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禎二年(1629年)六月,渤海深處,雙島。
海風帶著咸腥,卻吹不散籠罩在皮島東江軍將士心頭的沉重陰霾。自新任薊遼督師袁崇煥矯詔斬帥,誅殺毛文龍后,這座曾讓后金聞風喪膽的海上堡壘,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與壓抑的恐慌之中。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硝煙,比任何一場血戰后的戰場更令人窒息。
耿仲明站在雙島西側一處臨海的礁巖上,身披半舊的皮甲,腰懸雁翎刀。他正值壯年,面龐棱角分明,因常年海風侵蝕略顯粗糙,一雙鷹目銳利如昔,此刻卻盛滿了化不開的憂慮和警惕。他眺望著海面上停泊的龐大艦隊——那是袁督師帶來的關寧精銳,船堅炮利,旌旗招展,與島上殘破的營壘、士卒襤褸的衣衫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耿大哥,”一個低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孔有德走了過來,他身材魁梧,豹頭環眼,臉上帶著不加掩飾的憤懣,“袁蠻子的人又在清點咱們的軍械糧秣了!媽的,真當咱們是待宰的羔羊?”他狠狠啐了一口,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耿仲明沒有回頭,目光依舊鎖在遠處袁崇煥那艘最為高大的帥船上,聲音低沉而沙啞:“有德,稍安勿躁。督師手握尚方寶劍,代天巡狩,名義上節制東江,你我如今……皆是他的部屬。”他頓了頓,眉頭緊鎖,“只是這‘清點’,步步緊逼,處處透著不善。毛帥……唉。”一聲嘆息,道盡無限悲涼與未消的驚悸。毛文龍的死,如同一道驚雷,炸碎了東江軍的脊梁,也在這群悍將心中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傷疤。
尚可喜也走了過來,他相對沉穩些,但眼中同樣燃燒著不安的火焰:“耿大哥說的是。袁督師此舉,名為整肅,實則削權。毛帥舊部,人人自危。我們得為自己,為手下這班跟著咱們出生入死的兄弟,謀條活路。”他望向耿仲明,眼神中帶著詢問。
耿仲明終于轉過身,目光掃過兩位生死與共的兄弟。海風撩起他額前幾縷散亂的發絲,露出額角一道淺淺的箭疤。“活路?”他苦笑一聲,“皮島已成孤島,四面皆海。袁督師的大軍就在眼前,關寧鐵騎名震天下,我們這點殘兵,硬拼無異于以卵擊石。眼下,唯有隱忍,靜觀其變。看看袁督師,到底要如何‘安置’我們這些‘桀驁不馴’的東江舊部。”
就在這時,一名袁崇煥的親兵策馬奔至近前,在礁石下勒住韁繩,高聲宣令:“督師有令!召東江諸將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陳繼盛、毛承祿等,即刻至中軍大帳議事!不得延誤!”
