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子的祖父，江戶川源治，正坐在正堂的木廊下，手里握著一塊鹿皮，慢條斯理地擦著一面老銅鏡的邊沿。

他的視線，卻并未落在銅鏡上。

它越過廊前那幾級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石階，越過庭前那片被曬得發(fā)燙的白石鋪地，落在了不遠處那個彎腰掃落葉的少女身上。

他的孫女，江戶川小夜子。

那目光復(fù)雜得近乎可愛。

一半像老船長看著自家小艇出海時意外帶回一頭鯨魚，三成是“喲，這孩子有點我年輕時候的意思”。

三成是“憑什么她能有我沒有的東西”。

剩下的則是根深蒂固的，懷疑人生。

“小夜子啊。”

他終于開口，語調(diào)醇厚，關(guān)西腔像一壇陳釀，從舌底發(fā)酵出來，帶著點恰到好處的調(diào)侃與臺詞味兒。

“你這演戲的本事，比爺爺年輕那陣子，要靈多啦。”

他年輕時，也曾站在社殿前，對著滿堂香火講稻荷神顯靈的故事，講得聲情并茂，講到動情處，連自己都信了三分。

拜了一輩子神，誠心、盡責(zé)、持重，神明回贈他的，是漏雨的屋頂、越來越輕的香火箱，還有養(yǎng)老金遲遲未到賬的明細通知書。

直到那棵銀杏樹奇跡般復(fù)生。

你說他虔誠嗎？他很虔誠。

他說：他信儀式。信符紙的折法，信咒語的節(jié)拍，信神道作為生活方式的價值與尊嚴。

你說他信嗎？

他其實不太信。

他不太信神明會真的屈尊降貴，來回應(yīng)一個凡人具體而微的、關(guān)于“下周彩票號碼”或“兒子能否考上東大”的祈禱。

神明若真有空，大概也忙著在天上的高天原開會，討論些關(guān)于宇宙熵增或者地緣政治的宏大議題。

小夜子直起身，用手背抹了把額角的汗。

聞言，那雙總是沒什么精神的清麗眼眸，懶洋洋地瞥了過來。

只要祖父一講起關(guān)西腔，她腦子里就自動切換到“吐槽頻道”。

語言系統(tǒng)如同舊家電話，一聽鈴聲響起就條件反射般接線成功。

“是嘛？”

她學(xué)著他的腔調(diào)，一邊掃地一邊回。

“爺爺你拜了六十年，稻荷神大人總算聽見了。看你年紀大，就順便把神通借我用了，這不是很講理嗎？”

語氣滴水不漏，還順帶貼了個“都是托您的福”的漂亮標(biāo)簽。

源治老爺子被這話堵得一噎，手里的鹿皮頓了一下。

他輕輕把那面銅鏡擱在膝頭，臉上的笑意和調(diào)侃的氣息像落潮一樣慢慢退下。

“……小夜子。”

他輕聲喚，聲音低得幾乎被蟬鳴吞掉。

那語調(diào)里，只有一種坦率到近乎孩子氣的好奇。

“你……是真的，能看見？”

小夜子沒說話。

她只是看著他，嘴角向上勾了一下。

那笑意里沒有明確的肯定，也沒有否認。

只有一點點少女的狡黠，一點點知情者的傲慢，還有一點點，在天命這回事上踩中了節(jié)奏之后的……得意。

然后，她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掃地去了，留下一個穿著作務(wù)衣的、清瘦而倔強的背影。

她最近，的確開始拜稻荷神了。

在打掃完庭院，確認過賽錢箱里那幾枚硬幣沒有被烏鴉叼走之后，她會走到那棵老銀杏樹下，靠著粗糙的樹干坐一會兒。

但是，今天并不算安寧。

小夜子跪坐在自己房間那張矮桌前，面前攤著一本空白的筆記本。

她并沒有打算寫什么。

她只是靜靜地坐著，眼睛盯著那張空白的紙，思緒卻已經(jīng)飛得很遠，回到了那個她無法忘卻的清晨。

她仔細地、一幀一幀地，回顧著自己“看見”靈魂的全過程。

一切，似乎都是從那個手指發(fā)熱的清晨開始的。

在那之前，她只是偶爾會感覺到什么。

但從那天起，世界的頻道仿佛被校準(zhǔn)了。

與此相關(guān)的線索，只有那張被她丟進垃圾桶的、寫著“你所看見的是真實的”的奇怪紙條。

以及那飄起來的人形代。

是誰的惡作劇？一個偶然碰到的、擁有相同“天賦”的人，出于同病相憐的提醒？或者……

她不敢再想下去。

身為江戶川稻荷神社的巫女，盡管她從小就對那些神神道道的東西并不感冒，甚至成為巫女也不過是為了讓祖父開心，順從他的意愿。

但最近的一切變化，讓她不得不開始相信一些事情。

她開始相信了。

但不是因為恐懼，也不是渴望。

而僅僅是因為，當(dāng)一個又一個無法反駁的證據(jù)出現(xiàn)在眼前時，所謂的“不信”，反而成了比“相信”更加需要勇氣的固執(zhí)信仰。

她緩緩閉上眼睛，雙手在膝上合攏，姿態(tài)是標(biāo)準(zhǔn)的，心卻是初學(xué)者。

她手里握著那張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幻象的人形代。

她在心里，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語氣，夾雜著試探與敬畏，輕輕地、無聲地念出了那個從小就耳熟能詳?shù)拿帧?

「——稻荷神大人。」

……

與此同時，世田谷區(qū)，某高層公寓。

篠宮蓮盤腿坐在新買的那張人體工學(xué)椅上，微微皺著眉，努力調(diào)整姿勢，以求打通某款手游的最新關(guān)卡。

他剛剛用一套近乎完美的操作，成功躲過了BOSS的全屏彈幕，正準(zhǔn)備進行反擊。

忽然——

一股突如其來的感覺，讓他整個人瞬間僵住。

那種感覺，既陌生又清晰。

像是在一間絕對隔音的房間里，有人直接在他耳邊喊了一聲。

那并不是物理層面的聲音，而是一種直接跨越空間的、指向性的呼喚。

聲音，是女性的聲音。

很輕，夾雜著不確定的虔誠。

「——稻荷神大人。」

“噗——！”

蓮手一抖，游戲角色一頭撞上了迎面而來的激光炮，屏幕上瞬間跳出一個大大的、血紅的“GAME OVER”。

他嚇了一跳，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倒不是因為那聲音本身有多可怕。

而是……這聲音，他好像在哪兒聽過？

他迅速進行了一次聲紋比對，剔除掉白井深雪、五十嵐茜，甚至樓下便利店那個總是拉著他辦會員卡的打工妹。

然后，記憶中那個穿著巫女服、總是看起來有點倦怠的少女形象，慢慢浮現(xiàn)了出來。

是她？

那個小巫女？

她怎么會……

他不敢回答。

開什么玩笑，如果他真的應(yīng)答了，那豈不是承認自己是那個被她祖父念叨了六十年的狐貍，而且，還順手偷了人家的傳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