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九十年代(三)
- 鬼笑石
- 呼延云
- 14276字
- 2025-06-13 14:35:25
回到南下洼村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雨雖未停,卻已經小了許多,淅淅瀝瀝地在墻頭、草垛、房頂和鋪著石板的小道上碎響著。
與水汽一起在黑暗中彌漫的還有秋雨后特有的寒氣。張萬全在下山的路上雖然吞咽了幾塊餅干,但畢竟是空腹吃冷硬之物,一時間胃疼得竟連走路都打晃,多虧章敏和林鳳沖一左一右攙扶著他,才挨到了村西頭一間亮著燈的民舍前。他們聽見里面傳來炒勺在油鍋里翻動的聲音,又聞到一股蔥花的飄香,頓時饞得口水都流下來了。
敲了半天門,門才打開。門口站著一個衣服臟兮兮,頭上用橡皮筋扎著兩個羊角辮的小姑娘,黑里透紅的臉蛋上掛著幾顆米粒,望著來人的目光充滿了警惕。再往屋子里看,只見好多個和她差不多大小,一眼看上去都有些“野”的孩子正圍著桌子吃飯。
“加飯嘍!”隨著這跑堂伙計似的一聲吆喝,屋子里間的一道布簾被一個大腦殼頂開,鉆出個人來,笑嘻嘻地端著一鍋蛋炒飯放在桌子上。孩子們剛要往上撲,被他一個個摁著腦袋坐回原位,一邊用勺子給他們添飯一邊說:“急啥?管夠!不夠我再去炒。”
“瘋子。”章敏叫了一聲就往屋里走,“給我們也來三碗!”
瘋子應了一聲,剛要進廚房,林鳳沖見張萬全扶著墻在一張凳子上坐下,趕緊朝他喊了一句:“你先倒杯熱水來。”
瘋子在墻角那張布滿裂紋的櫥柜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一個玻璃杯,用暖壺倒了杯熱水,遞給了林鳳沖,林鳳沖趕緊遞到張萬全手上。張萬全捂住水杯的一瞬間,竟被從手心傳導進身體的一股熱流暖得打了個哆嗦。
“瘋子,趕緊炒飯去,我們還要吃!”幾個飯碗又光了的小家伙拍著桌子喊了起來。
“什么瘋子,叫瘋爺!”瘋子嘟囔著進廚房去了。
章敏在張萬全身邊蹲下:“老張,先喝幾口熱水暖暖胃,等會兒飯得了你趕緊吃上幾口。”
張萬全點點頭:“可惜,忙了半天,最后還是收獲不大,太晚了只能讓大伙兒都撤下來了……”
“這就不錯了,得虧你今天在這邊處理物證臨時存放所的事兒,不然,接到報案,從市區趕過來再勘查現場,那才真叫三九天吃冰棍——涼透了呢!”
為了使公安工作適應即將到來的二十一世紀的需要,市公安局從九十年代中期開始在刑事技術領域開展全方位的升級行動,其中就包括將原本設置在各個分局辦公樓里的物證室獨立出來,建設更加專業可靠的物證存放中心,并將原有的物證轉移進去。問題在于,因為申奧,市里的一大批基建工程紛紛上馬,有些在電力、通信、燃氣、供水的管道敷設方面與剛剛建好的物證存放中心發生沖突,導致后者不能及時啟用,而原來的物證室已經劃歸其他部門,必須限期騰空。因此,只能按照就近原則,在非常短的一個時間里,將那些物證分散放置到可靠的地點,待中心正式啟用后再收回。
這其中,南下洼村兩里地外有一大片房子被相中了:山墻、后墻全部用石頭砌的,四個墻角壓的是青磚,房頂是純青石板覆蓋,壓有四角硬的瓦墊。這是老年間西山最富裕的人家才能住得起的宅院,通風、透氣還能防火,做存放東西的倉庫簡直再合適不過。本來分局猶豫能不能跟房東談下來,結果萬安山派出所打聽到,房東對解放軍感情極深,就請附近一個軍隊干休所的干部出面溝通,房東一聽,不但馬上同意了,還堅決不要房租。分局領導聞訊大喜,讓刑偵支隊配合刑事技術處,盡快把軌道柜、冷藏柜之類的“大件兒”先搬進去。下午張萬全帶著林鳳沖和楊普趕過來,就是給搬家打前站,誰知道剛剛忙完,就聽說了山上著火和發現尸體的事情……
聽了章敏的話,張萬全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口水。這時,瘋子端著剛出來的一鍋蛋炒飯,先給孩子們逐個滿上,然后又盛了三碗,端給張萬全他們三人。張萬全等人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那蛋炒飯又炒得金黃噴香,于是他們狼吞虎咽,轉眼間就吃得見了碗底。
“哐”的一聲,大門突然被撞開了,有個人闖了進來,照著正在收拾碗筷的瘋子就是一腳,罵道:“我讓你挨家挨戶統計今天下午的動向,你這兒他媽干嗎呢?”
張萬全一看,來人正是南下洼村的村主任金波。
瘋子揉著被踢疼的屁股說:“大人都被你們帶走了,孩子們沒飯吃,我就給做個飯……”
金波又是一腳:“交代給你的事兒你不干,跟你沒關的事兒你他媽干得賊來勁!”
