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九十年代(二)
- 鬼笑石
- 呼延云
- 9867字
- 2025-06-13 14:35:25
起風了?
王長順抬起頭,從靜止的枝丫間向天空望去,幾塊鉛灰色的云朵懸在頭頂,紋絲不動。
沒有風……
那怎么剛才小腿下面像冰水流過似的,滑過一絲絲寒意?
算了,不管它。
王長順往樹林的深處走去,一直來到那個用碎磚頭壘起的,活像是半個公廁的值班室門前,用鑰匙打開掛鎖,走了進去。他拿起桌子上的記事本。本子里有一根圓珠筆,用繩子拴在左側的塑料軟線圈上,這時從里面掉了下來。王長順習以為常地一把接住,看了看手表,借著窗外一縷薄光,在本子上寫下——
“下午五點五十八分,正常。”
然后簽上日期和自己的名字。
值班室所在的這片山林位于萬安山上,與香山公園相距不算太遠,遙遙可以望見公園虎皮墻那斑駁的一線,但在管轄權上隸屬于完全不同的兩個單位。香山公園歸北京市園林局管轄,而這里則歸西山林場管轄,王長順就是林場巡山員之一。他每天的任務是從山腰處的金山陵園停車場出發,沿山路走到豎立著兩根立柱的石條門,再順著臺階登上頂峰鬼笑石。從這里開始,分成往北和往西兩條道路:往北,到達人稱“快活林”的一片樹林,再往西北直通香山公園虎皮墻;往西,途經陳家溝村,板凳溝村或繞行雙泉寺村,下到黑石頭村。兩條路都巡視完畢后,再折返回鬼笑石,沿臺階下到金山陵園停車場。
這些路段全程翻山越嶺,一個來回要三四個小時,但他可不是游山玩水,而是要檢查有無違法砍伐樹木、破壞附近文物的現象以及監督森林防火,走走停停真得要一天時間。好在太平年月,極少出現什么嚴重事態,頂多就是給迷路的游客指指路,對設網捕鳥的山民批評教育并沒收“作案工具”,提醒上墳燒紙的人把火熄滅什么的,只要每天晚上六點前在這處值班室里登個記,就算萬事大吉。
值班室的具體位置,就在石條門附近一道東西向山梁的北坡,這里光照條件不佳,不單林稀葉疏,就連地上的草都是青苔似的暗綠色,平日里本就清幽,加上現在又是傍晚,靜謐得咳嗽一聲都有回音。所以,當王長順走出值班室,鎖好門轉過身的時候,被一只差點一頭撞在自己臉上的山雀嚇了一大跳。
山雀噼里啪啦扇動著翅膀飛走了。
“怎么飛的你!”他揮著手罵了一句,好像在罵胡亂開車的司機。
然后,他看到了一幕奇詭的景象:大群大群的飛鳥像從山梁上激射出來一樣,呼啦啦飛向天空,鋪成一片妖異的黑影。
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了心頭,他拔腿就往山梁上跑,一邊跑一邊驚恐地發現,剛才還風平浪靜的天上突然烏云翻飛,將大地沖刷得明暗不定,狂風搖撼著大樹、撕扯著灌木,在覆滿雜草的山坡上掀起黃綠色的波浪。一股嗆人的氣味直刺鼻孔,抬眼看時,半空中揚起灰色的塵煙,塵煙下面的山梁像發怒的棘龍拱起了暗紅色的背帆,緊接著,灰色的煙塵變成了黑色的濃煙,暗紅色的背帆升騰成了巨大的火墻!
