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三年三月初七,渤海灣的上空陰沉沉的,鉛灰色的云層仿佛一塊巨大的幕布,沉甸甸地壓在海面上。細密的雪花如同白色的精靈,在寒風(fēng)中肆意飛舞,紛紛揚揚地灑落在海面上,瞬間便被洶涌的波濤吞噬。
耿仲明獨自佇立在戰(zhàn)船的船頭,身上的鎧甲在雪花的映襯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他的眼神堅定而深邃,凝視著遠方,皮島的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宛如一個神秘的幻影。海風(fēng)吹起他的披風(fēng),獵獵作響,仿佛在訴說著他心中那無盡的思緒。
“王爺,浪大,您還是回艙里避避吧。”韓鐵手一臉擔(dān)憂地走上前來,用那只殘缺的右手遞上一件蓑衣。他的左手手指向遠處的礁石群,大聲說道:“那邊就是鐵山戰(zhàn)場。”
耿仲明微微轉(zhuǎn)過頭,順著韓鐵手手指的方向望去。浪濤如猛獸般猛烈地撞擊著礁石,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恍惚間,那聲音竟化作了當年戰(zhàn)場上的火炮轟鳴。他的身體微微一震,記憶如潮水般洶涌而來。
天啟七年,也是在這片海域,戰(zhàn)火紛飛,硝煙彌漫。他背著中箭的毛文龍,在波濤洶涌的海水中奮力游了二里地。那時的他們,懷著滿腔的熱血和忠誠,為了保衛(wèi)大明的疆土,不惜與敵人浴血奮戰(zhàn)。可如今,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突然,船身猛地一震,像是撞到了暗礁。耿仲明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急忙伸手抓住纜繩,掌心被粗糙的麻繩磨出了血痕。這突如其來的痛感讓他從回憶中驚醒,他緊緊地握住纜繩,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堅毅和決絕。
“王爺,您沒事吧?”韓鐵手焦急地問道。
耿仲明搖了搖頭,說道:“沒事。繼續(xù)前進,靠岸。”
戰(zhàn)船在海浪的顛簸中緩緩駛向皮島,耿仲明的心情也變得愈發(fā)沉重。他知道,這一次回到皮島,將會揭開那些被歲月塵封的往事,也將會面對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愧疚和掙扎。
殘垣憶舊夢
皮島碼頭,曾經(jīng)熱鬧繁華的景象早已不復(fù)存在,只剩下一片荒涼和破敗。“鎮(zhèn)遼”石碑斷成了三截,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上面的字跡也被歲月侵蝕得模糊不清。耿仲明緩緩地走下戰(zhàn)船,踩著滿地的瓦礫,朝著總兵府舊址走去。
他的腳步沉重而緩慢,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自己的心上。突然,他的腳踢到了一個生銹的銅鈴,發(fā)出“當啷”一聲清脆的聲響。他停下腳步,彎腰拾起銅鈴,看著那殘缺不全的鈴舌,心中一陣刺痛。這銅鈴,是當年毛文龍集結(jié)將士所用,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響起過無數(shù)次,激勵著東江軍奮勇殺敵。可如今,它卻變得如此破舊和滄桑。
總兵府舊址更是一片狼藉,斷壁殘垣,雜草叢生。耿仲明走進府衙后院,眼前的一幕讓他愣住了。那株毛文龍親手栽種的海棠樹,居然還頑強地活著。樹干粗壯而斑駁,上面刻著密密麻麻的“正”字,每一個“正”字都代表著一場戰(zhàn)斗,一段歷史。最上方,歪斜地刻著“耿二不降”四個字,那是他當年立下的誓言。
耿仲明緩緩地走到海棠樹前,伸出顫抖的手指,輕輕地撫過那些刻痕。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懷念和愧疚,仿佛又看到了當年與毛文龍并肩作戰(zhàn)的場景。突然,他的手指在樹洞處摸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他心中一動,伸手將其取出,原來是一個鐵盒。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鐵盒,里面是一個油布包。他打開油布包,露出了一份軍報。軍報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但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辨。這是天啟六年他親筆所寫:“建奴若取皮島,必自菊花灣登陸...”墨跡旁有一個新鮮的血指印,顯然最近有人來過。
耿仲明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他心中充滿了疑惑。是誰留下了這個血指印?又是誰知道這個樹洞藏著這份軍報?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血酒祭驚濤
黃昏時分,夕陽的余暉灑在海面上,將海水染成了一片橙紅色。耿仲明來到了菊花灣懸崖,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慘烈的戰(zhàn)場。當年,八百東江軍在此阻擊數(shù)倍于己的敵軍,他們浴血奮戰(zhàn),視死如歸,最終全部壯烈犧牲,尸骨把海灣染成了赤色。
耿仲明解下腰間的酒囊,正準備祭奠亡魂,卻發(fā)現(xiàn)韓鐵手已經(jīng)在一旁準備好了三只陶碗。
“按漢人規(guī)矩,”韓鐵手突然改說遼東土話,聲音低沉而莊重,“祭亡魂要摔碗。”
這熟悉的口音讓耿仲明渾身一震,仿佛回到了當年的皮島。那是東江士卒們特有的腔調(diào),充滿了豪邁和悲壯。他點了點頭,接過陶碗。
第一碗烈酒被緩緩倒入怒濤之中,酒液與海水混合在一起,竟泛起了一絲血絲。耿仲明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悲痛,他低聲說道:“毛帥,您在天之靈,可曾安息?”