就在這時,門外闖進兩個人來:一個又高又壯,濃眉闊眼,留著桀驁不馴的板寸;另一個個子雖矮,但腦門奇大,一雙狹長的眼睛精光四溢。只可惜他的臉骨有點內陷,好像勺面一樣,給人一種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感覺。
大個兒一看瘋子屁股上的腳印,勃然大怒,上前一把掐住金波的脖子,將他摁在墻上,揮拳就要打,被小個兒一把拉住。金波好不容易才掙脫了大個兒鉗子一樣的大手,捂著喉嚨逃到門外,回頭恨恨地罵了一句:“高紅軍,你個傻青,這事兒咱沒完!”
高紅軍拔腿要追,金波撒丫子跑遠了。
高紅軍一口惡氣出不來,照著瘋子的屁股又給了一腳:“窩囊廢,他踢你,你咋不踢他?”
這時小個兒才發現屋子角落里還蹲坐著仨人,拽了高紅軍一把,然后笑嘻嘻地跟章敏打招呼:“章所,沒事兒,我們鬧著玩兒呢。”
“鬧著玩兒?”章敏板起臉來,“要不是金主任跑得快,這會兒都趴地上了吧?山上出了這么大事兒,趕緊回家去,別當夜游神啦!”
“成嘞!”小個兒挎著高紅軍和瘋子就往外溜,章敏突然想起了什么,把他喊住了:“上午中關村工商所給我打電話,說你在海龍[1]開的那電腦攤兒涉嫌賣盜版光盤,不僅零售還搞批發,有這事兒沒有?”
“您聽他們瞎白話,一準兒是同行看我生意好,背地里給我上眼藥呢。”小個兒笑嘻嘻地說,“本人遵紀守法,絕對的良民,從不賣盜版的玩意兒,正版倒是有不少,回頭我給您捎兩盤來。前不久上映的美國大片《鐵蛋你好》,可過癮了!”
“精豆兒,你甭跟我這兒耍貧嘴,這次工商所沒查到貨,不代表你小子就真沒事兒。別忘了,你那文化公司的注冊申請可剛剛交上去,把人家得罪了,就不給你審批,到時候你哭都找不到地方。”
小個兒連連作揖:“冤枉啊,章所,可冤死我了。不能因為我跟竇娥一個姓兒,就把屎盆子都往我腦袋上扣啊!”
章敏擺擺手,小個兒他們仨才出去,夜深人靜,還能聽到他們一路聊天的聲音:
“精豆兒,啥是《鐵蛋你好》啊?”
“鐵達尼號,就是《泰坦尼克號》。”
“我告訴你,你可不許賣黃盤啊,被我知道了可別怪我削你。”
“放心吧老大,咱不跟街邊抱孩子的老娘們兒搶生意!”
章敏聽得哭笑不得,回頭一看張萬全,只見他眼神發直,忙問:“老張你咋了?”
“沒事兒,沒事兒……”張萬全慢慢地站起身說,“咱們趕緊定個地方,等各路人馬回來,楊普那邊的驗尸也該有個初步結果了,立刻召開案情分析會。這么大的案子,分秒必爭,你別看許局讓你給我帶餅干,一副關心下屬的樣子,案子破不了,他翻臉比翻書還快。”
走出屋子,夜已深,雨雖然停了,半空中依然有絲絲點點的冰涼不時飄落。他們沿著石板路一路向東,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在兩側溝渠的潺潺流水聲中,穿過烏漆漆的村落。
章敏給張萬全介紹說,南下洼村并不大,從山上往下看,宛如一條東西走向、中間打結兒的飄帶,那個“結兒”就是一排磚房組成的村委會。以此為中心,東邊住的主要是原住民;西邊的房子大多租給了在城里的天意、天外天批發市場做買賣的外地人。兩邊人的矛盾很大:東邊的嫌西邊的是外地人,村里不管出什么爛事,哪怕丟個針頭線腦的也往西邊賴,就說今天吧,山上一出事,東邊就把西邊的幾個“可疑分子”扣在村委會了;西邊覺得自己飽受排擠和欺負,卻不敢惹地頭蛇,只能忍氣吞聲。“你看剛才那家子,就是外地來的,戶主叫馬躍,梳羊角辮的是他閨女,那小子在西邊算是個領頭的,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前一陣子他賣假貨,被工商局把執照給吊銷了,跑到香山公園里掛了個梯子,靠著把想去八大處或附近野山玩兒的游客往圍墻外面帶掙錢。還搞了匹老馬,雇了瘋子給游客牽馬,跑一圈十塊錢。不過瘋子是東邊的人,所以馬躍把對東邊那點兒火都撒在他身上,不是罵他就是扣他工錢,多虧瘋子脾氣好,從來也不跟他計較。”
“那個瘋子是不是姓石?”
章敏驚訝地問:“你認識他?”
張萬全沒有回答。
章敏說:“他大名叫石勁風,念起來好像‘使勁瘋’,年輕那會兒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后來就一直瘋瘋癲癲的,大家干脆就叫他‘瘋子’了。另外兩個,大個兒叫高紅軍,在市建設公司當質檢員,軸脾氣,專好打抱不平;小個兒外號‘精豆兒’,本名叫竇京,那小子做生意的,眼珠兒一轉八個主意,鬼精鬼精的。他們仨從小在這村里一起長大,中學是同班同學,后來一起去了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感情好得不得了。”
“高紅軍和竇京都在城里工作,每天還要大老遠的回村里住嗎?”張萬全看似隨口一問。
“不會啊,他們在城里都有宿舍。”
“那怎么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今天又著火又死人的時候回來了?”