那一刻,王長順有些茫然,居然停下了腳步,往左右看了看,山坡上一個人都沒有。
后來他向警方作證時也是這么說的——
“山坡上一個人都沒有”。
跟王長順做出同樣證詞的,是鬼笑石旁邊那座氣象站上一位名叫麥有恒的工作人員。按照他的說法,當天下午他在機房處理一個變壓器故障,“就看見窗戶玻璃上有紅色的閃光,離近了一瞅,是下面的山上著火了。風很大,呼呼呼地把火從山梁南邊往北邊吹,因為煙太濃了,擋住了視線,我看不清山梁南邊的情況,只看見北邊的山坡上站著王長順一個人,一動不動的。他跟我們太熟了,不用看眉眼也能確認是他,他站了一會兒拔腿就往值班室的方向跑,我猜他肯定是打報警電話去了。我也打了一一九,然后請示了領導,帶著一群同事,抱著滅火器下山滅火去了。”
“你們從鬼笑石往石條門去的路上,有沒有看到什么人呢?”
面對警方的問題,麥有恒十分肯定地回答:“沒有。”
從鬼笑石下到石條門,一千多級臺階,平時怎么也要十來分鐘,可麥有恒他們幾個臺階一跳的,四五分鐘就趕到了火場。看到滔天的烈焰被狂風席卷著吞沒了越來越多的草木,大家抱著滅火器材就往上沖,但是火勢太大了,那點兒泡沫噴上去比一泡尿的作用大不了多少。倒是有幾個趕來的山民脫下衣服,在附近一處泉水里蘸濕,追著火焰抽打,效果更好些,但無法遏制火勢向山梁北邊蔓延。
正焦急間,麥有恒看到王長順從山梁東邊的一條小路翻了過來,迎上去就喊:“消防隊啥時候到?”
“不知道啊!”王長順帶著哭腔說,“本來好好的啥事兒都沒有——”
麥有恒拽了他一把:“先救火!”
這時,越來越多的山民拿著各種工具,什么笤帚、鋤頭、鐵鍬、墩布之類的,從四面八方涌來,加入了滅火大軍。他們三五成群,彎著腰、埋著頭,一邊喊叫著,一邊掄起手中的家伙拍打跟前的火焰,在火光的照耀下,每張面孔都像要熔化一般紅通通的。麥有恒卻看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一來風助火勢,絕不是單單靠人力所能撲滅的,不要說涌上山梁的烈火遙不可觸,就說腳下,很多剛剛熄滅的火苗,轉眼間又死灰復燃;更加糟糕的是,由于缺乏統一的指揮,山民們在撲打中不知不覺跟山火交錯在了一起,有的甚至已經陷入了火焰的包圍圈……
情勢越來越危急了!消防隊怎么還沒到?
山坡下面的土路上忽然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馬鈴鐺響,隨著馬蹄聲一起,由遠及近,越來越近,麥有恒他們把目光投了過去。等那匹馬和騎在馬上的人從煙塵中現出身影時,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那馬是一匹棕黃色的老馬,眼珠凹陷,骨瘦如柴,脖子上的毛都掉了好幾撮,馬鞍子上蓋著兩邊掛穗的花布,顯得不倫不類。騎馬的人來到近前,一勒韁繩就縱身跳下,抬著腦殼往山坡上跑。這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一身藍布衣褲,腰間拴著根紅布帶,腳下一雙解放鞋露著倆大腳趾,他的臉蛋胖嘟嘟的,眉毛稀疏,一對小瞇縫眼兒,厚嘴唇下面的肉肥得起了褶皺,好像長了兩個下巴似的。跑到火場近前,他想往前沖又不敢,最后竟揮舞著胳膊原地蹦跶了起來。
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匹原本低著頭啃草的老馬,突然一聲長嘶,揚起蹄子,朝山下跑去。
麥有恒覺得不對勁,大喊了一聲:“大家快跑啊!”
然而已經晚了,原本刮的南風,不知怎的突然轉向成了北風,火浪翻卷,像潮水一樣反撲過來,將很多正在打火的山民捂在了里頭!麥有恒和王長順沖上去,一個一個地把他們往外拽,被救出來的人,頭上、身上都還冒著火苗,他們瘋狂地哭喊著,有的在地上打滾,有的拍打著衣服,空氣中飄來頭發燒焦的臭氣。
就在所有人都四散奔逃的時候,卻見一道黑影朝火海猛撲過去!
