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的夏天，在不動聲色中開始高燒。

但東京人對此早有應對之道。

他們將“炎熱”加工成另一種情緒，然后統一命名為：期待。

隅田川兩岸的商家掛出“花火大會限定”橫幅，便利店冷柜里堆滿了標著季節限定的啤酒罐，就連浴衣租賃鋪的預約，也排到了八月的盂蘭盆節。

人類短促的記憶系統，被刨冰的甜味、新番動畫的更新頻率，以及“下個小長假去哪玩”的微信群討論迅速填滿。

無事的空氣中，五十嵐茜的靈魂，緩慢地自我修復著。

白井深雪的指尖，輕扣那枚系著紅繩的狐貍根付。

它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冰冷感，變得像一塊在陽光下曬了半天的鵝卵石。

安穩、溫潤，有體溫，有重量。

而與此同時，江戶川神社的“生意”——或更準確地說，江戶川小夜子小姐的個人業務。

也以一種相當出人意料的方式，悄然進入了正軌。

“很抱歉，我什么都看不見?！?

她坐在正堂的木廊下，語氣平靜，神色溫和。

她穿著藏青色的作務衣，頭發被一根白木簪松松地挽起。

她面對的是一位神情懇切、眼神里藏著期望的中年婦人。

“您丈夫的靈魂，不在這里?！?

小夜子垂眼，“至少，就我所知，我無法感知到他的存在?！?

那位婦人的神情緩緩垮下來。

她原本就很小心地托起了希望，而現在，這希望像是一塊握熱的冰，終于在掌心融化殆盡。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問，卻又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出口。

“不過……”

小夜子頓了頓，眼神落在她因操勞而粗糙的指尖上。

“如果您只是想講講他生前最愛哪一家和果子，或者吐槽他襪子總是亂丟、電視遙控器永遠藏在沙發墊子下面……”

“那么，我今天下午有空?！?

她補了一句：“不收費?！?

這就是江戶川小夜子的原則。

她從不虛構亡靈，不販賣幻覺。

不造奇跡，只傳達能傳達的。

她能看見的，她會說。

看不見的，她也不會假裝能看見。

對她來說，這是日常，對別人來說，這是一次“售后”。

而她這個“售后”客服部門，客戶一半在生者名單里，另一半……在除名名單里。

信任也由此在北區的家庭主婦與町會老頭之間，用最傳統、也最牢靠的方式流傳開來。

人們需要的，大多不是奇跡，只是一個可以確認“已經結束”的許可，或者一個可以傾訴“還沒結束”的角落。

永田町，地下兩百米。

在一間看不見窗戶、卻能精準調節晝夜節律的會議室里，一張細長的橢圓形會議桌旁，幾位核心成員靜坐無言。

PTO——島國超常現象對策機構——東京總部例會，正在進行。

草薙部長雙手交叉搭在桌面上，目光沉靜。

他不急于開口，給了大家一段略顯不安的沉默。

“各位，”他說，聲音經過麥克風放大。

“‘黑潮事件’過去已三周。東京表面恢復了平靜，但我們都明白，這座城市，從來不缺隱患?！?

“我需要一份關于近期市內異?，F象的綜合報告?！?

他掃了一眼與會者。

“東京，是一座過于清晰的城市，”

“這里的每一條街道、每一盞路燈，甚至每一塊井蓋的位置，都被數據和秩序反復審校。“

“真正的混沌，往往隱藏在秩序光照不到的縫隙里?！?

這句話，簡明扼要地概括了PTO日常工作的本質：從地圖上擦不掉的空白地帶，捕捉模糊、收容混沌。

東京總部，是整個機構的大腦。

它不負責大張旗鼓地戰斗，它負責決策，也就是確保戰斗只發生在可以控制的地方。

比如：

去年，紀伊半島深山某村，一夜之間，所有村民都失去了“辨認倒影”的能力。

看鏡子，就像在看另一個世界的自己——那個自己還在微笑，哪怕他們自己并沒有。

再比如：

三年前，北海道東部的“鯨骨島”，一座早已廢棄的氣象站，每逢暴雪之夜，就會收到一段俄語求救信號。

Помогите.Мызастряливольду.Здесьдевятьчеловек.Конецсвязи.