此言一出,章敏不由得一凜:“我馬上派人去調查一下。”
“不急。”張萬全一笑,“接下來的工作還有很多,不能輕易撒出人手去,還是集中精力撈大魚,也許撈著撈著,就什么都浮出水面了。”
眼前忽然一亮,原來是到了村委會,正中一間用作會議室的大屋子里燈火通明,推開門一看,靠墻站著幾個人。在他們的對面,是村里的幾個民兵和四仰八叉地坐在一條長桌后面、嘴里叼著根煙的金波。
一見章敏,金波跳了起來:“章所,您坐,您坐。”
“你這兒唱的哪出啊?”
“這不是奉了上級的指示,審審這幾個可疑的人嗎?熬了一晚上了,到現在也沒審出個響屁來!”
“胡鬧!”章敏把眼一瞪,“上級領導只說調查村民的動向,誰給你的執法權讓你抓人審人了?”
金波一下子傻了眼。
張萬全正背著手看掛在墻上的幾面錦旗,聽身后沒了動靜,回頭一笑:“都辛苦了,趕緊回家吧——哪個是馬躍?留一下。”
頃刻間,會議室里原先的人大都溜走了,只剩下一個滿臉橫肉,穿著一身臟兮兮的迷彩服的粗壯男人,神情冷漠地靠墻站著。
林鳳沖關上門,屋里安靜得只能聽見屋檐滴水的聲音。
張萬全在剛才金波坐過的椅子上坐下,盯了馬躍一會兒,從懷里掏出一個夾子,又從里面拿出一張月票,指著右上角蓋著鋼印的一張照片問:“馬躍,這個女孩你認識嗎?”
林鳳沖知道,那張月票原本夾在一個錢包里,被楊普從女性死者口袋里發現,張萬全翻看過了,里面除了月票和一些鈔票,什么都沒有。因為月票上有死者的照片,他就把月票單獨取出,錢包交給楊普做進一步物證鑒定去了。
馬躍只遠遠地掃了一眼:“不認識!”
“看仔細了再說話!”章敏說。
“我們剛剛從你家出來,你女兒吃過飯了,我們還蹭了兩碗。”張萬全望著馬躍,用溫和的口吻說。
馬躍一愣,緊繃的臉孔慢慢放松了下來。
“你也是有女兒的人,再看看這張照片。”張萬全說。
馬躍走到桌子邊,認認真真地看了看,神情有些猶豫。
“你在香山公園搭梯子幫客人翻墻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按照相關規定,罰款五百元,這五百元錢,我替你交。”
這句話的意思是,搭梯子這事就此了結,絕不會因為今天的命案而做更進一步的牽連。
“這個女孩,好像是今天下午從香山公園翻墻出去的。”馬躍說。
張萬全立刻對章敏說:“章所,麻煩你,把馬躍帶到別的房間,詳細了解一下情況。”
兩個人出去以后,林鳳沖忍不住說:“張隊,真服了您了,您怎么知道馬躍可能見過這個女孩?”
“那張月票是學生月票,雖然沒有寫校名和人名,但看女生的打扮,可能是剛參加完什么大型集體活動。今天上午香山公園不是搞了個中學生合唱比賽嗎,我就懷疑是那里邊的學生參加完比賽之后,從公園里翻過來的,這不正好跟章所介紹的馬躍的情況對上了么。”張萬全道:“趕緊準備準備,一會兒就在這屋開第一次案情分析會吧。”
凌晨五點,當南下洼村還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睡時,村委會的會議室里已經聚集了滿滿一屋子警察。他們都熬夜工作到現在,個個眼珠子里泛著血絲,不停地打著哈欠,全靠一根接一根的香煙提神,煙霧把所有人的面孔都繚繞得模模糊糊的。
張萬全坐在長桌最里頭,玻璃杯子里的濃茶已經喝得沒了顏色。他看了看手表,拍了兩下桌子,本來一直人聲鼎沸的屋子馬上安靜了下來。
“時間緊迫,我就直奔主題了。現在開始按照時間線匯報情況[2],凡是有線索的馬上說,允許加塞,會后再找補的別怪我呲兒你。”
任何重大案件的第一次案情分析會都非常重要,某種意義上決定著未來的偵辦方向。因此,會前張萬全接到了許瑞龍的電話,說他正坐著車往南下洼村趕,要親自參加這一會議,搞得張萬全一陣手忙腳亂,但不久之后許瑞龍又打電話來,說眼下正在申奧的關鍵時期,突然出了這么大的案子,市領導、市局領導都高度重視,讓他馬上去匯報案情,所以參加不了會議了:“有雷我給你擋著,會不會劈到你,就看破案的速度了。”這一個反復,讓張萬全的壓力更大了,饒是他再有城府,也掩飾不了臉上的一團黑氣,下屬們看在眼里,都不免心驚膽戰,導致很多人回憶起這次會議時,都覺得自己“不像是辦案的,倒像是被辦的”。
首先發言的是香山派出所一位姓廖的副所長。雖然案件發生地及南下洼村一帶劃歸萬安山派出所管轄,但受害人之一可能是從香山公園翻出來到達現場的,途經區域分屬香山派出所和西山派出所轄區,因此這兩個派出所的領導也列席了會議。他首先將昨天白天海淀區六所中學在公園內舉行合唱決賽和登山比賽的情況大致介紹了一遍,然后說:“參與活動的學生總人數超過一千人,大部分在六點左右下山,乘各自學校的大巴車返校回家,也有少數學生繼續滯留公園或自行回家。今天是周末,我們準備天亮后馬上聯系各個學校的負責人,請他們逐一給學生家長打電話,核實學生的情況,并匯總上來,以查明女性死者的身份。”
“會后你聯系一下一一〇指揮中心,看看有沒有接到中學生的家長關于孩子失蹤或徹夜未歸的報警電話。”張萬全說。
“好。”廖副所長看了一眼章敏,接著說,“關于馬躍的情況,他最近一段時間在公園‘二防火’西邊的一處圍墻豁口搭了個繩梯,幫游客翻墻,每位收費五塊錢。他回憶說,今天下午一共從繩梯那里過去了八個人,先是兩點左右,有一男一女兩個成年人,像是一對情侶;后來三點半左右,又翻過去了一個,是同村一個名叫佟寬的男人,因為都認識,就沒收他錢;這之后,陸陸續續有三男兩女五個學生模樣的人翻墻過去,其中就包括女性死者。”
“他能保證這個數字絕對準確嗎?”