麥有恒定睛一看,就是剛才那個騎馬來的漢子:“瘋子,你要干嗎?!”
瘋子不管不顧,繼續往前沖,麥有恒一扯他的袖子,誰知他沖勁兒太大,竟嘶啦啦扯裂了袖管!
眼瞅這個家伙就要葬身火海,突然從后面沖上來兩個人,一左一右抱住他往后拖,其中一個大個兒一邊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一邊用拳頭哐哐哐地砸他的腦殼:“你他媽不要命了!”
瘋子拼命掙扎著,一雙眼睛瞪得血紅,嘴里發出嗚嗚的怪叫。
“你說啥?你他媽的倒是說清楚啊!”大個兒問。
另外一個小個兒掰他的胳膊:“你勒著他脖子,叫他怎么說話?”
“哦哦!”大個兒這才醒悟過來,趕緊把胳膊松了松。
瘋子使勁咳嗽了幾聲,剛想說話,大個兒一看烈火正在北風的鼓吹下呼嘯而來,一把將他和小個兒拉起,往山坡下面跑去。
“完了,全完了……”王長順望著不斷逼近的山火哭出了聲,“這可咋辦啊?”
“逃命要緊!”麥有恒拖著他,一直跑到山坡下面的那條土路上。
這條土路也就三米來寬,是平時來往的車馬和行人蹚出來的一條小道,散布著稀疏雜草的土黃色地面,將上下坡茂密的植被稍作隔離。麥有恒想這大約也可視為一條防火道,但眼看著烈火像巖漿一樣不斷噴涌下來,這么窄的一條小道恐怕起不了多少阻擋的作用。現在,山坡上面已成焦土,如果火勢被狂風裹挾著越過這條小道,一路傾瀉而下,那么整座山——甚至山下的幾個村落,恐怕都要化為灰燼了。
一棵高大的白皮松被一條紅色火蟒絞纏著,轟然倒下,火蟒吐著血紅色的信子,差幾寸就跨越了土路。
危急時刻,耳畔突然傳來了一陣“突突突突突”的聲響。
麥有恒轉頭一看,竟是一輛推土機從不遠處開了過來,鏈軌緊貼著下坡一側的邊緣筆直地駛過。巨大的鏟刀從地面鏟起叢生的泥土和雜草,將土路轉眼間拓寬了近一倍。坐在駕駛樓里緊握操縱桿的正是先前的大個兒,而瘋子和小個兒跟在推土機的后面,拿著山民丟下的鋤頭和鏟子,將土路上的雜草扒拉到一旁,使得上面再無一點助燃之物。
麥有恒拽了正在發呆的王長順一把,兩個人也上前幫忙。
仿佛看穿了他們的意圖,風力陡然加強了,熊熊烈火猶如滾木礌石一般,從他們的頭頂直撲而下,利箭一般激射過來的火星甚至燒著了他們的頭發。王長順撒腿就往山坡下跑,麥有恒想要攔他,一雙腿不聽使喚地也跟著他跑,小個兒看萬千赤焰已到近前,抱著瘋子往山坡下面滾,只有大個兒坐在灼熱的駕駛樓里,滿頭大汗卻目不轉睛地開著推土機繼續鏟動地面。在他的身后,那些差一步就流瀉而下的山火被阻斷在土路上,心有不甘地咝咝咝舔舐著冒煙的地面。
就在這時,由遠及近傳來了一連串尖銳的鳴笛聲,幾輛紅色的小型消防車出現在了視野。大個兒趕緊把推土機往旁邊開,讓出一條路,使消防車進入了火場。接著,越來越多穿著綠色消防衣的消防員跳下車,架起水龍或抱著滅火器具,對準了火海……
終于熄滅了。
滾滾的黑煙涌向深灰色的天空,已成焦土的山野間不時響起嗶嗶剝剝的爆裂聲。大個兒、小個兒和瘋子三個人互相攙扶著站在土路上,遙望著鬼笑石,蒙了一層灰的臉上神情凝重。
麥有恒走了過來,拍了拍大個兒的肩膀:“紅軍,好樣兒的——你在哪兒找的推土機啊?”