第二碗酒倒入海中,浪花里突然卷出半截銹刀。那銹刀在夕陽的映照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仿佛在訴說著當年的慘烈戰(zhàn)斗。耿仲明的心中一陣感慨,他說道:“東江舊部的兄弟們,你們?yōu)榱藝液兔褡澹冻隽松拇鷥r,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
第三碗酒剛舉起,懸崖下突然傳來一聲烏鴉的慘叫。那聲音尖銳而凄厲,在寂靜的黃昏中顯得格外恐怖。韓鐵手突然拔刀指向海灣,大聲喊道:“有人!”
耿仲明的眼神瞬間變得警惕起來,他緊緊地握住手中的酒碗,注視著海灣的方向。只見礁石間,一個身影隱隱約約地出現(xiàn)。
鐵匣隱心印
礁石間,一個戴孝的婦人緩緩地走了出來,她的懷中抱著一個襁褓。她走到耿仲明面前,雙膝跪地,雙手捧上一個鐵匣,說道:“毛帥臨終前說,若見耿將軍回來,便將此匣交予將軍。”
耿仲明接過鐵匣,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把鑰匙。鑰匙的柄上刻著“鎮(zhèn)江堡”三字,正是他當年隨毛文龍奇襲建州的首戰(zhàn)之地。鑰匙下壓著一張海圖,上面詳細標注著后金在遼東的秘密糧道。
耿仲明的心中一陣激動,他知道,這把鑰匙和海圖對于他來說意味著什么。然而,還沒等他說話,那婦人突然扯開襁褓,里面竟是一個青銅虎符。
“這是...”耿仲明話音未落,三支弩箭已穿透婦人的后背。婦人的身體猛地一顫,鮮血從她的口中噴出。她倒在地上,眼神中充滿了絕望和不甘。
韓鐵手迅速揮刀擋箭,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憤怒。只見礁石后,閃出十余個粘桿處探子。領(lǐng)頭的人陰笑著走上前來,說道:“懷順王好雅興。攝政王正愁找不到私通前明的證據(jù),沒想到在這里碰到了。”
耿仲明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知道,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他緊緊地握著鐵匣,說道:“你們這是誣陷!”
“誣陷?”領(lǐng)頭的人冷笑一聲,“這鐵匣、鑰匙、海圖和虎符,就是最好的證據(jù)。你還有什么話說?”
耿仲明心中明白,現(xiàn)在無論他怎么解釋,這些人都不會相信他。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絕,他說道:“今日,我耿仲明就算拼了這條命,也不會讓你們得逞。”
暮靄掩旌旗
落日的余暉漸漸消散,夜幕降臨,海水變得漆黑如墨。耿仲明站在毛文龍廟廢墟前,廟柱上“丹心照海”的匾額早被劈作柴薪,只剩下斷壁殘垣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他從懷中取出那半塊海棠玉佩,輕輕地放在殘破的香案上。看著那半塊玉佩,他的心中充滿了感慨。這半塊玉佩,是毛文龍當年親手系在他腰間的,如今,毛文龍已經(jīng)不在了,而他也背負著沉重的罪名。
“走水啦!”親兵的驚呼聲打破了夜的寂靜。耿仲明轉(zhuǎn)過頭,只見總兵府方向火光沖天。那株刻滿“正”字的海棠樹正在燃燒,樹干崩裂的聲音如同當年的炮響,震得他的內(nèi)心一陣劇痛。
耿仲明的眼神中充滿了憤怒和無奈,他知道,這一切都是那些人故意所為。他們想要毀掉他的回憶,毀掉他心中最后的一絲希望。
他突然拔劍砍向廟前的拴馬石,火星四濺中,石塊露出內(nèi)里鐵芯。這是當年鑄炮剩下的精鐵,見證了皮島曾經(jīng)的輝煌和榮耀。他解下披風(fēng),裹住鐵石,對韓鐵手說道:“帶回福州,熔了鑄口鐘。”
韓鐵手點了點頭,說道:“是,王爺。”
海風(fēng)驟烈,將火星卷向漆黑的海面。恍惚間,耿仲明聽見有人唱皮島軍歌,調(diào)子卻變成了滿洲薩滿的招魂曲。那歌聲在夜空中回蕩,仿佛是無數(shù)亡魂的哭訴,讓他的內(nèi)心充滿了痛苦和迷茫。
他望著燃燒的海棠樹,心中默默地說道:“毛帥,東江的兄弟們,我耿仲明不會忘記你們的。總有一天,我會為你們討回公道。”
在暮靄的籠罩下,皮島變得更加荒涼和寂靜。耿仲明帶著鐵石,踏上了回福州的路。他知道,未來的路將會充滿艱辛和挑戰(zhàn),但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他要為自己的過去贖罪,為東江的亡魂討回公道。
歸途思前路
戰(zhàn)船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上顛簸前行,耿仲明站在船頭,望著漸漸遠去的皮島,心中感慨萬千。這次回到皮島,他揭開了那些被歲月塵封的往事,也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