“能。”章敏在一旁說,“馬躍對此非常肯定。”
“廖所,難道香山的圍墻上就沒有其他豁口可以讓游客翻越了?”林鳳沖問。
“沒有,今年夏天公園剛剛對圍墻進行過加固和加高,就馬躍那個豁口,還是他在施工期間用鏟刀從外面把砌墻的水泥掏空了,等工程結束后再撬開石頭造成的。”
“你剛才說的那個佟寬,跑到公園里面去做什么?門票又不便宜,我看村民都不富裕,他舍得花這個閑錢?”張萬全問。
“張隊您不知道,香山里面現在還有好多住戶,所以公園一直有個優惠政策,附近的山民如果想進去串親戚什么的,只要走東邊的一個小門,說清楚要去的人家的姓名,就放進去了。”
“就算可以免費入園,那他出園時為什么不走原路,偏偏要翻墻?這個問題一定要弄清楚。”張萬全見廖副所長不再說話,便對章敏說,“從那個豁口到達命案現場,有幾條山路可以走?所需時間大約是多少?你給同志們詳細介紹一下。”
章敏從座位上站起身,把一張大白紙掛在了墻上,紙上用黑色的油墨筆勾勒了幾座山形以及連接山形的幾根彎彎曲曲的線條。由于會議室的燈光有些昏暗,照明欠佳,所以他一邊用手指著白紙一邊說:“我根據自己的了解,結合巡山員王長順的介紹,手繪了一張地圖,給同志們看一下。從豁口翻墻后,沿著這一條往東南方向的路走半個小時,可到達快活林。而從快活林到達鬼笑石的路有兩條:一條是直接往正南方向走,十分鐘左右可以走到鬼笑石,然后由鬼笑石往東下臺階抵達石條門,不遠處就是命案現場。這條路是由香山翻墻出來后到達命案現場的‘主路’,總耗時大約五十分鐘;還有一條,就是地圖上這條細線,也是以快活林為起點,先往東再往南,是一條穿越密林的羊腸小徑,最終沿著萬安山的防火道——也就是分割開起火現場和命案現場之間的那條土路,抵達位于土路下坡的命案現場,我們暫時叫它‘副路’。由于它不用翻越鬼笑石,所以用時較短,總耗時估計四十分鐘左右也就差不離了,但這條路比較隱蔽,只有附近的山民和經常來這邊游玩的游客才知道。”
為了加深大家的印象,他又順手拿起一張白紙寫了個“口”字說:“同志們可以想象,快活林就是‘口’字的左上角,鬼笑石就是‘口’字的左下角,命案現場是‘口’字的右下角。主路就是從‘口’字的左上角先往下再往右;副路則是從‘口’字的左上角先往右再往下,最后殊途同歸。”
所有的警察都點點頭,表示聽明白了。
章敏補充道:“除此之外,還有幾條小路,也可以從快活林到達命案現場,但我認為女性死者完全沒可能走,所以她翻墻出了香山公園后,必定是從主路和副路之間選了一條,到達命案現場的。”
張萬全一怔:“你怎么能肯定女性死者不會走你說的那些小路呢?”
“因為女性死者的外衣上雖然有血跡和打斗痕跡,但劃痕并不多。”章敏說,“那幾條小路不僅艱險難走,而且路上的灌木十分茂密,現在已經是深秋了,灌木的葉子掉了不少,全都是枝杈,如果人從中間穿過,衣服早就劃花了。”
“有道理。”張萬全的指尖磕了磕桌面,“那么你覺得女性死者走哪條路到達命案現場的可能性更大呢?”
章敏用手指在地圖的那條細線上狠狠一劃:“我幾乎可以肯定是這條!”
“為什么?”