高紅軍一愣,緩了緩神才說:“就停滑道工地那邊,我還怕油箱是空的,結果一看,里面還有油,一蹬底梁一轉搖把就開起來了。”
小個兒笑道:“我看那鐵推子身上寫的是紅旗100吧,咋你也會開?”
“這都要謝謝指導員。”高紅軍一邊用衣裳擦著臉一邊說,“當年我跟他學開推土機的時候,學的是斯大林80[1]。他提過一嘴,說紅旗100是仿斯大林80的,配件通用,啟動操作都一個路數。我這一上手,嘿,還真是!”
“成了,救火英雄,等著立功受獎吧!”麥有恒剛剛說完這句話,卻見王長順匆匆跑了過來,把他拉到一旁,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出大事了,幾個山民剛剛在下面的樹林子里發現了兩具尸體……”
事后證明,名列“九十年代十大懸案”之一的鬼笑石案件,之所以遷延二十年沒有破獲,最大原因還不是罪犯采取了多么高超的反偵查手段,而是令人始料未及的壞天氣。
那天傍晚,消防隊剛剛把山火撲滅,天上突然下起雨來,宛如冷箭齊發,打得本來就灰頭土臉的隊員們更加狼狽不堪,縮著脖子直罵娘,說這雨早下一會兒都不用費這么大勁滅火了。
雨水也打濕了臺階,讓一路狂奔的麥有恒摔了好幾個跟頭,才登上鬼笑石。
得知樹林里有兩具尸體之后,他一面讓王長順看住現場,不讓圍觀的山民靠近,一面趕到山頂的氣象站,給萬安山派出所打電話報警。所長章敏派警員趕赴現場的同時,向區分局上報了這一情況,時任副局長的許瑞龍一聽就急了,對于犯罪現場勘查而言,最不利的自然條件分別是:風、火、雨、夜,現在四樣占了三樣——更加糟糕的是,出于距離的原因,從區刑偵支隊派刑警過去,就算到了金山陵園停車場,最快也要二十分鐘,再加上登山到達現場,估計最后那一樣“夜”,也該補齊了。
剛剛給刑偵支隊下達完趕赴現場的命令,章敏的電話又打過來了:“許局,剛才我呼了張隊,他正好在南下洼村,帶著兩個人直接上山去了。”
南下洼村是萬安山南邊山坳里的一個小村落,刑偵支隊支隊長張萬全怎么剛好在那里?許瑞龍有些糊涂,只叮嚀了一句:“老張有胃病,不能餓著,你趕緊給他送點兒吃的上去!”
雨腳如麻,將蓋著厚厚一層落葉的山坡蒙上了一層水色。張萬全帶著手下得力干將林鳳沖和法醫楊普,撥開撲面的荊棘,蹬著濕滑的野徑,終于來到現場時,這里除了幾個身穿橄欖綠警服的萬安山派出所民警之外,還有一些圍觀的山民沒有離開,他們和周圍那些奇形怪狀的樹木一樣,探著身子朝這邊張望著。
張萬全讓民警們配合林鳳沖,馬上對圍觀者展開登記和問詢,自己則帶著楊普開始勘查現場。
在一個由三棵槭樹半包圍的土坑里,躺著一個用消防服蓋著上半身和腦袋,只露出黑色長發的人。下半身的白色褲子上沾滿了雜草和灰土,一條纖細的鏤花皮帶呈解開狀,耷拉在褲腰兩側,一只腳上穿著皮鞋,另一只腳上只有襪子。
楊普走進土坑,用戴著乳膠手套的手掀起了消防服:被蓋在下面的是一個敞著上衣的女孩,袖子上血跡斑斑,微微鼓脹的臉上,一雙半睜半閉的眼睛翻著眼白,張開的嘴里吐出一小截舌頭,嘴角處殘留有一道半透明的涕涎,脖子上有一條清晰的暗褐色索溝。
楊普在尸身上下檢查了一遍,從死者口袋里翻到了一串鑰匙和一個錢包,裝進牛皮紙證物袋,交給張萬全。接著抬起頭,朝土坑周圍望了望,看到正上方一棵槭樹的樹干上綁著一截粗麻繩,放開的一頭耷拉著,底端系著個挺粗的疙瘩。他先用相機拍了幾張照片,然后將整根繩子從樹干上解了下來,雙手取中段抻直,與女孩脖子上的縊溝比對了片刻,站起身問圍觀的山民:“這女孩是誰從樹上解下來的?”
