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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夏天標價幾何

江戶川神社,那棵被神跡硬生生從死亡線上扯回來的老銀杏,如今正以一種不容辯駁的姿態,將綠意拱上半空。

它太過旺盛,太過理直氣壯,葉子張揚,枝干橫生,把整個神社的存在感都壓薄了幾分。

江戶川小夜子正蹲在樹下。

夏末的陽光被篩過千萬片葉子,落在她身上時,已沒了脾氣,只剩些許斑駁的光暈。

她面前攤著一塊干凈的白布,上面按照某種她自己發明的、堪稱玄學的標準,分門別類地擺著一堆銀杏葉。

左邊一列,是“邊緣完整、色澤均勻、疑似沾染神力殘留”的A級品。

中間是“有缺口但很有故事感,適合走概念路線”的B級品。

右邊則是一堆零碎殘葉,她貼心地命名為——“重在參與型”,主打一個“你信,我就信”。

這一幕看上去,像是一場不太成功的初創項目推介會。

區別只在于,這里銷售的不是服務,而是祈愿與人心,以及一大堆從地上撿來的葉子。

如果天照大御神此刻從天巖戶探出頭來,大概也會沉默地望著她幾秒,然后點頭:嗯,時代變了。

蓮的那番話,沒有在她心里掀起什么劇烈反應。

但恰好擊中了她精神結構最核心、也最無法否認的支柱——

“窮。”

信仰能否延續暫且不論,但神社的屋頂會漏雨、廁所會堵、鳥居得重漆,這些現實問題從來不問神明,只問賬本。

她嘆了口氣,從旁邊的御守布袋堆里抽出一個。

那是她在日暮里纖維街淘來的尾單布料,細紋燙金,質地尚可,便宜耐用。

她將一片A級葉小心放進去,像是在包裹什么值錢的東西。

事實上——那確實是她手頭上目前最值錢的東西。

她想,自己現在大概是全東京唯一一個,試圖給夏天明碼標價的巫女。

手機響了。

屏幕上跳出一個名字:鈴木婆婆。

小夜子遲疑了一下,還是劃開了接聽鍵。

那頭的聲音一如既往,帶著老年人特有的謙遜小心。

她先是為打擾了小夜子的清修而道歉。

然后她說了一個人的名字——

“佐藤,是我以前的鄰居,她家獨生子啊……上個月走了。”

小夜子輕輕“嗯”了一聲,沒說什么。

鈴木婆婆繼續道:

“那孩子平時不愛說話,一個人在房間里玩火車模型。現在佐藤她……總說半夜還能聽見小火車跑起來的聲音。”

“她不害怕,她只是覺得,那孩子還在怪她。怪她沒早點發現病情。”

“小夜子,我知道這事兒突然,我跟她提了你,她只是想……知道那孩子,是不是還在受苦。”

話說到這兒,那端的聲音啞了一瞬。

小夜子坐在樹下沒說話,聽著風穿過銀杏葉,沙沙作響。

她坐了一會兒,起身,把身上的草屑拍了拍,走進神社那間昏暗的里屋。

二十分鐘后,她重新出現在鳥居下。

身上不再是那件巫女服,而是一條她自己用縫紉機改過的黑色連衣裙。

款式簡潔,剪裁利落,只是在袖口用白線繡了一對小小的、不甚明顯的狐貍耳朵。

腳上是一雙干凈的白色帆布鞋。

這身打扮,讓她看起來像一個即將去參加面試的、有點神秘主義傾向的年輕設計師。

只是在出門前,她猶豫了一下,又回頭從那堆御守袋中挑出一個,把那片最完整、金光燦燦的銀杏葉放進背包夾層。

約定的地點在板橋區的一棟普通公寓樓里,那種在東京隨處可見的、方方正正的、被稱為“團地”的建筑。

她按下門鈴。

開門的是一位形容憔悴的中年婦人,佐藤女士。

她的眼睛紅腫,身上還系著主婦的圍裙,看見小夜子時,眼神里混雜著最后一絲希望與巨大的懷疑。

“……你就是,江戶川神社的……”

“是的。”

小夜子輕輕鞠了一躬,“我是江戶川小夜子。”

她被請進一間典型的日式客廳,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

但也許正是太整齊了,顯得有些空。

客廳一角,放著一個巨大的玻璃罩沙盤。

沙盤里是一個細致入微的微縮世界:

鐵軌繞過小山,穿過站臺,駛向某個虛構的遠方。

列車是紅色的,站臺上掛著一個微小的招牌,寫著“晨光站”。

佐藤女士給她倒了杯麥茶,手指微微顫抖。

“就是那個,”她指著沙盤,“每到半夜,它就會自己跑起來。一圈,又一圈。然后停在那個小車站。”

小夜子沒急著回答。

她站在那模型前,閉上了眼睛。

她看見了。

那列模型電車旁,一個穿著高中校服的少年,背對著她坐著。

他抱著膝蓋,低著頭,靈魂像是淡墨化開的水跡,幾乎要從空氣里褪去。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仿佛世界上只剩那班永遠不來的車。

他不恨誰,也不掙扎。

他只是固執地等待。

像所有沒有機會長大的孩子那樣——把“等一個人”當作遺愿。

小夜子睜開眼。

“他沒有在受苦。”

她輕聲說,“也沒有怪您。”

佐藤女士怔住。

“他只是……還在等。”

小夜子的聲音不疾不徐。

“等一班他以為會來的電車。他曾和人約定過,要搭著這種紅色電車去看海。一個暑假的計劃,沒能兌現。”

她頓了頓,才補上一句:“他的執念,只是這件事。”

小夜子說完,房間里一片寂靜。

很久以后,那位母親才低下頭,用雙手捂住臉,聲音像裂縫里擠出的水:

“我該怎么辦……”

小夜子沒有安慰她。

她只是默默地從背包中拿出那枚銀杏葉。

“這不是法器。”她說,“也不是通靈的咒物。”

“它只是我們神社里,一棵老得離譜的樹掉下來的葉子。”

“有人說,它見過很多次日出。”

她把葉子輕輕遞出去。

“請您把它,放在那輛小火車上。”

“然后告訴他,不用等了。”

“去搭下一班車,去一個能看到日出的地方。”

佐藤女士接過那片葉子,手微微發顫,卻沒有松開。

她走到沙盤前,遲疑了一下,將那片金黃的葉子,放在了紅色列車的車頂。

小夜子看見了。

那少年終于站了起來,慢慢回頭。

臉上的輪廓很淺,卻帶著一種超越年紀的釋然。

他朝她點頭,又看了他母親一眼,輕輕笑了。

然后,他消失了。

再也沒有火車的轟鳴。

她告別仍在落淚、卻已不再絕望的佐藤女士,走下那棟寂靜的公寓樓。

天空正被落日染成金紅色,遠處傳來幾聲微弱的蟬鳴。

小夜子低頭,看了一眼口袋里的東西,一個厚實的信封,里面是佐藤女士堅持塞給她的“謝禮”。

她賣的,是一句溫柔的許可。一聲“你可以繼續往前走了。”

這句話。

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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