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府出來時,裴硯的靴底碾過青石板上那薄如蟬翼的霜,腳下發出細碎的“沙沙”聲響,像是秋夜中樹葉飄落的輕吟。
月光灑在霜上,閃爍著清冷的光,如同細碎的銀粉。
沈疏桐走在他身側,披風下擺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那聲音好似激昂的戰鼓,披風在黑暗中隨風舞動,像一柄未出鞘的劍,散發著凜冽的氣息。
“去何叔那兒?!迸岢幫蝗婚_口,哈出的白氣在眼前迅速凝成霧,好似一團轉瞬即逝的云。
他指尖摩挲著袖中那張名單,張三兩個字被折出了深痕——何捕快在京兆府當差二十年,三教九流的線人比賬本還厚,這是他方才在陳府外站定的瞬間想到的。
沈疏桐腳步微頓,側頭看他,目光在月光下閃爍,眼中帶著一絲疑慮:“你確定?”
“他帶過你三年,你審盜玉案時,是他半夜翻了半條染坊街找目擊者?!迸岢幍穆曇艉艿?,混著風聲,好似低沉的夜曲,“他信你?!?
沈疏桐沒再說話,只是加快了腳步,靴子踏在青石板上,發出“嗒嗒”的聲響。
何捕快的家在城南巷子深處,門檐下掛著盞舊燈籠,燈紙被蟲蛀得斑斑點點,昏黃的燈光在夜風中搖曳,好似一只孤獨的螢火蟲。
推開虛掩的門,堂屋內,陳舊的桌椅擺放得整整齊齊,桌面有些斑駁,像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墻上掛著一幅已經褪色的字畫,字跡有些模糊,但仍能看出是一首豪邁的詩詞。
灶上的陶壺正“咕嘟”冒著熱氣,熱氣帶著淡淡的茶香,彌漫在整個屋內。
裴硯抬手叩門時,門里傳來木凳翻倒的動靜,接著是粗啞的喝問:“誰?”
“何叔,是我?!鄙蚴柰┛壳耙徊剑曇舯绕綍r軟了三分,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門“吱呀”一聲開了,何捕快披著夾襖站在門內,鬢角的白發被夜風吹得翹起,像冬日里的枯草。
見是沈疏桐,眼睛立刻亮了起來,眼中滿是驚喜:“桐丫頭?這么晚來——”他的目光掃過裴硯,頓了頓,“這位是?”
“大理寺司刑裴硯?!迸岢幈?,神色恭敬,“有事相求?!?
何捕快將兩人讓進堂屋,倒了三碗茶,粗糲的手指捏著茶碗,抬頭時眼神已經沉下來,眉頭微微皺起:“桐丫頭從來不會半夜帶人上門喝閑茶。說吧,什么事?”
沈疏桐看了裴硯一眼。
裴硯從袖中抽出名單,攤在桌上:“我們要找這個人,前‘夜影’成員張三,隱于市井?!?
何捕快的手指在名單上頓住,茶碗“咔”地磕在桌沿,臉上露出一絲驚訝。
他抬頭時,眼角的皺紋繃得很緊,眼神中帶著一絲警惕:“夜影?你們知道這兩個字意味著什么嗎?”
“知道。”裴硯迎著他的目光,眼神堅定,“所以需要您的線人?!?
何捕快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一聲,只是那笑里沒有溫度,臉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三年前西市鬧鬼,我帶人蹲了七夜,抓著個裝鬼的小賊——那小賊說他替夜影傳過信。我去報給總捕頭,總捕頭說我老糊涂了。”他端起茶碗,茶氣模糊了他的眉眼,“桐丫頭,你讓我查夜影,是要我把這條老命搭進去?”
沈疏桐伸手按住他手背。
她的手很涼,卻像塊磁石,讓何捕快的手指慢慢松了,沈疏桐的眼神中帶著一絲懇切:“何叔,我阿爹當年查懸鏡司的案子,最后……”她喉結動了動,“您說過,懸鏡司的血沒白流?!?
何捕快的背猛地直起來,眼神變得堅毅,盯著沈疏桐的眼睛看了很久,久到裴硯幾乎要開口,才重重嘆了口氣:“明早去醉仙樓,找二樓穿青布衫的老周。他管著城南二十家賭坊,張三上個月在他那兒押過骰子?!?
醉仙樓的酒氣混著清晨的霧氣涌進鼻腔時,那股濃烈的味道好似一把無形的鉤子,拉扯著人的嗅覺神經。
裴硯扯了扯有些緊的粗布短打,身上的布料摩擦發出細微的聲響。
沈疏桐扮作他的表妹,梳著家常的螺髻,兩人跟著何捕快介紹的老周穿過擁擠的大堂,嘈雜的人聲、骰子的滾動聲和酒杯的碰撞聲交織在一起,好似一曲喧鬧的樂章。
拐進后巷的一間雜屋,屋內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霉味,墻壁上有一些水漬的痕跡,像是歲月的淚痕。
“張三這小子,半年前突然不接活了?!崩现軗钢讣卓p里的泥,臉上帶著一絲不屑,“上回見他,是在西直門外的破廟,跟個戴斗笠的人說話?!彼[起眼,眼神中帶著一絲思索,“要找他,去北市的‘福來居’——他每天申牌時分去那兒買醬牛肉,雷打不動?!?
申牌時分的北市熱鬧得像鍋沸水,人群熙熙攘攘,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
裴硯站在街角的糖畫攤后,看著穿灰布衫的男人縮著脖子往福來居走,手里拎著個補丁摞補丁的布包,布包上的補丁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是他?!鄙蚴柰┑穆曇魪乃韨葌鱽?,低得像片落在肩頭的葉子,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絲篤定。
兩人跟上時,張三已經買了醬牛肉,正往巷子里走。
裴硯快走兩步,擋住他的去路:“張大哥?”