沒人說話。
“現在不說,等會兒想說可就來不及了!”
有個山民趕緊說:“是我,我見她吊在樹上,想救她來著。”
“這麻繩一開始是怎么打的結?你又是怎么把她解下來的?”
那山民一邊比畫一邊說:“繩子的一頭綁在樹上,有疙瘩的那頭卡在旁邊那根樹杈間,她就吊在中間的繩套里,倆腳垂進土坑。我把有疙瘩的那頭從樹杈間扳起,繩子一松,她就掉在土坑里了……”
張萬全使了個眼色,林鳳沖將那山民帶到一旁,做進一步問詢去了。
楊普將粗麻繩拿在手里看了半天,然后繞著樹轉了兩圈,在山民所指的那根雖然粗壯但開口很窄的樹杈邊停下,打開手電筒照著,看了又看,用鑷子夾了些什么放進證物袋里。
張萬全問他有什么發現?楊普說:“那山民沒撒謊。您看這根繩子,綁住樹的一頭都勒進樹皮里面了,一看就是很久沒有解開過,另一頭疙瘩的根底色澤發白,應該是長期搭在什么地方,沒有翻動造成的。我在旁邊那根樹杈的里側提取到一些纖維,估計是疙瘩搭在上面,突然吊住死者后,麻繩的受重驟然加大,磨損留下的。”
“也就是說,這個‘吊索’不是今天才設置的。”
“肯定不是。”楊普說,“我就是搞不明白為什么在樹林里掛這么個東西?總不能是提前給來上吊的人‘行個方便’吧?”
張萬全讓他去找剛才那個山民咨詢一下。
很快,楊普回來了:“搞明白了,這山上有個泉眼,據說流出的泉水喝了能治百病,所以附近的山民有時用這種麻繩綁了塑料桶來背水,那疙瘩其實是提前打好、把水背上肩時做‘把手’用的。有的山民不小心多帶了根繩子——迷信的說法,這不是啥好事,得把多出來的繩子綁在樹上,才能保平安——估計這根繩子的主人把繩子在樹上綁好以后,隨手把另一端往樹杈上一搭,由于疙瘩的直徑比樹杈的開口要大,便卡住了,中間的繩子耷拉下來,就形成了個繩套。”
“你的意思是,死者是找了這么個‘吊索’自殺?”
