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鋼針,刺入每一個東江將領的心。帳內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和火盆燃燒的噼啪聲??謶?、憤怒、不甘、迷?!N種情緒在眾人臉上交織。
孔有德胸膛劇烈起伏,牙關緊咬,腮幫子繃得鐵緊,握著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尚可喜低著頭,眼神閃爍不定,似乎在急速權衡利弊。毛承祿死死盯著地面,身體因強忍悲憤而微微發抖。陳繼盛等老將則面如死灰,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
耿仲明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腦門,眼前甚至有些發黑。毛文龍,那個雖然跋扈專橫、貪財好利,卻也敢戰、能戰,在遼東淪喪后于絕境中開辟東江鎮,給了無數遼東漢子一個容身之所和復仇希望的統帥!那個提拔他于行伍,對他有知遇之恩的毛帥!就這樣被袁崇煥以如此“僭越”的方式,說殺就殺了!而且還要他們這些舊部立刻表態效忠,與故主劃清界限!
這不僅僅是殺了一個人,這是在徹底摧毀東江軍的靈魂!是在逼迫他們背棄最后一點袍澤情誼和遼東男兒的血性!
“督師!”耿仲明再次開口,聲音因壓抑著巨大的情緒而顯得有些嘶啞,他上前一步,拱手道:“毛帥已死,是非功過,自有后人評說。末將等深受國恩,自當以國事為重,效忠朝廷,此心可昭日月!然……”他抬起頭,目光直視袁崇煥,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東江將士,多為遼東淪陷后逃出的難民及其子弟,與建虜有血海深仇!追隨毛帥,一則為朝廷守土抗虜,二則為父老鄉親報仇雪恨!毛帥縱有過失,其維系東江、牽制虜酋之功亦不可沒!如今督師執掌東江,末將等只求督師能體恤將士艱辛,保障糧餉器械,使我等能繼續為國效力,痛擊建虜!而非……而非逼迫我等立刻唾罵故主,行此……此涼薄之舉!此非待將士之道,恐更失軍心!”
耿仲明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據。他強調了效忠朝廷的大義,也點明了東江軍存在的根本意義——抗虜復仇,更直接點出了袁崇煥逼迫他們立刻表態效忠、唾罵毛文龍的做法過于操切和冷酷,會寒了將士之心。這幾乎是頂著袁崇煥的怒火,為東江將士爭取一絲尊嚴和緩沖的空間。
帳內的氣氛瞬間凝固到了冰點。袁崇煥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眼中寒光四射。他沒想到,在毛文龍已死,大軍壓境的情況下,一個小小的參將(耿仲明當時的官職)竟敢如此“頂撞”!這無疑是對他權威的嚴重挑戰!
“好!好一個‘涼薄之舉’!好一個‘恐失軍心’!”袁崇煥怒極反笑,猛地站起身,手指幾乎要點到耿仲明的鼻子上,“耿仲明!本督看你是被毛文龍蠱惑太深!冥頑不靈!你眼中還有朝廷法度嗎?還有本督這個薊遼督師嗎?!”
他幾步走到帥案旁,一把抓起那柄沉重的尚方寶劍!“嗆啷”一聲,寒光乍現!冰冷的劍鋒在帳內火光的映照下,流淌著懾人的殺氣。
“本督最后問爾等一次!”袁崇煥高舉尚方寶劍,聲如雷霆,震得整個大帳嗡嗡作響,“是效忠朝廷,效忠本督,重整東江,共御建虜?還是執迷不悟,欲步毛文龍后塵?!”
