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九十年代(一)
- 鬼笑石
- 呼延云
- 13218字
- 2025-06-13 14:35:25
后來,呼延云一直在反反復復地回憶那個噩夢。夢境具體而清晰:在深秋寥廓而陰郁的天空下面,一個穿著紅色圓領毛絨上衣的女孩,站在斑駁的虎皮石圍墻前,他認得她,知道她是自己的同班同學,卻就是叫不出她的名字。她朝他揮了揮手,嘴唇翕動著,似乎在說“再見”,卻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他預感到什么極其可怖的事情將要發生,伸手去拽她,但拽到的只是一片虛空,她消失了,只看到虎皮石圍墻上有一個很大的豁口,上面一叢叢的爬山虎已經干枯成黃色。他想要翻墻過去找她,可是那個豁口很高,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扒著石頭間的縫隙攀上去,正準備縱身一躍,目之所及,卻看到墻的另一面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他忘了那一瞬間,自己是被嚇醒的,還是被昨晚睡前定好的鬧鐘吵醒的,總之他醒了,鬧鐘卻還不識趣地丁零零響個不停。他煩躁地從被子里伸出手來“啪”一下拍滅了它,喘了半天粗氣,才慢慢地揉著酸痛的眼睛坐起身,摸著黑把搭在床邊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穿,覺得衣服和皮膚的摩擦間有一種很澀的感覺,才發現渾身上下都汗津津的。
穿好衣服,腦海里還在翻滾著噩夢的殘影,他木然站起身,向窗外望去。十月底的凌晨五點,夜色濃得沒有一點兒化開的跡象,路燈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投射出兩排橢圓形的黃色光斑。寂靜中,忽然傳來一下又一下拖得長長的“唰唰”聲,緊接著,有個掃大街的清潔工從人行道上的一棵槐樹影子里冒了出來,很快又被下一棵槐樹的影子吞沒了。
拉開臥室的門,客廳里亮著燈,穿著藏青色小坎的母親已經起了床,正把幾個剛剛洗干凈的蘋果往他的雙肩旅行包里塞。他裝成沒看見,到洗手間打開水龍頭,用冰涼的清水胡嚕了一把臉,感覺頭腦清醒了些,然后擦也不擦,直接走到餐桌前,把旅行包一背就往外面走。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著讓他注意安全的話,他像所有十七歲的少年一樣面帶厭倦地默不作聲。
來到門口,他想起了什么,轉身折回了臥室,臥室里傳來拉抽屜的聲音,眨眼的工夫他走了出來,步速明顯加快,像要奪門而逃似的。
這一下引起了母親的警覺:“你拿什么去了?”
他拍了一下左邊的褲兜,含混地說了一句“忘了拿車鑰匙了”,就扯開防盜門跑下樓去。
母親怔了怔才反應過來:哪兒有把車鑰匙放抽屜里的?但是再想追問卻來不及了,兒子噔噔噔的腳步聲已經在樓道的深處漸行漸遠。
來到二樓,呼延云把為了防止被偷而拴在欄桿上的自行車開了鎖,扛到樓下,推著出了樓門。撲面一股清爽的冷空氣,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他跨上車,腳在車鐙子上狠狠一踹,自行車像脫網的魚一樣滑出小區,沿著阜成路風馳電掣般一路向西而去。
街上空蕩蕩的,連清潔工也看不見了,酣睡的城市凝固了一切景物,只有他和自行車疾馳的影子被間隔的路燈投射出變幻不定的形狀。四周十分安靜,只能聽見自行車鏈條運轉的咔嗒聲和車輪在地面上摩擦的嚓嚓聲,還有淺淺地劃過耳際的風聲,在臉上蟄起怪舒服的刺痛。仰起頭,深黑色的穹頂上高掛著幾盞星光,欲熄未熄地閃爍不停。
然而,這片靜謐,這些星光,在自行車駛過輕工業學院門口的一瞬,就像路兩旁的道邊樹一樣突然消失了。自行車輪猛地一頓,地面由水泥路變成了渣土路。遠處,無數盞大功率投射燈將天地之間照耀得恍如白晝,來來往往的卡車、起吊車、攪拌車、推土機、挖掘機正在一片巨型工地上忙碌不休。車輪的轟鳴聲、建材的傾倒聲、樁基打樁的連續撞擊聲和機械臂刺耳的扭轉聲交雜在一起,沸反盈天,它們把大地開膛破肚一般挖掘出無數個深坑和長溝,又沿著東西向的道路搭建起高大的鋼筋水泥骨架,仿佛剛剛把一具梁龍化石發掘出來,就迫不及待地原地復原似的。
呼延云知道,這是市政府為緩解交通擁堵,沿西三環由北向南建設的紫竹橋、航天橋和新興橋“一路三橋”施工現場——眼前正在建設的就是航天橋。平時,他寧可繞遠也不愿意走這條爆土揚煙、坑坑洼洼的道路,但今天實在是沒辦法,誰讓自己領了那個任務呢?他只好彎著腰,低著頭,屏住呼吸,沿著白底黃字的安全指示牌小心翼翼地往前騎,在西三環和阜成路交叉的十字路口,穿過一條由腳手架和安全網搭起的懸挑式安全通道,折向北邊,又磕磕絆絆地騎了十幾分鐘,終于望見了站在路邊的兩個人影。
來到近前,他停下車,定睛一看,兩個人中,個子矮的那個戴眼鏡的圓臉女孩,正是他要接的同班同學袁瑩,而旁邊那個長得跟袁瑩一模一樣的,只是看上去年齡在四十開外的女性,不用說,一定是袁瑩的媽媽。
袁瑩扶了一下眼鏡,就要往自行車的后架子上坐,她媽媽一把扯住她,盯住呼延云問:“你是她同學?”