“死者縊溝內的花紋與麻繩的紋路一致,且呈‘八字不交’[2];繩索在樹上的綁痕呈原始形態,并無被人取下用作兇器后再重新綁縛的交疊痕,沖這兩點,肯定不是他殺——我更傾向于是一起意外事故。”楊普指著土坑上端一處很清晰的鞋印說:“您看這處鞋印——我與死者腳上的那只鞋比對過了,可以做同一認定——鞋尖前傾后繼續滑動形成帶狀擦痕,并在土坑的邊緣突然中斷,只留下鞋跟向下緊急制動時造成的挫壓面,導致泥土出現坡狀板結。這說明死者下山的速度很快,到這里時突然腳下打滑,身子往前傾倒時,脖子剛好掛在了繩套上。腳下因為有個土坑,夠不到底,身邊又沒人及時解救,造成縊死。”
“那敞開的上衣、袖子上的血跡、解開的褲帶又怎么解釋?還有最重要的——”張萬全的目光在周圍的林地緩緩掃過,“我沒有在這附近找到另外一只皮鞋。”
楊普一愣,才知道自己的結論下得草率了。
這時,從山坡上面噌棱棱跑下一個人來,個頭不高,身材敦實,到了張萬全面前,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自我介紹說是西山林場的巡山員王長順:“我這天天巡山,一個瞌睡不打、一段路不落的,誰承想竟出了這么大的事兒,又是著火又是死人的……”
打斷了他的絮叨的,是來匯報信息采集情況的林鳳沖。從問詢的結果來看,山民們發現尸體的經過很簡單,就是從下面趕上來救火時撞上的,沒有人認識或見過死者,除了把她從樹上解下來之外,也沒有碰過她身上的任何東西,“另外,山民們都說,他們從不同的道路上山的時候,沒有看到任何陌生或可疑的人。”
張萬全皺起眉頭:“這么大的山,真要有什么陌生和可疑的人,走哪條路不能下山,哪兒那么容易就被他們撞上?”
“那倒也不是。”王長順小心翼翼地說,“這山很野的,往東通往金山陵園,山坡上好多荊棘叢,不走正路走野路,把褲子撕爛了都下不去;往西去,鬼笑石的下邊就是一溜懸崖,而且因為山頂有氣象站,怕儀器被偷,好多道上拉了鐵絲網,根本走不通;南邊上來的幾條小路,都是在附近長大的人才知道的。俗話講‘千道萬道,兜回正道’,意思是說:越是野山,走來走去越容易兜到人們常走的路上,外人想下山又不被撞上,難!”
一聽這話,張萬全馬上把萬安山派出所的那幾個民警找來,下令道:“你們立刻下山,集合附近幾個村的民兵、聯防隊員,封鎖附近所有上下山的道路,盤查過往行人,有身份證的登記,沒身份證的扣留,等待核實。另外每個村找幾個可靠的人,挨家挨戶了解每一個村民今天的動向——別忘了最后他們自己的也要查。刑偵支隊的同志趕到后,找幾個路熟的山民帶路,開始搜山!”
望著他們下山的背影,林鳳沖若有所悟:“您的意思是,犯罪分子還藏在山上?”
“如果真有犯罪分子的話,”張萬全望了一眼楊普,“他不是懷疑死者是意外死亡的么。”
“不能夠,肯定是兇殺啊。”王長順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幾道懷疑的目光一齊盯住了他,嚇得他趕緊解釋:“不信,您上去看看另一具尸體就知道了。”
饒是當了二十多年刑警,參與了無數大案要案的偵破工作,在看到第二具尸體的慘況時,張萬全依然感到一陣反胃。
與前一個現場相比,第二個現場位于林中的一塊平地,四周密布著高矮不一的各種綠植,茂密的枝葉或攀扯或疊壓,在風雨中嘩啦啦地交響著,舞動起一片令人心寒的銅銹色。尸體就躺在平地的正中央,頭北腳南,呈側臥狀,破裂變形的腦殼上覆了一層紅白糊糊,以至于連眉目都看不清楚,只有一張缺了牙齒的嘴巴半張著,從鼻腔里流出的血滲進里面,好像含著一口血在笑似的。他上身穿著一件棕色條絨夾克,下身的藍色褲子的襠部,不知被什么戳得稀爛,從幾個窟窿里涌出的血還未干涸,看上去仿佛蒙了一層蠅團。