“昨天下午,鬼笑石上的氣象站出現設備故障,有個電工一直在戶外檢修。他回憶說,四點以后,只記得有一個女孩從快活林方向走主路過來,走得很急,到達鬼笑石的時間大約是五點十分,找什么人找不見,就問了一下這個電工,有沒有見過一個頭發自來卷,嘴唇上有兩撇小胡子的男生。電工說沒見過,女孩又問從哪條路下山快,電工就指了一下西邊——往西下山的話,途經陳家溝村,板凳溝村或繞行雙泉寺村下到黑石頭村,確實比往東下臺階到石條門再途經金山陵園下山更快一些,然后就看見女孩往西走了。”章敏說,“這之后過了十來分鐘吧,倒還真有那么個模樣的男生,背著個雙肩背,不緊不慢地從主路走到了鬼笑石,不過他倒不像要找那個女生的樣子,直接往西走了。再往后直到六點起火,再沒有人來到過鬼笑石,所以女性死者不可能是走主路到達命案現場的,而是走的副路。”
“問題是她為什么要走副路,而不走主路,難道她經常來這一帶游玩嗎?”張萬全盯著地圖想了片刻,又對章敏說,“雖然你很肯定她走的是副路,但所有的結論最終還是要靠證據來說話——有沒有從副路上提取到她的足跡或什么物證能夠證明這一點?”
“沒有。”章敏搖了搖頭,“副路主要分成兩段,一段是穿行于樹林中,這一段地上積滿了落葉,走在上面留不下什么足跡;另一段是防火道——”
“防火道基本上是土路,應該可以提取到足跡吧?”有個刑警問。
“本來是這樣的,誰知山上一著火,村民們來救火時,把土路踩得亂七八糟的。當然如果仔細辨析,也能辨析出女性死者的足跡,誰知后來為了擴大防火道,有人開著推土機在地面鏟了一遍,啥足跡都劃拉沒了,然后消防車又來軋了一遍,接著是下雨……”說到這里,章敏不禁苦笑起來。
張萬全面無表情地說:“章所,你再介紹一下命案現場的情況吧。”
“好。石條門附近有一道東西向的山梁,命案現場位于山梁的南坡,具體來說,可以以防火道為界線,劃分成上下兩個部分,上半部分就是過火區域,而兩處命案現場都在下半部分。其中,男性死者的死亡現場位于防火道往下五十米左右的一處林間草地上,再往下三十米左右是女性死者的陳尸位置。”說完他把兩處命案現場的環境和地貌描述了一番,最后說,“關于尸檢和現場勘查的詳細情況,還是請楊普和林鳳沖兩位同志說一說吧。”
楊普是尸檢做到一半被張萬全叫來開會的,澆雨兼熬夜,這會兒嗓子有點啞,咕嘟咕嘟喝了兩口水,打開一個本子說:“正式的尸檢報告還要過幾個小時才能出來,我先跟大家講一些初步的判斷。先說那個女性死者,年齡在十六七歲,根據胃內容物的消化情況和各種尸體現象推斷,死亡時間應該在昨天下午四點到六點之間。雙眼球結膜充血,瞼結膜見點狀出血,右側口角見涕涎流注。頸部右側見暗褐色縊溝,向兩側延伸,于枕部及左側下頜角處提空,顏色逐漸變淺。組織病理學檢驗未見致死性疾病改變,毒物檢驗未驗出常見毒藥物成分。”
屋子里十分安靜,只有筆尖在紙上做記錄的沙沙聲。
“我們仔細檢查了縊溝的情況,縊溝周邊皮膚有充血和出血的現象,皮下軟組織和頸部淺深肌群有出血,頸動脈內膜撕裂,舌骨甲狀軟骨骨折出血,這些都說明死者是縊死的,而不是被人勒死后懸尸。另外,結合死者縊溝內皮膚擦挫傷較為嚴重,頸椎二至三節脫位,以及命案現場的死者鞋印出現帶狀擦痕和在地面緊急制動時形成的挫壓面,初步判斷死者是狂奔下山時,意外踩空而懸吊在山民掛在樹上的繩套里。”
聽說是如此離奇的意外死亡,很多警員都瞪圓了眼睛。
“什么原因讓她跑得這么慌不擇路?”張萬全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還是被什么人追擊?”
沒有人能回答。
他接著問楊普:“我還是在山上時的那幾個問題:她敞開的上衣、袖子上的血跡、解開的褲帶,該怎么解釋?”
