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癡忽然問道：“郎君，僅靠你和佛印大師，能保得住狄相公？”
陳大一笑道：“能保住狄相公的不是我，也不是佛印大師，而是官家，但這一場關系法事的事情，能為狄相公力挽狂瀾的，卻只能是佛印大師。”
后續的政治博弈才是重點。
因為文官集團看到了讓狄青滾出樞密院的希望。
定然群起而攻之，一次接一次，不休不止。
現在只是剛剛開始。
……
……
汴河虹橋畔的白礬樓，三層飛檐挑著二十四座牌樓，朱漆雕窗透出暖黃的燭光，檐角銅鈴在晚風中搖曳出《霓裳羽衣》的韻律。
二樓臨窗處，權貴富賈們舉著龍泉窯影青盞，看樓下運河上滿載蜀錦的漕船穿梭如織，愜意享受著汴京風華。
跑堂的伙計端著“蓮花酒”穿行其間，腰間蹀躞帶上的算盤珠隨著腳步輕響。
雅間里，穿雪白襕衫的年輕人瞎了一只眼，戴了鎏金眼罩，貴氣之中顯出了幾分違和，此刻正用銀箸撥弄水晶盤中的螃蟹。
卻是浦城章氏十三房的章七公子章惲。
聽著隔壁傳來琵琶女吟唱柳永新詞《滿江紅》的婉轉聲，不由得哂笑一聲，“死人的詞有什么唱的，不嫌晦氣么！”
柳永在皇佑五年駕鶴西游。
死在采薇樓。
因為兒子不在身邊，他又沒留下什么錢財，采薇樓東家孫丞出了一筆錢，樓中女伎湊了一些，請孤涼寺的和尚辦了場喪葬法事。
將柳永安葬在北固山下。
也算遂了他的心愿。
據說出殯那日，整個潤州的青樓女伎都去了，場面蔚為壯觀，而在全國各地，也有許多女伎在遙祭柳永。
也算雅趣了。
坐在章惲的對面的年輕人穿著緋色繡花長袍，圖樣精致，頭戴方形冠帽，腰間掛著銀魚袋，目光陰鷙的冷哼一聲，“有時候死人比活人更有用！”
狄青現在就可能因為死人被貶！
這位高等內侍穿扮的年輕人，正是被章俞送到趙宗實府邸的陳昭。
在一番運作下，他現在已是趙宗實跟前的大紅人。
看起來好像沒什么卵用。
但只有身處大宋政治中心的那些重臣們知曉，官家已經四十五歲，再生出皇子的可能性很小了，趙宗實縱然三次被送出皇宮，但依然是大宋最有可能成為皇子的人選。
他眼前的大紅人前途不可限量。
章惲嗯了聲，將蟹黃夾放到陳昭的盤子里，“嘗嘗，雖然這個時節的螃蟹不怎么好吃，但白礬樓的廚子手藝還不錯。”
他心里其實有點蛋疼。
現在和陳昭相聚，已經不敢點女伎來陪伴了。
怕刺激到陳昭。
好在因為陳昭要服侍趙宗實，能出來的時間不多，所以其他時間，章惲玩得那叫一個花天酒地，在汴京也博下了大大的花名。
陳昭淺嘗了兩口，放下筷子，道：“一般。”
旋即端起酒盞，“消息準確？”
章惲端起酒盞和他碰了一個，兩人一飲而盡，各自斟酒時，章惲沉聲道：“當然當真，家父昨日親眼看見他出現在吳育的府邸大門口。”
又道：“想想便來氣啊，這屌毛如今不僅名揚天下，還娶了吳育的長女吳鯉，加上其恩師乃是范相公，這背景實力著實不弱。”
陳昭不解，“去年剛過大舉，下次大舉要后年，陳大一現在就來到京畿，是不是有些早了，遮莫是想通過吳育的關系打點？”
又道：“不至于，雖然不爽他，但不得不承認，他在詩詞方面的造詣極高，墨義、經帖和策論經過范相公的指導后，應該也不弱，之前他寫給官家的那封策論，趙宗實看過，雖然沒有他的詩詞驚艷，但水平可堪進士。”
章惲道：“族叔說，應是為了狄相公而來。”
都知道陳大一和狄青因為儂智高叛亂的事情而關系親近，如今狄青四面楚歌，身邊沒有讀書人參謀，那么陳大一來汴京為其幕僚，便是情理中事。
陳昭冷笑道：“不自量力啊！”
身為讀書人，竟然妄圖站在武將狄相公那邊，這不是找死么。
別說會被文臣聯手抵觸。
僅僅是目前正在針對狄青的韓琦以及韓琦背后那一群文臣，就不是他陳大一應付得了的——那可是韓琦啊！
是和他恩師范仲淹一起成名的天之驕子！
章惲搖頭，“族叔說不可小覷，反正趙宗實要想入宮，需要得到文官們的支持，這正是一個給文官遞橄欖枝的機會，希望由你去說服趙宗實，讓他入局，將狄青和陳大一一起打得萬劫不復。”
陳昭沉默了。
不是不想，而是需要考量。
他現在是個內侍，既要考慮怎么報復陳大一，還要考量如何不影響自身——畢竟趙宗實入局的話，很可能影響到他將來被立為皇子。
自上次趙曦夭折，趙宗實被送出大內后，這十余年來，官家再沒有立趙宗實為皇子的意思，反而一直在后宮妃嬪身上積極努力。
明顯想自己生。
趙宗實屢次希望又屢次絕望，心態已經快崩了，如今又十多年沒能被立為皇子，處境更是煎熬，如果這個關鍵時刻犯錯……
不管趙禎怎么處置，趙宗實都會崩潰。
趙宗實崩潰了，陳昭的前途也沒有了。
想到這，對章惲道：“狄青的事情我已經和趙宗實商討過了，他認為此事不急，畢竟有韓琦在前面頂著，而且唐介和包拯對狄青家里法事逾矩一事，也頗為微議，只是暫時沒發聲而已，我們先暫且看看情況。”
實在不行了，趙宗實再出面。
趙宗實和陳昭早就看準了形勢，知道打擊狄青，能讓趙宗實得到文臣擁戴——所以這件事，其實趙宗實想入場。
但要尋找一個最合適的時機。
不能直接下場。
給文臣們雪中送炭還是錦上添花，帶來的利益完全不同。
當大宋的文官集團發現趙宗實是站在他們這邊的，而官家如今已年過不惑，遲遲生不出皇子，那么各位相公們很可能在狄青被貶后，再次提出請立皇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