命令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三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袁崇煥抵達雙島后,一直忙于“清點”和“安撫”,今日突然召集所有重要將領,所為何事?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海蛇,悄然爬上耿仲明的脊背。
劍履入轅門
袁崇煥的中軍大帳設在雙島地勢最高處,原屬毛文龍的帥府已被征用。臨時搭建的轅門高大肅殺,兩側站立著全身鐵甲、手持長戟的關寧軍精銳。這些士兵眼神銳利如刀,身姿挺拔如松,沉默中透著一股百戰精銳的煞氣,與東江軍飽經風霜、衣衫不整的士卒形成鮮明對比。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氛,連海鷗都識趣地遠遠避開這片區域。
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與其他被點名的將領——副將陳繼盛、毛文龍養子毛承祿、以及沈世魁等,沉默地穿過轅門。孔有德看著那些關寧軍士嶄新的盔甲和锃亮的兵器,再看看自己身上多處修補的舊甲,眼中怒火更熾,低聲嘟囔:“哼,神氣什么!當年在遼東,還不是靠咱們東江軍在后面牽制老奴(努爾哈赤)……”
“噤聲!”耿仲明低喝一聲,用眼神嚴厲制止了他。他敏銳地注意到,轅門內外的守衛比前幾日更加森嚴,且隱隱形成了合圍之勢。他的心沉了下去。
進入大帳,一股混合著松木、桐油和淡淡墨香的氣味傳來。帳內陳設簡潔卻透著威嚴。袁崇煥身著緋色一品文官仙鶴補服,外罩輕甲,端坐于主位帥案之后。他年約四旬,面龐清癯,三縷長髯垂胸,雙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此刻他正凝神看著案上一份攤開的文書,眉頭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難題。帥案一角,那柄象征著天子權威、生殺予奪的尚方寶劍,靜靜地躺在華麗的劍架上,劍鞘上鑲嵌的寶石在帳內火盆映照下,閃爍著冰冷而危險的光芒。
帳下兩側,肅立著袁崇煥帶來的心腹將領和幕僚,包括總兵祖大壽(此時尚未降清)、何可綱等,個個表情嚴肅,目不斜視。整個大帳,除了火盆偶爾發出的噼啪聲,落針可聞,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耿仲明等人依禮參拜:“末將等參見督師!”
袁崇煥緩緩抬起頭,目光如電,逐一掃過跪在下方的東江諸將。他的眼神銳利而深邃,仿佛能穿透人心,在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等人身上停留的時間尤其長。耿仲明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帶來的沉重壓力,他強自鎮定,垂首斂目,但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加快。
“諸位將軍請起。”袁崇煥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放下手中的文書,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按在帥案上,開門見山,語氣卻陡然轉厲:“毛文龍跋扈不臣,欺君罔上,虛報兵額,糜耗糧餉,私通敵酋(指后金),罪證確鑿!本督奉圣上密旨,持尚方寶劍,已于昨日將其正法!”
雖然早有預感,但這“正法”二字如同真正的驚雷,再次在帳中炸響!盡管毛文龍被殺的消息早已傳開,但由袁崇煥親口在如此場合宣布,其沖擊力依然巨大無比。
“啊?!”孔有德猛地抬頭,雙眼瞬間赤紅,臉上肌肉扭曲,幾乎要當場發作。尚可喜死死拉住他的胳膊,自己也是臉色煞白,身體微微顫抖。陳繼盛、毛承祿等人更是如遭雷擊,驚駭莫名,有的甚至踉蹌了一下。毛承祿更是目眥欲裂,死死盯著袁崇煥,眼中充滿了刻骨的仇恨。
耿仲明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他強迫自己抬起頭,迎向袁崇煥的目光,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竭力保持著鎮定:“督師……毛帥縱然有過,然其鎮守東江十數載,牽制建虜(后金)有功于國……何以……何以不奏明圣上,由朝廷議處?如此……如此雷霆手段,恐寒了東江數萬將士之心!”這是他壓抑在心中多日的疑問,此刻終于問了出來,帶著悲憤與不解。
袁崇煥的目光如冰錐般刺向耿仲明,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凜冽的殺意:“耿仲明!你這是在質疑本督?質疑圣上的密旨?質疑這尚方寶劍的權威嗎?!”他猛地一拍帥案,震得筆架硯臺一陣亂響。
“毛文龍罪大惡極,死有余辜!爾等為其舊部,本當一體連坐!”袁崇煥的目光掃過眾人驚惶的臉,語氣稍微放緩,卻更顯森冷,“然本督念爾等或為形勢所迫,或不知其詳,更念東江將士守土不易,特開一面!今日召爾等前來,便是要爾等與毛逆劃清界限,宣誓效忠朝廷,效忠本督!既往不咎,戴罪立功!”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如鷹隼般再次鎖定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等核心將領,一字一句地說道:“只要爾等忠心耿耿,為朝廷效力,本督自當一視同仁,保爾等富貴前程!倘若……”他的聲音陡然轉寒,目光瞥向那柄尚方寶劍,“倘若心懷異志,陽奉陰違,毛文龍便是前車之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