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癡亦入座。
陳大一給自己斟了一杯,詢問的看向陳癡,她笑了笑,“應是奴家為郎君斟酒。”
佛印呵呵一笑,“禪無主仆。”
眾生平等。
陳癡也便不執拗了,任由陳大一為她斟了滿滿一杯。
佛印見狀笑而無語。
陳施主有點心機啊。
陳癡嘴角不著痕跡的扯了一下,沒拒絕。
佛印端起酒盞輕輕搖晃著,微微泛黃的酒液皺起紋路,旋即舉杯,“人間歲月,不過是處處的錯過與相逢,今日相見,便是佛緣,以之為敬也。”
淺抿一口。
陳大一和陳癡亦淺抿一口。
佛印隨即大口吃肉。
先吃飽,再說事。
陳大一漲知識了,這個時代佛家真的可以吃肉喝酒。
陳癡見郎君有點懵逼,于是解釋了一番。
梁武帝蕭衍曾頒布《斷酒肉文》強制漢地僧人素食,但大宋未延續此禁令,大宋的僧人飲食自由度很高。
按《四分律》有誡,吃肉只需遵循“三凈肉”原則,即:非親眼所見、非專為所殺、非因己而死的肉類,通過市場購買或信眾布施獲得的合規肉類皆可食用。
當然,也忌葷腥。
禁食的五辛是大蒜、蔥等刺激性蔬菜,而非肉類本身,據說是因“葷”字草字頭,其本義是指氣味熏人的植物。
所以大相國寺設有專門制作肉食“燒豬院”,尤其精擅烹飪燒豬頭肉,是大相國寺的特色,權貴到訪,都以能吃一頓燒豬頭肉為幸。
片刻后陳大一和陳癡吃了個七分飽,想來佛印是沒吃飽的,畢竟本來是他一個人的飯菜,卻被分了大半出來。
佛印放下碗筷,道:“狄相公府邸的法事是貧僧住持,若說逾矩,嚴格來說確實有此事,但大多時候沒人在意。”
陳大一嘆道:“看人。”
尋常老百姓辦個法事,有一點逾矩,誰在乎呢。
但狄青不一樣。
京畿的文官集團幾百雙眼睛盯著他,任何一點錯誤,都會被這群文官集團找理由放大,何況法事逾矩這種事。
讀書人的大宋,講理。
規矩也是種理。
狄青家中法事的逾矩,是比規矩更為嚴重的規格,其實就是法事所用物事超過了狄青這個身份地位的規格。
不過,并非是僭越達到了皇室規格。
而是超過了他兄長身份地位的規格。
棺槨用的楠木。
權貴專用。
漆面用的朱色,是士大夫的待遇,而最嚴重的逾矩是用了石虎、石馬等石像生,這是封爵之人才配享有的待遇。
狄青用當然沒問題,他兄長卻是個庶人,哪有資格。
只是白衣之身,卻用了超越階級的規格,看起來是狄青重情感恩,可在官家眼中看來,你狄青竟然給自己庶人的兄長提升規格?
誰給你的權力給自家兄長封爵的?
你在自比天子?
又問道:“有沒有辦法解決?”
佛印沉默了一陣,“看陳施主想從什么方向來解決。”
陳大一想了想,“如果從官場博弈上呢?”
佛印搖頭,“毫無希望!”
因為逾矩是事實存在。
陳大一懂了,意思只能從佛家的方向來解決這個問題,但這無疑需要佛印親自出面去給官家和眾位相公們解釋。
佛印會去嗎?
佛印沉默一陣,“出家人不打誑語。”
這是表明態度。
貧僧出面只會實話實說,最多就是從佛家的立場來陳說那一場法事,雖然逾矩卻是人情世故,但絕不會以佛理說它是必要。
陳大一問道:“在法事開始前,狄相公知道逾矩嗎?”
佛印點頭:“當然。”
去操辦法事的大相國寺僧人也都知道。
大家都沒放在心上。
因為有很多發家致富的人在為家人置辦喪葬法事時,都會這么做,這種情況雖然會被非議,但有資格辦這種逾矩法事的人,都有人脈手腕可以平息。
狄青這個身份地位的人……
大家以為更簡單。
佛印也這么以為,所以他一開始也沒阻止。
他雖是高僧,但距廟堂遙遠,去大內給官家趙禎講經,也僅僅是講經,哪知曉大宋的堂堂樞相公,在這件事上比尋常權貴、富賈還要軟弱。
陳大一再次感嘆,咱們的面涅將軍確實不擅長官場的勾心斗角。
他只適合搞軍事。
可惜生在了重文輕武的大宋。
大宋軍事雙壁,狄青和岳飛,都不太懂人心啊。
道:“不知道大師何日會再入宮?”
佛印搖頭,“貧僧也不知。”
想了想,“既然陳施主找到貧僧,也不好讓你空手而歸,貧僧便應諾于你,若是官家宣召講經,貧僧可言說一二當日法事詳細。”
陳大一立即起身行禮,“有勞大師了。”
佛印笑著豎掌,“阿彌陀佛。”
看著告辭離去的主仆背影,佛印搖著頭嘆了一句:“野鶴閑云,何非法相,清風明月,亦是色塵。”起身慢慢收拾著飯桌,自言自語的話更為莫名其妙,“人間千載,不過一瞬爾,可逆乎?”
忽然想起什么,直起身看著窗外升起的下弦月。
“咦?”
原來明月已在了。
不是陳大一?!
佛印微微蹙眉,旋即便是云淡風輕的灑脫,“終究還是著了相。”
也罷。
那便入世走一遭。
既是得道高僧,豈能失信于陳大一。
大不了破碎了清凈佛心,再修便是!
……
……
陳大一失算了。
他看著佛印喝的酒比較清澈,以為濃度較高,暗想著陳癡作為一個女子,又是山陰陳氏出身,酒量應該不行。
一杯酒夠她微醺了。
微醺之妙,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可惜,他忽略了一點:陳癡在采薇樓待過一段時日,酒量不差。
所以想象中的“美人微醺半偎郎君,小手放肆亂游乾坤”的曖昧場景并沒有出現,不過月下佳人做伴,行走人間吹著涼涼清風,也是愜意。
夜風裹挾著汴河的水汽白山黑水,下弦月懸在州橋南岸的飛檐上,將青灰色的瓦當染作霜色,大相國寺的鐘聲在月色里蕩出漣漪。
河畔垂柳在風中搖曳,月影碎成萬點銀鱗,隨流水漂向城東的樊樓,酒肆暖黃的光暈與月光在青石板上交融,映出往來宵禁巡邏兵卒的甲光。
州橋兩側的商鋪依然熱鬧,河中畫舫上飄出《陽關曲》的弦音,夜航的貨船靜靜泊在碼頭,船工們枕著月光小憩。
宣德樓方向傳來更鼓聲。
街畔的香藥局里,波斯商人正將龍涎香收入犀角盒。
和陳癡踏月走在回曲院街的路上,滿眼的繁華讓陳大一感觸萬分,《東京夢華錄》中的大宋風華,就在眼前鋪展如畫。
宛若一幅活過來的了清明上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