楊普說:“雖然她的上衣敞開,褲帶解開,但尸檢并未發現性侵現象,不過她的腕關節有軟組織撕裂傷,眼角、面部和下頜有多處皮下出血伴表皮剝脫,說明她曾經遭到強行拉拽和毆打,但出于某種原因,挾持行為半途中止了。在她一塊破裂的指甲內,我們提取到一些皮屑,對衣服上的血跡也正在分析和檢驗,接下來會進行比對——”
“比對的對象是什么?”張萬全打斷他問。
楊普猶豫了一下才回答:“男性死者。”
此言一出,大多數警察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了“果不其然”的表情,只有張萬全不動聲色地沖著楊普做了個“繼續”的手勢。
“如果比對成功,那么就可以確認:意圖對女性死者進行侵害的正是男性死者。”楊普說,“接下來我談一下對男性死者的尸檢情況:從體貌特征和發育情況看,年齡應該也在十六七歲。死者頭面部存在面積較大、形狀不規則的點、線、片狀表皮剝脫和皮下出血,口鼻腔、左外耳道均有血性液體流出,幾處致命性損傷集中在左頂部、左顳枕部、左枕部等部位,創口形態大多為斜楔形,創底顱骨凹陷性骨折——綜上所述,死者系頭部遭受嚴重的暴力打擊致顱腦損傷而死亡。根據死者頭面部的損傷狀況,特別是創口形態大多為斜楔形這一點,分析造成傷害的為帶有棱角的鈍器類工具。我們在現場發現了一些帶血的散碎石塊,疑似兇器,目前還在做進一步分析。”
“除此之外,死者的小腹和陰部有多處刺創口,均具有創緣整齊、創壁光滑、一側創角銳,一側創角鈍的特征。另外在現場附近提取到木柄折刀一把,與創口的比對正在進行中。”
見楊普說完了,林鳳沖開始匯報現場勘查的情況,重點是男性死者的死亡現場:“雖然在這一現場,除了一面所屬權尚不清晰的折疊化妝鏡和女性死者的一只鞋外,并沒有發現更多物證,但以尸體為中心的草地上,除了部分噴濺型血跡外,還存在著一些重壓面的草莖與葉的纖維被破壞而擠出泥草漿的情況,說明鞋底與草地有過激烈摩擦,可能發生過打斗。可惜草地上的足跡提取本來就不容易,一下雨更沒戲了。”
“也就是說,無法判定這里是男性死者遇害的第一現場,還是被死后移尸到此的嘍?”有個刑警問道。
“如果是死后移尸,現場上下通路以及附近地面應該有連貫的拖拽痕跡或‘負重特征足跡’[3],但上述情況都沒有發現。此外,那幾塊被當作兇器的石頭,根據底部的形狀與現場草地壓痕的比對,可以做同一認定這說明,這一處林間草地是男性死者遇害的第一現場的可能性更大。”
那個刑警還想說話,被張萬全制止了:“讓鳳沖把情況介紹完——說說那個挎包。”
張萬全不僅是區刑偵支隊的支隊長,也是全市公安系統屢破奇案的“名探”,有很多人想拜他為師,都被他拒絕了,唯獨對林鳳沖有那么一點兒“師帶徒”的意思。這倒不是因為林鳳沖多么精明強干,而是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張萬全看到了浮躁的時代中非常罕見的品質:老實、踏實和扎實。很多年輕刑警都認為刑偵工作就像福爾摩斯,靠的是“聰明勁兒”,其實不然,真正優秀的刑警最需要的恰恰是肯下苦功夫和笨功夫:蹲守兩個月等待犯罪嫌疑人出現,翻遍垃圾車或下水道尋找物證,為排查一個疑點在幾萬人口的小區挨家挨戶上門問詢……哪一樣都不是聰明人喜歡干的,而林鳳沖對這些工作就是不厭其煩。他為人厚道、性格溫和、行事穩重,在警隊有個“林婆婆”的外號,但是所有同事都知道,“林婆婆”也許不是具有強勁爆發力、可以直接撕裂獵物的犬齒,卻絕對是一顆通過慢慢咀嚼能將獵物研磨成齏粉的臼齒。
昨天晚上就是這樣。當所有勘查現場的刑警都覺得“可以撤了”時,林鳳沖卻認為張萬全那句“我就不信,他就這么兩手空空地跑到山上來了”很有道理:既然男性死者并非本地人,那么作為游客也好,作為其他身份也罷,爬這么一座野山,至少得帶瓶水吧?何況根據現場的情況,女性死者是被挾持到樹林中的,那么挾持者為了“辦事”方便,動手之前很可能把一些隨身之物放在什么地方了。本著這個思路,林鳳沖打著手電筒細細搜尋,居然真的在一棵大樹的樹坑里發現了一個人造革挎包。
林鳳沖先把發現挎包的過程大致講了一遍,然后說:“在挎包內,我們發現義利牌維生素面包半個、雙匯火腿腸包裝皮一枚、六百毫升綠色塑料水杯一個,最有價值的是一張粉紅色紙條,由于受潮,看不清楚上面的字跡。經過反復辨析,懷疑是身份證的收據,而收據的底部并無公章,只草草地寫了‘迎賓’或‘迎客’的字樣。我們懷疑是挎包的主人在辦理旅店入住手續時,把身份證抵押后,旅店前臺開給他的。”
“是否能確認挎包的主人就是男性死者?”廖副所長問。
“目前還不行,沒有發現挎包本身和其中物品與男性死者之間存在什么關聯性的證據。”
即便如此,那張收據已經對尋找犯罪嫌疑人具有無比重要的意義,張萬全果斷下令:“馬上復印收據和男性死者的照片,在本市所有區域盤查名叫‘迎賓’或‘迎客’的旅店,第一確認收據是哪家店開出的,第二店員是否見過死者或其他嫌疑人,要抓緊,避免有同案犯脫逃。”
林鳳沖補充了一句:“從收據的簡陋程度分析,這很可能是一家小旅店開出來的,所以網眼要扎得密一點兒。”
一位刑警馬上離開會議室,去組織警力落實這一工作了。
