
耿仲明裹著濕氈望向海面,突然抓住孔有德的腕子,說道:“你看!”暮色里三艘福船正沖破浮冰。船頭“登萊巡撫孫”的旗幟被朔風(fēng)撕扯,甲板堆滿鼓囊的糧袋。士卒們看到糧食,眼中閃過一絲希望。
然而,歡呼未起,船隊(duì)后方突然殺出五艘懸掛黃龍旗的戰(zhàn)艦,弩炮轟斷了領(lǐng)頭福船的桅桿。落水的登州兵在冰海里掙扎,糧袋沉浮處泛起血色泡沫。耿仲明心中一陣憤怒,他抓起長弓,搭上鳴鏑,箭嘯撕裂寒風(fēng)時(shí),幸存的東江兵如餓狼撲向冰面。
他們不是在沖鋒,是在爬行,凍壞的肢體在冰面拖出蜿蜒血痕,只為搶撈漂浮的糧袋。耿仲明看著這些士卒,心中一陣感動。他知道,這些士卒都是為了生存而戰(zhàn),他們是東江軍的驕傲。
“接應(yīng)糧船!”耿仲明率騎兵沖下海岸。冰層在他馬蹄下碎裂,墜海的剎那,他看見林慕雪縱馬躍入怒濤,將繩索甩向沉船。落水的登州把總抓住繩頭,嘶喊:“孫巡撫有令!請東江弟兄移鎮(zhèn)登州——”
雪原焚舊旗
當(dāng)夜皮島飄起鵝毛雪。耿仲明將“毛”字殘旗覆在陣亡士卒尸堆上,火把落地時(shí),焦糊味混著尸油味沖得人作嘔。孔有德突然拔刀劈斷帥旗,大聲說道:“從今往后,老子只信手中刀!”
火光映著冰海里漂浮的糧袋,像一片片潰爛的皮。耿仲明抓起把帶冰碴的粟米塞進(jìn)口中咀嚼,石灰的澀味混著血腥氣刺進(jìn)喉管。他望著登州船隊(duì)消失的方向,想起少年時(shí)毛文龍教他寫字的場景。
“去登州。”他吐出染紅的米渣,“但記住,這糧是東江子弟用血融開的。”
雪原上傳來孤狼般的長嗥。幸存的士卒正用槍尖剖開后金兵尸體,掏出尚帶余溫的肝臟穿在矛尖炙烤。當(dāng)?shù)谝豢|肉香飄起時(shí),耿仲明閉眼咽下涌到喉頭的酸水——亂世烹人的盛宴,才剛剛開席。
風(fēng)雪卷著灰燼撲向渤海,冰層下凍著啃噬尸骸的魚群。皮島的燈塔徹底熄滅,最后三百名東江兵登船時(shí),沒人回頭望一眼燃燒的故島。耿仲明將毛文龍所贈匕首插進(jìn)舵盤,刀柄刻著的“守遼”二字,早被血垢浸成黑紅。他望著遠(yuǎn)方,心中充滿了迷茫和期待,不知道在登州等待他們的將會是什么樣的命運(yùn)。但他知道,無論前方的道路有多么艱難,他都將帶領(lǐng)著東江軍的弟兄們,為了生存和尊嚴(yán),繼續(xù)戰(zhàn)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