張萬全想起了那個吊死的女人血跡斑斑的上衣袖子。
趁著楊普做尸檢的工夫,張萬全和林鳳沖勘查起現場來:在尸體的周圍,發現了大小不一的石塊若干,有些石塊上沾有血漬;附近地上的草葉和枝莖,存在多處揉搓和凹陷的跡象,顯示曾經發生過搏斗;除了在一處苧麻叢里找到一面外殼繪有雅典娜并鑲嵌了一圈水鉆的折疊化妝鏡外,還在斜坡下面一個長滿蝎子草的窠臼里發現了一只皮鞋。
林鳳沖說:“應該就是吊死的女孩丟掉的那一只鞋。”
“什么應該不應該的!”張萬全把皮鞋塞給他,“下去比對一下,我要個落地能叮當響的結論。”
林鳳沖趕緊跑下山坡,沒多久就回來了:“號碼、底紋、鞋跟形狀甚至側面綴的花釘,都跟另一只鞋完全一樣,確定是同一雙鞋。”
“這下,兩起并一起了。”張萬全說。
“兩起并一起”是刑警的口頭禪,意思是在不同的現場發現了具有明確關聯性的證物,可以歸結為同一組的連續行為。
“哪個在先?哪個在后?”林鳳沖問。
這句話是問,女尸和男尸的陳尸現場,依照案件發生的順序,應該怎樣排序。這個看似顯而易見——畢竟女尸疑似意外死亡,而男尸明顯是他殺,按照正常的邏輯可以馬上得出結論——但一旦定性,影響極大,搞錯了就會造成偵破工作的提前閉環,放跑真正的兇手。
所以,張萬全沉思了半晌才說:“暫時將這里定為先發現場,下邊那個是繼發現場。”剛說完,就看到一直蹲在尸體身邊的楊普站起了身,忙問:“怎么樣?”
“頭骨多處凹陷性骨折,初步判定是被人用石塊砸死的,至于陰部的大量刺創,應該不是致死原因,而是加害者的泄憤行為。”
“就是這些石塊?”張萬全指了指那些沾有血漬的石頭。
“這個要等我做進一步的鑒定。”楊普邊說邊把石頭一一裝進證物袋。
“有沒有找到能證明死者身份的東西?”
“死者的口袋都是空的,周圍也沒有找到任何能證明他身份的證物,問了一些山民,都說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
“那就擴大搜索范圍!我就不信,他就這么兩手空空地跑到山上來了。”張萬全說。
雨勢漸大,已近深秋的枝葉被風雨一打,撲簌簌地紛紛墜落,將地面搞得凌亂不堪。張萬全暗暗叫苦,忽聽遠處傳來“哎喲”一聲,他趕緊朝著聲音的方向跑去,沒跑幾步,發現斜下方有三道灰色的身影在晃動。
來到近前,才發現是王長順和另外兩個人,正蹲在一長截的不銹鋼U形槽前查看著什么。那U形槽本來是與下面的U形槽串聯在一起,嵌進山體自然形成的一條泄洪溝里的,現在被大雨引發的山水沖斷了,從裂口往外嘩嘩地吐著水。
“你們干啥呢?”張萬全很響亮地問了一句。
雨聲遮住了他來時的腳步聲,所以這一句突然的發問,嚇得那三個人幾乎跳了起來。王長順一見是張萬全,趕緊向另外兩人介紹他的身份,又給張萬全介紹說,那個頭發謝頂、神情陰郁的家伙名叫金波,是南下洼村的村主任;另一個叫麥有恒,是鬼笑石上氣象站的工作人員,“那兩具尸體上蓋著的消防服就是他找消防隊借的,說是怕下雨破壞了證據。”
張萬全沒接他的茬,依舊問了一句:“你們干啥呢?”
麥有恒噗噗地吐了兩口雨水說:“張隊,您知道八大處的富思特滑道吧,開通后很受游客歡迎,金主任就考慮在鬼笑石也架設這么一條,開發個旅游項目,搞活村里的經濟。前不久貸款買了U形槽,找了施工隊,架了起來,誰知道連今天這么一場秋雨都沒禁得住,您說金主任他能不心疼嗎?”