尚方寶劍出鞘的瞬間,帳內袁崇煥的親信將領也同時手按刀柄,目光森然地鎖定東江諸將,大有一言不合便血濺五步之勢。殺氣彌漫,空氣仿佛都凝固成了冰塊。
巨大的壓力下,一些意志不堅的東江將領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聲音發顫:“末將……末將愿效忠督師!效忠朝廷!”有人帶了頭,陸續又有幾人跪下表態。
陳繼盛老淚縱橫,嘴唇哆嗦著,最終也緩緩跪了下去,深深埋下頭,肩膀不住地聳動。毛承祿雙眼血紅,死死瞪著袁崇煥和他手中的劍,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被旁邊尚可喜死死按住肩膀,才沒有當場暴起。
孔有德看著跪下的同袍,又看看袁崇煥那殺意凜然的臉和寒光閃閃的尚方寶劍,再看看身邊強撐著的耿仲明,胸膛劇烈起伏,最終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末將……愿效忠……”聲音充滿了屈辱和悲憤,說完猛地低下頭,似乎不愿再看這令人心碎的一幕。
尚可喜也緊跟著跪下:“末將尚可喜,愿效忠督師,效忠朝廷!”他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一時間,帳中站著的,只剩下耿仲明和依舊死扛著的毛承祿。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耿仲明身上。袁崇煥的目光更是如同實質的冰刃,帶著最后的通牒和毫不掩飾的殺意。
耿仲明站在那里,感覺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聲。他看到了孔有德、尚可喜眼中的痛苦與無奈,看到了陳繼盛無聲的悲泣,看到了毛承祿眼中燃燒的仇恨火焰,更感受到了袁崇煥那柄尚方寶劍上散發出的、足以將他碾碎的冰冷威壓。
效忠?唾罵毛帥?他做不到!至少不能以這種被刀劍逼迫的方式,在毛帥尸骨未寒之時立刻去做!
反抗?那柄尚方寶劍和帳外如狼似虎的關寧鐵騎,會瞬間將他和他身后那些跟隨他的兄弟撕成碎片!
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如同滔天巨浪將他淹沒。他緊握的雙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就在袁崇煥眼中殺機暴漲,似乎下一刻就要下令拿人時——
耿仲明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頭顱深深地埋下,幾乎觸地,擋住了他眼中瞬間涌上的、屈辱與憤怒交織的血紅。他用盡全身力氣,才從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字眼:
“末將……耿仲明……愿……效忠……朝廷……效忠……督師……”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刀子,狠狠剜在他的心上。他知道,這一跪,跪掉的不僅僅是膝蓋下的塵土,更是他作為東江悍將的一部分脊梁。
毛承祿看著耿仲明也跪下了,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最終被尚可喜死死抱住,也頹然跪倒,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發出壓抑的嗚咽。
袁崇煥看著跪滿一地的東江將領,尤其是最后屈服的耿仲明,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滿意。他緩緩將尚方寶劍收回鞘中,那刺耳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大帳中顯得格外清晰。
“很好。”袁崇煥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冷漠,“識時務者為俊杰。爾等既已知錯愿改,本督自當信守承諾。東江鎮一應事務,即日起由本督接管整編。望爾等好自為之,勿再生二心!”
他揮了揮手:“都退下吧?!?
血濺尚方劍
眾將如同被抽去了魂魄,麻木地起身,行尸走肉般退出壓抑得令人窒息的中軍大帳。帳簾掀開的瞬間,外面刺眼的光線讓耿仲明瞇起了眼睛,但他心中卻是一片冰冷黑暗。
孔有德猛地一拳砸在旁邊一根支撐帳篷的木柱上,碗口粗的木頭竟發出“咔嚓”一聲悶響,木屑紛飛?!氨锴「C囊!”他低吼著,雙目赤紅如血,“老子這輩子沒受過這等鳥氣!袁蠻子!老子……”后面的話被尚可喜一把捂住嘴拖開。
“你瘋了!想死嗎!”尚可喜壓低聲音厲喝,警惕地看了看不遠處虎視眈眈的關寧軍守衛。
耿仲明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走著,腳步有些虛浮。他腦海中不斷回放著帥帳內那柄出鞘的尚方寶劍的寒光,回放著袁崇煥那冰冷而充滿殺意的眼神,回放著自己那屈辱的一跪。毛帥的音容笑貌,過往在東江并肩作戰的點點滴滴,如同潮水般沖擊著他的神經。
就在這時,一陣喧嘩聲從不遠處傳來,還夾雜著士兵的呵斥和推搡聲。幾人循聲望去,只見幾名袁崇煥的親兵正押解著幾個人走向海邊一片臨時圍起來的空地。被押解的人,赫然是毛文龍生前的幾名貼身親衛和心腹幕僚!他們被繩索緊緊捆縛,口中塞著破布,臉上滿是驚恐和絕望。
“他們要干什么?”孔有德心頭一緊。
耿仲明臉色劇變,一股寒意瞬間席卷全身。他認出了其中一人,是毛帥最信任的親兵隊長,姓韓,遼東鐵嶺人,跟隨毛帥多年,勇猛忠誠。
只見一名袁崇煥麾下的軍官走到空地前,面無表情地展開一份文書,高聲宣讀:“奉督師令!毛逆文龍同黨,韓大勇、劉三、王啟年……等人,助紂為虐,罪證確鑿,立斬不赦!以儆效尤!”
