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源咳嗽一聲，“考試開始，備選兩題，爾等選其一應題。”
略作停頓，目光掃過堂下庠生。
“題一，出自《詩經》，《周南·關雎》有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題二，出自《詩經》，《秦風》中《無衣》有曰：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因是新補庠生，所以出題簡單。
“體裁不限，律詩、辭賦、小令皆可。”
“準備時間為半個時辰。”
“然后以春補登榜名序先后作答。”
側身對阮洛沅等人道：“諸公，時間尚早，請讓本縣略盡地主之誼，先去縣衙吃茶，到時再過來檢閱庠生們的答卷。”
阮洛沅微微頷首，“善！”
柳源做了個請的手勢，待眾人出門后，對程黎道：“程直學，你留下監考。”
程黎拱手領命。
提起戒尺，在桌子上一拍，“爾等可擬文修稿，但不可大聲喧嘩，不可交頭接耳，不可抄襲他人，不可詢問考官，如有違者，取消資格。”
考場內一片沉寂。
庠生們絞盡腦汁，思忖如何破題。
坐在第一排的章惲滿臉橫肉輕顫，笑得眼睛縫都看不見了。
柳知縣厚道，說話算話。
果然是這題！
穩了！
坐在他旁邊的章惇，散漫的翻著手中的《論語》，似乎并沒將這次小考放在眼里。
陳大一神情凝重。
所料沒差的話，柳源早將考題告訴了章氏。
然而章惲水平有限，寫不出什么東西來，那么章氏的操作，很可能是讓章惇代筆，提前寫一首詩詞，讓章惲死記硬背。
按照他們的認知，章惇的詩詞足以壓住自己，扼殺自己去谷雨文會上一鳴驚人的機會。
因此自己的對手是章惇。
前身的學識固然可以用，但詩詞主要還是講究個才情，就自己這點才情，想贏青史留名的章惇，難度極高。
不敢大意，唯有全力以赴！
陳大一一邊揣摩題核，一邊在腦海里迅速翻書。
《周南·關雎》的題核是愛情。
《秦風·無衣》表達的則是大秦軍民共御外侮，以激昂慷慨的語調，表現大秦百姓國難當頭時，誓死保衛家國的決心和勇氣。
題核是對外戰爭。
半個時辰后，柳源領著徐拙、阮洛沅、趙涼雛、濮劍幾人魚貫而入，環視滿堂學子，大聲道：“時辰已到！”
程黎舉起戒尺，“啪”的一聲脆響回蕩在講堂，“停筆！”
庠生們紛紛擱筆。
柳源甚是滿意，對程黎道：“程直學，有勞，由你記錄庠生的應題之作，編登冊錄后交由州庠，以證公正。”
程黎立即鋪紙磨墨。
柳源緩緩掃視，目光落在第一排的章惇身上，眼角泛起親近笑意，“章九郎，汝乃春補登榜第一人，就由你珠玉在前罷。”
從春補榜一開始，是為了公平起見。
后面的庠生在此期間，還有些許時間對新寫的詩詞作品進行微調。
但實際上，考官更容易對第一個作品有更高的評價！
這是天時之利。
章惇起身彎腰作揖行了一禮，溫聲答道：“秉明府，學生愚鈍，愧負珠玉之譽，愿列末位，先靜賞同窗雅作。”
說完從容落座。
柳源愣了下，以為章惇恃才傲物，頗有些怒其不爭。
但眾目睽睽下，又有州庠教授阮洛沅等人在場，他不便多說什么，對章惲道：“章七郎，汝登春補榜第二，由你開始罷。”
阮洛沅等人微微頷首，章惇的名字早已傳遍建寧軍，他們深知以章惇的才華，根本不需要時間再潤色，此舉是不屑占據天時之利。
頗有君子之風。
但章惲可管不得那么多，暗自竊喜。
九弟，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
那就讓本公子先奪頭籌！
艱難起身，掃視一眼眾多同窗，肉縫里的小眼睛放肆桀驁，頗有些在座各位都是垃圾的神韻，大聲道：“方才明府出題后，本公子真是個文思泉涌如那滔滔江水連綿不絕，遂得小令一首，獻丑了！”
是他的風格。
能囂張跋扈的時候，絕不低調做人。
除了從建寧軍來的阮洛沅、趙涼雛和濮劍三人不明覺厲，其余人心里像吃了蒼蠅一樣惡心，你不裝會死么！
陳大一微微蹙眉，他對“滔滔江水連綿不絕”這句太熟悉了，有點應激，暗想著章惲不會是和自己一樣吧。
章惲搖頭晃腦，假吧意思的道：“然學生束發才三年，尚未及冠，不知邊塞雄壯，是有自知之明，便以《周南·關雎》為題應小令一闕，還請諸位先生多多雅正。”
這番言辭極為得體。
但以他的性情，會如此謙遜？
不過是章氏長輩們提前擬好的說辭，勒令他背了下來，不見連“本公子”的自稱都改成“學生”了么，多年養成的習慣，哪能輕易改得了口。
果不其然。
下一刻他便故態復萌，神態張揚的道：“本公子的大作，詞牌名《花心動》。”
“粉堞云齊，度清笳、愁入暮煙林杪。素艷透春，玉骨凄涼，勾帶月痕生早。江天蒼莽黃昏后，依然是、粉寒香瘦。動追感、西園嫩約，夜深人悄，記得東風窈窕。”
上闕念罷，還故意停頓了片刻。
他在等待掌聲。
但這半闕小令的用詞頗為華麗，略顯晦澀，縱然是柳源、阮洛沅和趙涼雛等人，也需要細細品味才能評價。
片刻后，柳源側身向阮洛沅拱手笑問：“阮教授以為如何？”
阮洛沅輕捋長髯，誠心誠意的點評道：“韻腳如珠落玉盤，平仄似水流轉，自“江天蒼莽”至“夜深人悄”，情思漸次遞進，景語皆成情語，寫盡春愁遺恨。單從上闕看，佳作也！”
又道：“不過還要看下闕能否抒得了這濃情。”
否則便是虎頭蛇尾。
暗暗驚心，章惲這首小令的上闕，與蒲城縣春補榜一章惇答卷的那首小令，文風極為神似——這里面的水有點深！
柳源附和撫掌，贊道：“章七郎好才情！”
庠生們平日里沒少沾章惲的光去飲酒作樂，雖然心里對他的囂張跋扈頗為微詞，但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也不好拂逆了他面子。
一時間掌聲如潮。
章惇草草拊掌兩下，敷衍了事后，繼續神情散漫的翻著書。
眉間隱有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