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暮鼓。
最后一堂課結束的鼓聲響起,學諭徐拙拍了拍戒尺,“待秋補后,爾等便要和先前的庠生同堂授課,所以須要勤讀苦記,休得懶怠,落下太多。”
拿出一張名錄,“縣庠給予貧寒學子的本月補貼已經到位,念到名字的庠生,散課后到教務房找程直學領取。”
“散課!”
不出陳大一意料,沒他。
好在現在不需要補貼也能活下去。
迅速收拾了筆墨紙硯,走出講堂時,天空下起了濛濛細雨,眼看吃飯的時間還早,便按照約定,去秀里吳氏授課。
走出縣庠時被人攔住。
是章惲。
背負雙手,鼻孔朝天的俯視陳大一,“屌毛,別說本公子不給你機會,一個月后的考試,你我交換著寫名字,之前的恩怨就一筆勾銷。”
陳大一:“……”
你猜我信不信得過你?
假意問道:“徐學諭和程直學是瞎子么。”
章惲哈哈一樂,“你操什么屌空心!”
陳大一嗯嗯點頭,“這是自然,蒲城章氏的事情,哪需要在下操空心。”又慢條斯理的道:“不過在下以為,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
章惲:“???”
這屌毛說的什么玩意兒?
陳大一聳聳肩,不懂?
你這水平,不懂就對了。
揚長而去。
章惲再蠢,也知道他被打臉了,惱羞成怒的在后面嚷道:“屌毛,給臉不要是吧,這可是你自找的,秀里吳氏也保不住你,本公子說的!”
“章七郎,休要口不擇言,徒然讓人笑話。”徐拙抱著一本古籍走出縣庠,“某有事和令翁商量,討你個便車。”
章惲臉一沉,根本不給徐拙面子,“太擠!”
上馬車揚長而去。
徐拙臉色白一陣青一陣,接連深呼吸幾口氣,才無奈的自嘲一笑,但并沒有因此放棄,還是奔向城東的章氏族群。
他這輩子科舉無望,舉薦無門。
已經看不到前途。
所以章氏哪怕丟的是屎,也得接著吃了。
何況是真金白銀。
陳大一授課結束后,欲去和下人用膳,卻見吳京負手站在門外,顯然旁聽了許久,贊道:“小郎君之教授,旁征博引卻又淺顯易懂,良師也。”
若入贅之后考不中,當個專職先生也是不錯。
陳大一笑道:“晚生不敢居功,實在是秀里吳氏書香門第,而三位小娘子慧心麗質,所以晚生授課較為輕松。”
吳京暗暗好笑,這小子也會拍馬屁?
做了個請的手勢,在前引路,“章氏十三房在肆意樓宴請柳源、徐拙兩人,列席的還有章惲和章惇,知道為了什么嗎?”
陳大一不假思索,“是一月后的文會名額考核?”
吳京點頭,“然也。”
偏廳已經備好酒菜。
吳京率先落座,“小郎君,請。”
陳大一受寵若驚,“區區西席,豈敢忝為貴府廳上客。”
吳京眉頭一挑,戲謔道:“怎的年紀輕輕,卻如此老氣橫秋?”
陳大一堅持己見,“吳先生有事請吩咐便是,晚生洗耳恭聽。”
飯容易吃。
人情不好還啊……
吳京頓生無力之感,陳大一身上這股濯然自清的氣質,以及對原則的固守,著實讓人難受,估摸著還是抗拒入贅的緣故。
也不強求。
吳京道:“那某便長話短說,關于吳氏和章氏的積怨,沒有和解的可能,都是陳年舊事,不提也罷,如今吳氏和章氏共耀于蒲城,章氏憂患之下,才在春補從中作梗。”
頓了一下,“所以,是我秀里吳氏牽連了你。”
陳大一笑道:“吳先生此言謬矣,就算沒有媒婆上門之事,章惲若要頂替名額,也必然會選晚生這種無權無勢的貧寒之人。”
吳京搖頭,“也不盡然。”
章惲要入縣庠,其實沒必要頂替名額,可以選擇更安全可靠的替考。
之所以這么做,還是為針對秀里吳氏。
陳大一默然。
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庭院中,滿是睡蓮的荷塘里,肥碩的錦鯉吐著泡泡嬉戲于枝葉間,濛濛細雨潤物無色,將梨花染得潔白無瑕。
宛若繡娘以銀針密線,縫出了一幅水墨長卷。
吳京沉默了一陣,嘆道:“所以不論小郎君是否愿意入贅,吳氏都愿意為你保住谷雨文會的名額,求一個問心無愧。”
至于后面的事情,酌情而定了。
入贅了,自家人,自然好說。
不入贅,再說。
……
……
興許是擔心文會前橫生枝節。
章氏暫時沒有直接針對陳大一,僅僅是章惲在縣庠里拉攏、招攬其他庠生,孤立陳大一的同時,用流言詆毀。
好在陳大一也不需要狐朋狗友,是以潛心讀書,日子過得自在清閑。
這日清晨,鐘聲響起,所有庠生嚴陣以待。
知縣柳源、學諭徐拙、直學程黎三人進入講堂。
徐拙朗聲道:“谷雨文會上,填詞賦詩亦有即興之雅,是以本次小考不曾擬題卷,由明府現場出題,爾等即興作答。”
話音剛落,門子匆匆進來在柳源耳畔輕語幾句。
柳源愕然剎那。
略一思忖,對程黎和徐拙道:“隨本縣迎客。”
三人匆忙離開明倫堂。
一刻鐘后,柳源引著貴客回到明倫堂,卻是三位花甲老翁,寬袍廣袖峨冠博帶,儒氣昭昭,頗有名家風范。
柳源為庠生一一介紹。
分別是建寧軍州庠教授阮洛沅,建寧軍大儒趙凉雛,以知上元縣事、朝請郎致仕的建寧軍松溪縣籍老臣濮劍。
庠生紛紛長揖及地,恭敬的行弟子禮。
柳源神情欣喜的道:“建寧軍州庠收到縣庠春補的優異考卷,諸公嘆訝榜首文章之宏闊,又知曉縣庠以考代選谷雨文會的名額,是以跋山涉水而來,以勵諸位。”
心里卻在罵娘。
阮洛沅和趙涼雛這兩個沽名釣譽的無恥之徒!
知道章惇考入了縣庠,他倆便來摘尖,伺機將章惇收入門下,以攀附蒲城章氏,待章惇中舉,他倆便可名利雙收。
然而縣庠歸屬州庠管轄,此事合乎章程。
柳源對此無可奈何。
按捺住心頭的憤懣,謙讓道:“阮教授,不若你來出題?”
阮洛沅撫著長髯,眼角的皺紋里藏著洞悉世情的笑意,“我等不過是慕名而來,諸位庠生都是明府門生,老朽豈敢越俎代庖。”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顧全了柳源顏面,又暗示并無爭搶之意。
州庠教授,品級并不高。
而且年事已高,沒有再升遷的希望。
哪會和前途光明的蒲城知縣撕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