張三的瞳孔猛地收縮,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布包“啪”地掉在地上,醬牛肉滾出來,油漬在青石板上洇開,散發出一股濃郁的肉香。
他轉身要跑,沈疏桐已從另一側攔住,手腕一翻,短刀抵住他后腰,刀刃的涼意讓張三打了個寒顫:“跑的話,這刀會先捅穿你的腎?!?
“官差?”張三的聲音發顫,額角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淌,臉上滿是恐懼。
“大理寺司刑裴硯。”裴硯蹲下身撿起醬牛肉,用自己的帕子包好遞過去,神色溫和,“我們不是來抓你的,是來聽你說‘夜影’的事?!?
張三的喉結動了動,目光在裴硯和沈疏桐之間來回掃,
他突然一把搶過醬牛肉,往巷子里更深的地方走,腳步有些慌亂:“跟我來?!?
他們跟著張三進了間漏雨的破屋,墻上的霉斑像團團黑血,屋內彌漫著一股潮濕的腐臭味。
張三背靠著墻坐下,撕了塊醬牛肉塞進嘴里,咀嚼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眼神中滿是悔恨,嘴角微微抽搐,像是在回憶那段痛苦的過往。
“你們想知道什么?”張三的聲音有些沙啞。
“懸鏡司滅門案。”裴硯直入主題,眼神銳利,“夜影參與了?”
張三的手頓在半空,醬牛肉“吧嗒”掉在地上,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眼神慌亂得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查到了皇帝?”裴硯輕聲問。
張三的瞳孔驟縮,整個人貼在墻上,像要融進墻里,臉上的肌肉緊繃,冷汗不停地冒出來。
沈疏桐上前一步,短刀在指尖轉了個花,眼神冰冷:“你女兒在城西繡坊當學徒,叫阿桃,對嗎?”
張三的臉瞬間煞白,身體微微顫抖,眼中滿是恐懼。
“我們不想害你?!迸岢幎紫聛?,與他平視,眼神真誠,“我們想讓害懸鏡司的人付出代價。你當年替夜影送過密信,他們燒懸鏡司的那夜,你在城外的望風亭——”他頓了頓,“對嗎?”
張三的眼淚突然涌出來,混著鼻涕滴在破布衫上,身體不停地抽泣:“我沒想的……他們說懸鏡司通敵,說我要是不幫忙,就把我阿娘的棺材板掀了……”他哽咽著,“我看見他們抬著箱子進懸鏡司,箱子上有鎮北王府的暗紋。后來……后來那些箱子被搬到了城外的破廟,就在……就在云棲寺后面的地窖。”
云棲寺的斷鐘在暮色里響了三聲時,鐘聲沉悶而悠長,好似在訴說著古老的故事。
裴硯和沈疏桐站在了廟門前,一路上,他們仿佛感覺到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暗處盯著他們,偶爾還能聽到草叢中傳來奇怪的聲響,讓他們的神經時刻緊繃著。
殘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落在滿地的碎瓦上,像兩柄斜插的刀。
“你確定?”沈疏桐摸著門柱上的刀痕,那痕跡新得發亮,指尖傳來一絲涼意。
“張三說地窖入口在佛像后面。”裴硯掏出火折子,火星“噌”地竄起來,照亮了門內的斷壁,斷壁上的灰塵在火光中飛舞。
“他說夜影的人半年前才清過一次,現在應該沒人?!?
佛像的金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泥胎,佛像的眼神在火光中顯得格外詭異。
裴硯推了推佛像底座,聽見“咔嗒”一聲輕響,石板地面裂開條縫。
沈疏桐當先下去,靴底踩在潮濕的青磚上,發出“吱呀”的聲響,聲音在寂靜的地窖中回蕩。
地窖里霉味刺鼻,裴硯的火折子映出墻上的蛛網,蛛網在火光中閃爍著詭異的光,還有堆在角落的木箱。
他撬開第一口箱子,泛黃的紙頁散出來,最上面一張寫著“懸鏡司乙字卷·鎮北王府密檔”——字跡是他熟悉的,父親當年替懸鏡司舊部寫狀子時用過的筆鋒。
“裴硯!”沈疏桐的聲音突然壓低。
他抬頭,看見她舉著火折子,照向另一口箱子。
箱蓋半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帶血的甲片,還有半枚懸鏡司的青銅令牌,缺口處的銹跡紅得像干血。
“找到了?!迸岢幍穆曇舭l緊,他抓起幾卷密檔塞進懷里,“快走,這里不能久留——”
“咚?!?
一聲悶響從頭頂傳來。兩人同時僵住。
“有人?!鄙蚴柰┐禍缁鹫圩樱诎邓查g吞沒了地窖,黑暗中,他們能感覺到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裴硯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還有頭頂傳來的腳步聲,一下,兩下,像重錘砸在神經上,每一聲都讓他們的心揪緊。
他拽著沈疏桐躲進地窖最深處的陰影里,那里堆著半人高的破木柜,破木柜散發著一股腐朽的味道。
腳步聲越來越近,接著是火把的光亮透進來,照在地窖的墻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是七八個穿黑衣的人,腰間佩著短刀,刀鞘上的紋路在火光下泛著冷光。
為首的人蹲下來,指尖劃過裴硯方才撬開的箱子,聲音像塊磨過的石頭:“東西被拿走了。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