“不——!”耿仲明心中狂喊,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沖去,卻被尚可喜和孔有德死死拉住。
行刑的劊子手已經舉起鬼頭大刀。那韓隊長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掙扎著抬起頭,目光在混亂的人群中掃過,恰好看到了被孔、尚二人拉住的耿仲明。他的眼中沒有恐懼,只有無盡的悲憤和不甘,還有一絲……囑托?
“噗——!”
“噗——!”
“噗——!”
刀光閃過,血花飛濺!一顆顆頭顱滾落在地,無頭的尸體頹然倒下,鮮血瞬間染紅了礁石和沙灘。濃重的血腥味在海風的吹送下彌漫開來,令人作嘔。
耿仲明如遭重擊,身體猛地一晃,眼前一片血紅。韓隊長最后那個眼神,像烙印一樣刻在了他的腦海里!那眼神在質問,在控訴,更是在告訴他:督師的承諾,所謂的“既往不咎”,是何等的虛偽!清洗,才剛剛開始!
“狗日的袁蠻子!老子跟你拼了!”孔有德目眥欲裂,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掙脫尚可喜,就要拔刀沖向行刑處。
“有德?。 惫⒅倜饔帽M全身力氣嘶吼一聲,聲音凄厲得如同受傷的孤狼。他死死抱住狀若瘋虎的孔有德,指甲幾乎掐進對方的皮肉里,“不能去!去了就是送死!韓大哥他們……就白死了!兄弟們……都會死!”
孔有德被他吼得一愣,掙扎的力氣小了些,看著耿仲明布滿血絲、充滿痛苦和絕望的眼睛,再看看周圍那些虎視眈眈、刀劍出鞘的關寧軍士,一股巨大的無力感瞬間將他淹沒。這個鐵打的漢子,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嗚咽,猛地蹲了下去,用拳頭瘋狂地捶打著地面,沙石混著鮮血沾滿了他的拳頭。
尚可喜也閉上了眼睛,臉色慘白如紙,身體微微發抖。
耿仲明松開孔有德,踉蹌著后退一步,背靠在一棵枯死的矮樹上,大口喘著粗氣。他抬頭望向天空,六月的驕陽此刻卻顯得冰冷刺眼。毛帥死了,親信被屠戮,東江軍……已經名存實亡。袁崇煥用尚方寶劍和無情的殺戮,徹底碾碎了他們最后一絲幻想和尊嚴。
他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顫抖的手上,仿佛還能感受到跪地時那冰冷的觸感和刻骨的屈辱。視線有些模糊,是汗水?還是……淚水?他用力眨了眨眼,將那不合時宜的軟弱逼了回去。活下去,必須活下去!為了那些死去的兄弟,為了身邊還活著的孔有德、尚可喜,為了那些跟隨他、信任他的東江士卒!
一個冰冷而堅硬的念頭,如同毒蛇,悄然鉆入他混亂而痛苦的腦海:袁崇煥,今日你以尚方寶劍逼我下跪,屠我袍澤……他日,我耿仲明若有翻身之日,必叫你……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