不知何時,一縷晨光爬上了結著一層霜的窗欞。利用短暫的間歇,有人喝水,有人出外方便,有人換了一根煙,也有人跟鄰座交流回家該怎樣跟老婆解釋又是徹夜未歸……會議室里的緊張空氣稍微放松了一會兒,然而楊普和林鳳沖兩個人卻神情緊張地低聲討論著什么,因為他們知道,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大考”。
看看差不多了,張萬全清了清嗓子,屋子里馬上安靜了下來。他望著楊普和林鳳沖說:“根據尸檢和現場勘查的結果,說說你們對作案過程的初步分析吧。”
案件發生迄今不過十二個小時,尸檢得出的只是個初步結果,現場的勘查收獲又不大,這種情況下,要對作案過程做出分析,確實是一個相當嚴峻的考驗,因為這一分析不僅會被記錄在案,還會導引甚至決定下一步刑偵工作的重點和方向,絕不能出現原則性的錯誤。
楊普和林鳳沖對視了一眼,最終還是由林鳳沖發言,他好一番斟酌,才慢慢地說:“綜合兩起命案的尸檢結果和現場勘查情況,我們傾向于,這是一起由男性死者挾持女性死者試圖性侵,但最終被女性死者反殺,而女性死者下山時由于驚慌失措,不幸意外縊死的案件。”
此言一出,會議室里一陣騷動,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有人竊竊私語,有人高聲反對,張萬全拍了拍桌子,他們才又重新安靜下來。
林鳳沖定了定神,繼續說:“做出這一結論的主要原因,是在尸檢和現場勘查的過程中,并沒有發現有第三人在場的證據,即所有證據都只與兩名死者形成關聯。首先是男性死者的死亡現場,雖然有搏斗的痕跡,但并不過分雜亂,從幾處致命性損傷集中在左頂部、左顳枕部、左枕部等部位來看,可以猜測為男性死者將女性死者仰面按壓在地面時,女性死者趁其不備,用右手抓起草地上的石頭猛擊男性死者頭部,待其昏倒后繼續打擊造成其死亡。在女性死者的掌心和指縫,我們提取到與現場碎石相一致的成分,可以證明這一觀點。至于持刀戳其小腹和陰部,既是為了置對方于死地,也符合女性受害者在極度憤怒和狂亂下的報復心理。如果接下來能證明女性死者上衣袖子上的血液、指甲中的皮屑來自男性死者,并在那把折刀的刀柄上發現女性死者的指紋,就更可以確認這一結論。另一方面,從女性死者的死亡現場來看,各項證據都證明她是在奔跑下山的過程中,失足套在了那個繩套上縊死的——繩套是原始存在的,足跡的帶狀擦痕和緊急制動時形成的挫壓面不可能偽造,而縊溝是典型的‘八字不交’,這些都表明:完全沒有他人將她勒死后吊起偽造現場的可能。”
“除了上述證據外,還有一點也值得同志們參考:據我們對山民的走訪,昨天起火后,包括南下洼村在內的附近幾個村的村民都主動上山來救火,甚至包括一些住在北坡下面的居民,看火勢一開始從南往北吹,不敢迎著火頭去打火,就從山梁東邊的幾條小路,繞到南坡來參加滅火,客觀上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假如真的在命案現場還有另一個兇手,那么當時的情況是,他的南邊和東邊是從不同道路涌上山的山民;西邊只有一條通路,就是從石條門登臺階上鬼笑石,但氣象站的同志們已經證明,他們下山救火的路上,沒有看到任何人;至于北邊,則是一道巨大連綿的火墻,試問兇手是怎樣突出這個‘包圍圈’的呢?”
“有沒有可能是,他在火剛剛燒起來的時候,就越過山梁,從北坡下山了呢?”有人問道。
“起火時,護林員王長順正在北坡下面的值班室寫值班記錄,氣象站的工作人員麥有恒正好站在窗戶邊,他們都證明在起火的第一時間,北坡上‘一個人都沒有’,而那片山坡很空曠,沒有什么遮擋物,王長順和麥有恒的視野是完全可以覆蓋到的。”
又有一個警員問:“如果兇手作案之后原地不動,等山民上山救火時混在他們當中,再尋機溜下山去呢?”
“這一點我們也考慮到了。”林鳳沖說,“萬安山并不算大,住在附近的幾個村的居民互相都認識,好多還是親戚關系,據他們回憶,火撲滅以后,各個村的干部怕有傷亡和失蹤的情況,都自發組織起來點名,并沒有發現任何陌生的面孔。其后,張隊又安排民兵、聯防隊員封鎖了附近所有上下山的道路,盤查過往行人,也沒有發現可疑分子。”
那警員說:“照你這么講,假如真的還有一個兇手,他要么就還在山上藏著,要么他就是參與救火的本地山民之一。”
林鳳沖正要說話,一直沒吭聲的張萬全突然開了腔:“這么說,大家都默認為,這場大火與兩起命案之間存在著必然的聯系嘍?”
會議室里瞬間安靜了下來,大家面面相覷。確實,由于火災與兩起命案在時間和空間上相距太近,所以大部分警員早就在心中認定,縱火者與命案絕脫不了干系,但現在張萬全這么一說,每個人的心里又打起鼓來。
林鳳沖鼓起勇氣說:“現場勘查并沒有發現火災與兩起命案之間存在著任何聯系,這很可能只是一個巧合。”
“那也未免太巧了些……”張萬全說完,停頓了片刻才接著道,“當然,如果真的有這么個縱火者,你和楊普的那個結論就不能成立了,因為男性死者不可能在性侵前去點火,女性死者更不可能在殺人之后,先爬上去點把火,再往山下跑,而且兩個人的身上似乎都沒有發現打火機之類的引火物品。所以現場一定還有第三個人——問題在于,假如真有這么個人,他為什么要點這么一把火呢?另據消防隊反映,他們在清理火場時并沒有發現汽油、火藥之類的助燃物痕跡,那縱火者又是怎么讓火一下子就燒得那么大的呢?”