“救命。我們被困在冰中。九人。結束通話?！?

經過交叉核驗，那段莫爾斯密碼對應的信號源，曾于1924年出現在鄂霍次克海域的一艘蘇聯探測船上。

那艘船，早就沉了，連船名都只剩檔案號。

這才是PTO的“日常”。

它們偏遠、詭異、符合災害發生的統計學規律。

往往不驚動主流媒體，也不對股市造成任何波動。

它們就像氣象異常，只是將風暴中心換成了“人類的認知”。

而東京不一樣。

東京的“輪回熱”，和之后的“黑潮”，是徹頭徹尾的黑天鵝事件——

“所以——”草薙部長將指節輕叩桌面，聲音沉靜。

“——除了那些零星的清理報告，東京市區，最近還有什么新故事在流傳嗎？”

石川分析官站起身來。

他的臉色一如既往地慘白，像是長年與熒光屏為伍后，血液已經自動適配了會議室的冷光。

他喚出光幕，指尖劃過信息流。

“報告部長，”

他說，“近期網絡輿情中出現的都市傳說事件，初步排查后，大部分為商業炒作、群體腦補，或低頻傳播的民間游戲。”

他手一揚，光幕上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論壇截圖。

“比如這個，能自己補貨的深夜自動販賣機?！?

下一張截圖，是一則來自推特的短視頻：“池袋西口公園，有一只會勸人別亂丟煙頭的烏鴉?！?

他繼續向下翻動。

直到，手指在某一行信息前短暫停頓。

“有一個例外，或許值得一提?！?

會議室安靜了一瞬。

“北區。一稻荷神社。有傳聞稱，那里的年輕巫女，能夠與‘死者’溝通?！?

沉默比預期稍長了一秒。

石川補充道：

“源頭來自一位喪偶不久的老婦人。傳言的表述較為模糊，內容傾向于心理投射?？尚哦绕??！?

他說得客觀，字句克制。

然而，“死者”“溝通”“巫女”這類詞一旦出現，哪怕是以最低的優先級，也足以令在座幾人的表情發生輕微但同步的變化。

那不是驚訝，也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種疲憊。

“靈魂學”三個字，對PTO來說不是挑戰，而是過時。

他們早就研究過了。

用盡了所有資金，數據，時間，以及全球范圍內的“死后腦電干擾”樣本。

草薙部長的聲音，如期響起：

“靈魂相關的話題，暫時擱置?！?

“總部的瓦爾哈拉計劃進行二十年，投入的預算幾乎能買下一艘航母。所有高敏感度儀器、超頻波段、交叉檢測，都得出了一個結論——”

他的眼神落在空白屏幕的正中。

“靈魂，作為一種可觀測、可交互、可量化的獨立能量體，不存在?！?

他頓了頓，像是怕有人沒聽清。

“我們可以接受物理法則的偏差，甚至可以處理時間與空間的臨時塌陷。”

“但所謂人格化意識在死亡后的獨立存續，在科學上是空白的，連一個能重復驗證的現象都拿不出來。”

“我們所稱的地縛靈、怨靈，在現有理論體系中，僅被歸類為殘留信息印記，有回響，但無主體?！?

“PTO可以與混沌打交道，但不與神學爭辯?！?

這是這間會議室的共識。

一群長期處理超常事件的人，反而最抵觸將“奇跡”人格化。

他們可以接受光在某棟樓里拐彎，也可以接受某個井蓋每個月第一個周五必然消失五分鐘。

但不接受“有意識的靈魂在操控”。

因為在他們的認知體系中，那只是失控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簡而言之：不科學。

“將北區稻荷神社巫女事件，歸檔至地方民俗觀察目錄?！辈菟S道。

“無需調查，保持最低級別監控即可。”

“是?！?

石川點頭，將那條記錄拖入了灰色文件夾，標注：“待處理·低優先級”。

不過，所有人都忘了一個問題——

有些民間傳說在成真之前，也曾是一則論壇帖子。

就像那些風暴，在天文衛星眼里，還只是某片水域的氣壓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