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知道劉沆的小算盤。
就是身為文臣看不起狄青這位臉上有黥文的武將,趁機尋了個借口打壓,保護文臣在朝堂的地位和話語權。
但狄青乃是我大宋軍事第一人,懲罰他?
那你劉沆去給朕鎮守北方么?
所以他沉默不語。
劉沆見狀,知道官家的關注重點不在這里,并不會輕易懲罰狄青,也便作罷——無妨,等御史臺和諫院知道了,會有人彈劾。
他當然希望狄青和陳大一被嚴懲。
因為一旦懲處陳大一,只要操作得當,完全可以找個借口理由,把他的政敵吳育牽扯進來,進而貶謫出中樞。
這樣就少了一位競爭者。
劉沆就有更多的希望去沖擊首相之位。
樞密使龐籍立即站了出來,“微臣以為,狄指揮使的劄子和陳生的策論,皆是根據廣南西路、交趾的現狀而議定觀點,乃是心憂天下之臣心本意,乃是南疆的民意體現。”
“以此觀之,儂智高確是我大宋之隱患?!?
文彥博呵呵一笑,“龐相的意思,儂智高一定會禍亂南疆?”
龐籍不吱聲了。
樞密副使王堯臣立即針鋒相對,“文中已是清晰言說,儂智高如今走投無路,唯有造反一途,文相生平富貴,自不知道形勢逼仄下,人便會詬酷而行險舉!”
三司使張堯佐大聲道:“此言謬矣,廣南西路山嶺崇峻,縱受交趾壓迫,儂部亦可守山而踞,豈敢與我煌煌大宋兵鋒而交,此尋死之道也!”
樞密副使王德用若有所思,“但朝廷七次拒其請附,確實有些不妥?!?
參知政事宋庠道:“不拒又如何?難不成讓儂智高統率田州,以我大宋之兵力、財力,為其擴張疆域?屆時他勢大而獨占南疆,反成了國家的心腹大患?!?
趙禎始終不露聲色,任由相公們分辨。
吵鬧了許久,誰也說不服誰。
只有樞密院的龐籍、王德用和王堯臣三人認為,應該防患于未然,既然狄青認為儂智高存在叛亂風險,朝廷就應該有所防備。
而其余相公們則認為,北方才是重心,不應該分辟錢糧到南方。
尤其是三司使張堯佐,一個勁的哭窮。
反正就一個意思:官家你要防御儂智高叛亂也可以,但三司拿不出錢,國家的錢糧稅賦中,也沒有這個計劃。
最后文彥博明確表態,蓋棺定論,“官家,臣以為,儂智高叛亂乃無稽之談也?!?
除樞密院以外的其余相公們紛紛附議。
趙禎也不確定儂智高會不會叛亂,但如果叛亂,北方的遼國和西夏狼子野心,有可能趁機南下,對大宋構成威脅。
所以這個問題不容小覷。
現在看來,臣子們的觀點難以統一,文臣認為儂智高不可能叛亂,樞密院則認為有可能。
看似是東府和三司聯合起來針對西府樞密院的爭論,實則是文武之爭。
當然,結局顯而易見。
文臣勢大,又更善言辭,所以占據上風——主要樞密院的三位正副相公,其實也是讀書人出身,只不過他們在樞密院,為了自身利益需要支持武將。
若是這三位調離樞密院后,一樣會想方設法的打壓武將。
嗯……
龐籍應該不會。
這位樞相公是真的青睞、推崇狄青。
沉默了一陣,“此事再議!”
接下來數日,大宋汴京風起云涌,無數劄子雪花一樣送遞垂拱殿,但和小朝會不一樣,幾乎所有的劄子都在彈劾狄青,認為危言聳聽不過是邀寵。
這是很正常的現象。
因為京官大部分都是文臣。
何況樞密院的人也覺得此事有點牽強,儂智高不可能自尋死路,因此連龐籍都沉默不語,只是上了封劄子為狄青開脫。
至于陳大一?
沒人管他!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他沒事。
一旦形成定論,狄青就會被貶謫,陳大一也跑不掉,革去庠生算是輕的了,搞不好可能這輩子都沒資格參加科舉。
但官家遲遲不表態。
在政治博弈益愈演愈烈時,已經十數日沒有露面的吳育府邸傳出了噩耗,趙禎早就讓太醫院派去的御醫回來上報太醫院。
太醫院又轉告垂拱殿,說吳相公恐命不久矣。
趙禎心中悲慟,立即讓張茂則安排,第二日出宮去探望吳育。
吳育病入膏肓,御醫束手無策。
委婉通知家屬,可以準備好事。
是以府上愁云慘淡,吳育的幾個兒子已經在安排后事,因為天氣炎熱,準備了諸多冰塊,又備好馬車和車夫,以便能最快的時間運回故土。
趙禎到來后,吳育艱難的睜開眼,眼中無光的看著官家,囁嚅著卻說不出話來,只是死死的拽住官家拉著他的手。
趙禎感觸萬千。
吳育才五十五歲,如今卻已油盡燈枯。
累的!
這些年他幾乎都是帶病上朝。
知道吳育心中的掛念和擔心,他一死,秀里吳氏將被浦城章氏壓制而生存維艱。
自己得給吳育一個保證。
遂抓住他的手,溫聲道:“你放心,朕也知曉你們秀里吳氏和浦城章氏之間的恩怨,必然不能薄涼了你對大宋的一片忠心。”
吳育眼角凝出一滴淚珠。
似是回光返照了,手上有了一些力氣,在趙禎手中顫顫巍巍著劃了個“一”字。
趙禎愣住,“至于么?”
吳育知道自己這個官家嗯后,不會虧待秀里吳氏,而他的兒子也會按照規矩被恩蔭,但他最后的心愿,竟是希望自己保住陳大一。
但陳大一是范相公的門生,甚至還不是你秀里吳氏的贅婿?。?
由此可見,秀里吳氏對陳大一是何等的支持和期盼,能讓他們族中最有身份地位的人,在臨死之前都還掛念。
讓趙禎也越發好奇,這個陳大一身上究竟有著何等驚艷的才華,才能讓朕的肱股重臣在臨死前還掛念著他的前途。
嘆了口氣,“卿家,那陳生掌控著治療瘡瘍的秘方?!?
朝廷不會對陳大一下手。
想到這,趙禎很是無語。
其實狄青和陳大一知道,他們違規夾帶策論,肯定會引起非議和彈劾,但他們依然無所畏懼,是因為狄青自恃,是因為陳大一有底氣!
狄青自恃是大宋軍事敵人。
陳大一的底氣,則是篤定自己這個大宋官家舍不得秘方帶來的軍事、民生利好。
他們是在拿捏朕??!
吳育為官多年,雖然即將駕鶴西去,或許是回光返照了,思緒分外清晰,聽出了趙禎言辭里的不滿之意。
眼神無奈,嘴唇孱弱著說了斷斷續續說了一句話。
趙禎附耳傾聽,隱約了明白了他在說什么:廟堂高遠,豈知邊疆,既是邊疆之語,關系國之安穩,豈敢兒戲!
一語驚醒夢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