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武將，沒人能拒絕樞密院使的誘惑。

狄青也不能。

所以他心動了，決意看看朝廷的想法。

寫了一封章折，快馬加鞭送遞汴京，同時送去的，還有陳大一的一封關于廣南西路、交趾、大宋三邊局勢的策論。

……

……

汴京垂拱殿內，落日余暉斜照殿宇，趙禎指尖輕叩案上鎮紙，凝視著自吳縣六百里加急送抵的奏折與策論，神色凝重。

狄青此行不負圣命，已從蘇杭鄉紳士族的窺視下，從陳大一手中拿到秘方掌控權。

但他沒有立即帶著秘方北上，反而寫了封劄子，以擔心偽南天國偽任惠皇帝儂智高會叛亂的理由，請留在江南。

大宋并不承認儂智高的政權。

但又確實需要他為大宋南疆防御交趾的騷擾，所以既不同意他的請附，也不討伐他，由得他在廣南西路乎折騰。

算上今年，儂智高已經連續七年請附了。

都被朝廷拒絕。

因為一旦同意了儂智高的請附，就要給他官職，他就能調動大宋在廣南西路的兵力去對抗交趾，對大宋而言，又是一筆巨大的財政負擔。

現在不用花這個錢。

儂智高為了生存，他只能硬撼交趾。

可儂智高夾在大宋和交趾之間，叛亂大宋，不啻于是在找死。

那么狄青請留江南，意欲何為？

讓趙禎意外的是，儂智高將要叛亂的觀點，竟然是陳大一提出，而他甚至還寫了一封策論，妄圖說服自己同意狄青的請留。

趙禎有些想不明白，陳大一意欲何為？

嘩眾取寵？

可也說不過去。

他既是建寧軍谷雨文會魁首，又是范希文的門生，還有秀里吳氏幫襯他，等待他的將是一片錦繡前程，根本不需要嘩眾取寵來博取名聲，

權衡良久，決意明日小朝會議論。

第二日小朝會。

因為趙禎交待，今日小朝會參與人員較少。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文彥博，參知政事梁適、宋庠、劉沆，樞密使龐籍，樞密副使王德用、王堯臣，三司使張堯佐，三司副使鄭弛……

還有一位參知政事吳育，因病請假。

大宋朝堂的中流砥柱重臣，除了吳育全部到齊。

文彥博是首相，龐籍為樞相公，張堯佐是計相公，其余人都是副相公，也就是說，這是一場相公才有資格列席的小朝會。

像什么御史中丞之類沒資格參加。

眾臣先就諸多政務展開議論，爭執之聲漸起，場面頗為喧鬧。

趙禎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盡管內心不愿正視，但這位天子不得不承認，近年來朝中黨爭愈演愈烈，他素來厭惡黨同伐異之風，正因如此，近一兩年來中樞重臣更替頻繁。

所幸朝局尚算平穩。

今日最大的爭議，是江寧知府張方平調任益州后，由誰補缺江寧知府這個肥缺。

最終趙禎圣裁獨斷。

由澤州知州皇甫泌調任江寧知府。

當諸位相公以為今日小朝會議事已畢，只待后日大朝會行文定案之時，趙禎忽地往龍椅上一靠，淡淡道：“尚有一事。”

眾相公聞言俱是一驚，暗自揣度：是何等要事，竟讓官家特意留作壓軸之議？

趙禎不疾不徐道：“諸位卿家可知狄青南下之事？”

文彥博當即出列奏道：“臣聽聞江南有位士子以秘方治愈范相公瘡瘍之疾，官家遣狄指揮使南下，想必是為了此事，若此方確有效驗，實乃社稷之福。”

須知瘡瘍之癥最易奪人性命。

戰場上負傷的將士很容易罹患瘡瘍，縱使治療得當，保住了性命，也會在一段時間內喪失戰斗力，若能得此良方，于大宋邊軍實乃天大的利好。

趙禎微微頷首，示意張茂則將狄青的劄子遞予文彥博：“諸位卿家且傳閱一番。”

文彥博覽畢奏折，面露訝異。

秘方確有其效。

但狄青竟建言官家，稱儂智高恐有叛亂之虞，他想留守江南。

這理由也太牽強了。

文彥博將奏折傳于同僚，復從張茂則手中接過一篇文章。只聽趙禎吩咐道：“文愛卿，且將此策論誦讀給大家聽聽。”

文彥博展開細看，眉頭微蹙，卻不敢違逆圣意，只得抑揚頓挫地高聲誦讀起來：

草民聞《周易》有云：“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草民雖茅廬之士，然昔居八閩，嘗聞邊事，敢竭愚誠，為陛下條陳利害。

夫酋首儂智高者，梟獍其性，豺狼其心。其父全福昔為交趾所戮，故銜恨蓄怨。近歲屢偽表內附，朝廷明察其詐，未予恩準。彼遂陰鑄兵甲于溪峒，偽托復仇之名，陰懷割據之志。其部眾已聚萬余，而交趾侵逼日亟，其唯以我宋土而澤其族。此非疥癬之疾，實乃腹心之患也！

詳察其弊，蓋有三端：其一曰武備弛廢。嶺南戍卒，盡皆羸老；邕州城垣，頹圮過半。甲仗銹蝕而不修，武庫空虛而不補。其二曰羈縻失當。廣源雖置酋長，未立州縣，猶縱猛虎于柙中，終必反噬。昔年李特之亂，正坐此弊。其三曰交趾叵測。彼陳氏世據交州，狼顧鳶視，若與儂逆合從，則南疆千里，恐非王土矣。

伏乞陛下：速簡良將，更戍嶺南；繕治城隍，充實武庫。當改羈縻為郡縣，置流官以制其要。更宜遣使交趾，諭以利害，絕其勾結。昔晁錯削藩，先固根本；充國屯田，乃制羌戎。今日之策，亦當先備而后圖。

《書》曰：“制治于未亂，保邦于未危。”

惟愿陛下垂鑒。

最后愣了下，有些驚愕的念道：“浦城庠生陳大一。”

竟是陳大一！

此事已非尋常簡在帝心可比！

想他不過一介縣庠寒生，竟能說動狄青，使其策論直達垂拱殿，著實令人震驚！

然細觀此篇策論……嗯，水平一般。

參知政事劉沆閱畢狄青的劄子，又聽完了這篇策論，當即拱手向官家進言：“此文妄言儂智高將亂我大宋南疆，實乃滑天下之大稽！”

“此子以文亂政，居心叵測，伏乞官家嚴加懲處，以正視聽！”

斷不可開此先河。

若不嚴懲陳大一與狄青，恐日后其他重臣皆可效仿，將青睞的士子文章夾帶呈于御前，如此則科舉取士之制將形同虛設。

朝廷綱紀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