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川神社,那棵被神跡硬生生從死亡線上扯回來的老銀杏,如今正以一種不容辯駁的姿態,將綠意拱上半空。
它太過旺盛,太過理直氣壯,葉子張揚,枝干橫生,把整個神社的存在感都壓薄了幾分。
江戶川小夜子正蹲在樹下。
夏末的陽光被篩過千萬片葉子,落在她身上時,已沒了脾氣,只剩些許斑駁的光暈。
她面前攤著一塊干凈的白布,上面按照某種她自己發明的、堪稱玄學的標準,分門別類地擺著一堆銀杏葉。
左邊一列,是“邊緣完整、色澤均勻、疑似沾染神力殘留”的A級品。
中間是“有缺口但很有故事感,適合走概念路線”的B級品。
右邊則是一堆零碎殘葉,她貼心地命名為——“重在參與型”,主打一個“你信,我就信”。
這一幕看上去,像是一場不太成功的初創項目推介會。
區別只在于,這里銷售的不是服務,而是祈愿與人心,以及一大堆從地上撿來的葉子。
如果天照大御神此刻從天巖戶探出頭來,大概也會沉默地望著她幾秒,然后點頭:嗯,時代變了。
蓮的那番話,沒有在她心里掀起什么劇烈反應。
但恰好擊中了她精神結構最核心、也最無法否認的支柱——
“窮。”
信仰能否延續暫且不論,但神社的屋頂會漏雨、廁所會堵、鳥居得重漆,這些現實問題從來不問神明,只問賬本。
她嘆了口氣,從旁邊的御守布袋堆里抽出一個。
那是她在日暮里纖維街淘來的尾單布料,細紋燙金,質地尚可,便宜耐用。
她將一片A級葉小心放進去,像是在包裹什么值錢的東西。
事實上——那確實是她手頭上目前最值錢的東西。
她想,自己現在大概是全東京唯一一個,試圖給夏天明碼標價的巫女。
手機響了。
屏幕上跳出一個名字:鈴木婆婆。
小夜子遲疑了一下,還是劃開了接聽鍵。
那頭的聲音一如既往,帶著老年人特有的謙遜小心。
她先是為打擾了小夜子的清修而道歉。
然后她說了一個人的名字——
“佐藤,是我以前的鄰居,她家獨生子啊……上個月走了。”
小夜子輕輕“嗯”了一聲,沒說什么。
鈴木婆婆繼續道:
“那孩子平時不愛說話,一個人在房間里玩火車模型。現在佐藤她……總說半夜還能聽見小火車跑起來的聲音。”
“她不害怕,她只是覺得,那孩子還在怪她。怪她沒早點發現病情。”
“小夜子,我知道這事兒突然,我跟她提了你,她只是想……知道那孩子,是不是還在受苦。”
話說到這兒,那端的聲音啞了一瞬。
小夜子坐在樹下沒說話,聽著風穿過銀杏葉,沙沙作響。
她坐了一會兒,起身,把身上的草屑拍了拍,走進神社那間昏暗的里屋。
二十分鐘后,她重新出現在鳥居下。
身上不再是那件巫女服,而是一條她自己用縫紉機改過的黑色連衣裙。
款式簡潔,剪裁利落,只是在袖口用白線繡了一對小小的、不甚明顯的狐貍耳朵。
腳上是一雙干凈的白色帆布鞋。
這身打扮,讓她看起來像一個即將去參加面試的、有點神秘主義傾向的年輕設計師。
只是在出門前,她猶豫了一下,又回頭從那堆御守袋中挑出一個,把那片最完整、金光燦燦的銀杏葉放進背包夾層。
約定的地點在板橋區的一棟普通公寓樓里,那種在東京隨處可見的、方方正正的、被稱為“團地”的建筑。
她按下門鈴。
開門的是一位形容憔悴的中年婦人,佐藤女士。
她的眼睛紅腫,身上還系著主婦的圍裙,看見小夜子時,眼神里混雜著最后一絲希望與巨大的懷疑。
“……你就是,江戶川神社的……”
“是的。”
小夜子輕輕鞠了一躬,“我是江戶川小夜子。”
她被請進一間典型的日式客廳,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
但也許正是太整齊了,顯得有些空。
客廳一角,放著一個巨大的玻璃罩沙盤。
沙盤里是一個細致入微的微縮世界:
鐵軌繞過小山,穿過站臺,駛向某個虛構的遠方。
列車是紅色的,站臺上掛著一個微小的招牌,寫著“晨光站”。
佐藤女士給她倒了杯麥茶,手指微微顫抖。
“就是那個,”她指著沙盤,“每到半夜,它就會自己跑起來。一圈,又一圈。然后停在那個小車站。”
小夜子沒急著回答。
她站在那模型前,閉上了眼睛。
她看見了。
那列模型電車旁,一個穿著高中校服的少年,背對著她坐著。
他抱著膝蓋,低著頭,靈魂像是淡墨化開的水跡,幾乎要從空氣里褪去。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仿佛世界上只剩那班永遠不來的車。
他不恨誰,也不掙扎。
他只是固執地等待。
像所有沒有機會長大的孩子那樣——把“等一個人”當作遺愿。
小夜子睜開眼。
“他沒有在受苦。”
她輕聲說,“也沒有怪您。”
佐藤女士怔住。
“他只是……還在等。”
小夜子的聲音不疾不徐。
“等一班他以為會來的電車。他曾和人約定過,要搭著這種紅色電車去看海。一個暑假的計劃,沒能兌現。”
她頓了頓,才補上一句:“他的執念,只是這件事。”
小夜子說完,房間里一片寂靜。
很久以后,那位母親才低下頭,用雙手捂住臉,聲音像裂縫里擠出的水:
“我該怎么辦……”
小夜子沒有安慰她。
她只是默默地從背包中拿出那枚銀杏葉。
“這不是法器。”她說,“也不是通靈的咒物。”
“它只是我們神社里,一棵老得離譜的樹掉下來的葉子。”
“有人說,它見過很多次日出。”
她把葉子輕輕遞出去。
“請您把它,放在那輛小火車上。”
“然后告訴他,不用等了。”
“去搭下一班車,去一個能看到日出的地方。”
佐藤女士接過那片葉子,手微微發顫,卻沒有松開。
她走到沙盤前,遲疑了一下,將那片金黃的葉子,放在了紅色列車的車頂。
小夜子看見了。
那少年終于站了起來,慢慢回頭。
臉上的輪廓很淺,卻帶著一種超越年紀的釋然。
他朝她點頭,又看了他母親一眼,輕輕笑了。
然后,他消失了。
再也沒有火車的轟鳴。
她告別仍在落淚、卻已不再絕望的佐藤女士,走下那棟寂靜的公寓樓。
天空正被落日染成金紅色,遠處傳來幾聲微弱的蟬鳴。
小夜子低頭,看了一眼口袋里的東西,一個厚實的信封,里面是佐藤女士堅持塞給她的“謝禮”。
她賣的,是一句溫柔的許可。一聲“你可以繼續往前走了。”
這句話。
無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