警察們精神一振,就連原本哈欠連天的,也加入到了激烈的討論中:有人認為放火的目的就是為了毀尸滅跡,可是立刻遭到反駁。“命案現場在防火道下面的山坡,與火場有相當的距離,哪兒有這么舍近求遠的‘毀尸滅跡’”;有人認為犯罪的第一現場很可能在防火道上面的山坡,放火是為了燒掉來不及毀滅的證據。又有不同意見說,那他何必再費勁巴拉地把尸體搬到防火道下面來呢,何況沿路并沒有發現負重的足跡;還有人認為兇手是故意制造混亂來個“火遁”,好幾個聲音響了起來:迄今并沒有發現案件發生時有目擊證人,兇手完全可以很從容地借著暮色下山逃跑,何必干這種畫蛇添足的事情……爭論到最后,就連幾個平時腦瓜最靈活的警員都用兩個巴掌咯吱咯吱地揉著太陽穴,嘴里念叨著:“是啊,為什么要點這一把火呢?”
張萬全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邊圍著長長的會議桌遛彎,聽每一位警員各抒己見,一邊像個晨練的老頭子似的活動著有些麻木的腿腳。繞了幾圈,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前,待爭論的聲音漸漸變小,才扶著椅背,慢慢地說:“我的主張,不急于下結論,鳳沖和楊普的分析看起來無懈可擊,但太完美了,像是有人用稻香村的點心匣子給咱們裝的一盒糕點,整整齊齊嚴絲合縫,反而顯得不真實,別的不說,就男性死者的死亡現場,我也去看過了,雖說草地上像是發生過打斗,還找到了女性死者跑丟的一只鞋,但以死者死亡的慘烈程度看,似乎地面應該更加凌亂些才對;再比如,在現場始終沒有發現女性死者的背包或挎包,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爬山,就這么空著手?還有一些疑點……”
他沒有再說下去,會議室里也鴉雀無聲。
很久,他才囑咐林鳳沖道:“現在的關鍵,就是要確定兩位死者的身份,這是重中之重。”
“是。”林鳳沖說,“女性死者如果是參加合唱比賽活動的學生,應該很快就能找到。但男性死者比較麻煩,不僅沒有任何身份信息,而且臉部有損毀,全身皮膚干凈得連塊胎記或刺青之類的標志物都沒有,恐怕最終還是要靠盤查旅店那條線發現線索了。”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開了,從外面走進來一個渾身散發著寒氣的警員,楊普一眼認出他是法醫物證鑒定所的一位同事,連忙迎上前去。那位同事將一個檔案袋遞給他,并低聲耳語了幾句。楊普聽完走到會議桌前,一邊將檔案袋打開一邊說:“這是鑒定所剛剛出具的四份物證鑒定報告,考慮到可能對案情分析會有用,所以馬上送來了。”
在所有目光的注視下,他從檔案袋里拿出了四張紙,先念第一張:“在那面折疊化妝鏡上發現了女性死者的指紋,證明是女性死者的物品。”
在念第二份報告時,他稍稍提高了聲音:“女性死者上衣袖子上的血液,血型與男性死者相符;指甲中的皮屑,與男性死者部分面部損傷比對后,呈因果關系;對現場發現的帶血散碎石塊的檢驗證明,血型與男性死者相符,且在石塊上只發現了女性死者一個人的指紋。”
會議室響起一片竊竊私語聲,因為這一鑒定結果,有力地支持了此案的涉案人均已死亡,并不存在其他犯罪分子的觀點。
待議論聲平息后,楊普又念第三份報告:“在女性死者的錢包夾層的表面,發現一些印痕,可能是長期擱置塑料飯票,導致飯票上的油墨脫色烙印在上面的痕跡,經過仔細鑒識,發現其中有‘華文’兩個字。”
“華文?”廖副所長一聽就說,“昨天參加歌唱比賽的六所中學里,有一所是華文大學附屬中學。”
會議室里頓時沸騰起來,因為這樣一來,女性死者的身份等于被鎖定在了一個相對狹窄的區域內,對于每次破案都要把大量精力耗費在漫無邊際的排查上的警員們而言,這無疑是一個極好的消息。
接著,楊普拿起第四張紙看完,臉上浮現出驚訝的表情。
“怎么了,你倒是說話啊!”有性急的警員催促起來。
“第四份鑒定報告是針對那把折刀的。”楊普說,“首先,在折刀的刀柄上找到了女性死者的指紋,還有幾枚指紋不是很清晰,與此同時,在刀柄的底部,發現刻了一個很小的字。”
這下連林鳳沖都坐不住了:“什么字?”
楊普把紙翻過來,上面有一張放大的復印圖片,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呼”字。
警員們面面相覷,猜不出這是什么意思,林鳳沖搔著腦袋說:“難道是呼和浩特產的折刀?”
張萬全瞪了他一眼:“你那眼睛長腳后跟去了?那個字看也知道不是機刻的而是手刻的,你馬上聯系華文大學附屬中學,看看學生中有沒有姓‘呼’或名字中帶‘呼’字的,這個人很可能是鬼笑石案件的涉案人!”
注釋
[1]中關村海龍大廈。
[2]梳理清晰案件發生的時間線,研判每個重要節點的情況,由參與現場勘查、現場訪問的刑警各自陳述已經掌握到的線索,并結合尸檢、物證鑒識的結果,分析案件的真相,對下一步刑偵工作進行部署。
[3]負重通常使人體的總重心升高,行走時邁步不穩,造成步幅變短、步寬變寬,因而立體足跡出現痕跡加深、壓痕加重,易出現擦痕、挑痕等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