富思特滑道,張萬全是知道的,北京電視臺天天放廣告,女兒每次看了都吵著讓他帶自己去玩兒,可工作實在太忙,到今天都沒抽出空來。
金波怒氣沖沖地說:“要我說,不賴滑道質量不過關,要怪就怪消防隊龍頭噴出來那水里面有化學劑,順著U形槽往下流的時候給腐蝕了,回頭你看我不找他們索賠去!”
“老金你省省吧,我都懶得說你,剛才救火時各個村的村民都上山來了,你這個村主任哪兒去了?”麥有恒諷刺道,“消防隊救火時開車撞死人都不負全責呢,更別提你這個U形槽了,說到底就是這塊山體不適合搞滑道,趁著沒出大事,趕緊停工得了。”
“停工?”金波瞪圓了眼睛,“那我貸的款咋辦,你替我還賬?”
聽著他們這通吵吵,張萬全一陣心煩,接著胃部隱隱作痛起來。這時,嘈雜的落雨聲中隱約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張萬全便朝那聲音走了過去,看見幾個穿著軍綠色帆布雨衣的人,為首的正是萬安山派出所的所長章敏,跟著他的都是自己刑偵支隊的部下。
“老張,遵照你的指示,刑警同志們到了以后,我安排大部分人搜山,想著你勘查現場沒準兒也需要人手,就擅自抽調了幾個帶來,您老可別降罪啊!”章敏跟他特別熟絡,眼下在自己的轄區內發生了這么大的案子,心情難免沉重,所以一番故作輕松的話,聽起來字字句句都比平時客套。
張萬全一邊披上他遞來的雨衣,一邊大笑道:“扯淡,這叫想啥來啥!”然后讓那幾個刑警對先發現場、繼發現場以及它們之間的通路展開搜索,然而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又不禁嘆了口氣。
“咋了?”章敏問。
“這么大的雨,下到現在,就算有什么有價值的線索,八成也被沖刷得差不多了。”說完,他的胃疼得厲害起來,不禁用手捂了一下。
章敏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餅干遞給他:“許局讓我帶給你的。”
“管得還挺多……”張萬全一邊嘀咕著,一邊撕開包裝,拿出一塊餅干塞進嘴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剩下的全都放回了衣兜。
章敏困惑不解地望著他。
張萬全嚼了幾下,把餅干吞進肚子,才說:“餅干渣子掉在地上,回頭再被搜索物證的同志‘提取’到,不是添亂嗎?”
章敏從兜里掏出一個東西,“說到物證,剛才我讓幾個同志把那兩具尸體裝進袋子,往山下運的時候,突然看見男尸陳列現場下面的一塊石頭底下有個玩意兒,撿起來一看,是這個——”
那是一把包在塑料袋里的木柄折刀。
刀刃上還可以看到幾縷清晰的血痕。
張萬全照著章敏后背“哐”地給了一拳:“老伙計,你可太棒了!趕緊把楊普叫來,與男尸上的刺創做一下比對。”
章敏一邊咳嗽一邊說:“楊普已經押著裝尸袋下山了,說是帶回鑒定所做詳細的尸檢,要不咱們也往下走吧,看看附近幾個村調查的情況怎么樣。”
張萬全知道他是好意,想讓自己到山下避避雨,但望著被大雨沖刷得支離破碎的夜幕,望著在支離破碎的夜幕中搖曳不休的山林,望著山林最高處那塊猛獸一般窺伺著山下的鬼笑石,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感襲上心頭。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搖搖頭說:“不了,我就盯在這里,等同志們勘查完現場,再跟他們一起下山。”
注釋
[1]蘇聯產履帶式推土機。
[2]自縊者的縊繩經耳后越過乳突,升入發際,在頭枕部上方形成提空,所以索溝不閉鎖,這是鑒定死者是否自殺的參考要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