呼延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面對女同學媽媽的盤問,頓時結巴起來:“我……我叫呼延云,跟袁瑩一個班的,阿姨您好。”
“瑩瑩倒是經常提起你……”袁瑩媽媽把眼前這個厚嘴唇、小眼睛,看上去不怎么精明的男生仔細打量了一番,“路上注意安全。”
“您放心吧!”呼延云自作聰明地拍了拍褲兜,“我帶著家伙呢。”
袁瑩捂住了眼睛。
“什么家伙?!”袁瑩媽媽立刻提高了聲音。
呼延云也后悔了,可是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來了。他只好把離家前特意從臥室抽屜里拿的東西從褲兜里掏了出來——一把木柄的折刀。
袁瑩媽媽毫不客氣地伸出手:“你們出去玩兒用不著帶這個,我給你保管,回頭再還給你。”
看她那架勢,如果他不把折刀交給她,她就不會把女兒交給他。一個女孩和一把折刀,很明顯是后者更有價值——至少呼延云是這么認為的,可是如果真的為了一把折刀,沒有帶著袁瑩按時趕到集合地點,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他只好垂頭喪氣地把刀交了出去。
袁瑩走過來,拉著媽媽說了句什么,然后跳上自行車的后座,一攬呼延云的腰:“走吧!”
直到自行車走出很遠,袁瑩才哈哈大笑起來:“大哥,您還能不能更蠢點兒?哪兒有當著我媽的面兒說自己帶著家伙的?”
“坐好了,別亂晃!”呼延云氣憤地說。
事情是這樣的。海淀區教委每年都要組織各個高中在十月份搞合唱比賽,預賽前六名的再進行決賽,今年獲得決賽資格的是人大附中、師院附中、花園村中學、理工附中、八一學校和呼延云所在的華文大學附屬中學。不知道哪位領導出的點子,決定把決賽跟香山紅葉節結合起來,六個參賽隊都到風景如畫的眼鏡湖畔放聲歌唱去,這個奇異的點子引起了北京電視臺的興趣,派記者跟蹤報道。這一下陣勢越搞越大,區教委高度重視,要求六所學校的高中生都要到現場給自家的合唱隊助威,還要在合唱比賽后舉行以校際為單位的登山比賽。
決賽的時間定在上午九點,參賽團隊和各自學校的“啦啦隊”必須八點前就到達眼鏡湖畔做準備。按照常理,像華文大學附屬中學這樣的距離,開大巴車一個小時也就到香山公園了,但由于西三環修路,車輛必須繞行,又考慮到學生們上個學都難免遲到,何況是參加活動,必須預留出一點兒時間,所以學校把在校門口集合發車的時間提前到早晨六點。問題是有些家住得遠的同學,不得不提早出發,而那么早公交車還沒有發車,特別是西三環修路搞得沿線亂糟糟的,讓孩子摸著黑往學校趕,家長們也不放心。于是團委動員家住在附近的男同學騎車去接女同學,就這么的,呼延云被分配去接袁瑩了。他們倆都是高二(1)班的,平時關系不錯,呼延云家住在阜成路,袁瑩家住在公主墳,相距不算太遠,所以他想也沒想就接受了任務——誰知到頭來居然賠掉了自己心愛的折刀!
越想越憋屈,呼延云很長時間都不說話,悶著頭往前騎。此去一路往北,路況更加復雜,地面像開了隨機模式一樣交替不定,忽而是顛簸的土路,忽而是生銹的鋼板,忽而是布滿裂縫的木板,從縫隙間甚至可以窺見下面深坑里的燈光,這一切由不得他不專心致志地握緊車把。直到過了車公莊西路和玲瓏路交接的路口,遠遠望見已經接近完工的紫竹橋,不僅道路漸趨平坦,天色也像兌了牛奶一般泛起乳白,他才輕輕吁了一口氣。
“好點兒啦?”身后傳來袁瑩的聲音。
呼延云沒吭聲。
“行啦,不就一把刀,你至于嗎?這要是擱人家張振宇,交出去的東西別說惦記了,都不帶往回要的。”
一聽張振宇的名字,呼延云更來氣了:“那是,我可不像他那么有錢,去小賣部買個鏡子還帶‘見者有份’的。”
“這也沒吃餃子,你說話咋一股醋味兒。”袁瑩笑道,“待會兒到了學校,可別再擺個臭臉了,今天電視臺的來拍攝,給你那倒霉樣兒拍進去,晚上六點半在北京新聞里播出來,非把老黃氣出心臟病不可。”
“老黃”是班主任,教數學的,對一直偏文科的呼延云很冷淡,所以,呼延云才不在乎她氣得出氣不出心臟病呢:“播出來就播出來,誰怕誰!本來么,我又不是合唱隊的,憑啥逼著我大老遠的跑香山去當托兒?”
袁瑩嘆了口氣:“是啊,何況是給鄧云鵬當托兒。”
鄧云鵬跟張振宇一樣,也是他們倆的同班同學。不過鄧云鵬跟呼延云的淵源更深,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倆人就同班了三年。那時鄧云鵬沒啥特點,就是一被欺負急了就眼角發紅,所以有些壞小子專門欺負他,就為了看他活像溢出血的眼角,而呼延云平生最厭惡欺負人,經常過來把壞小子們勸開,是以鄧云鵬跟他頗為要好。上了高中,倆人又到了一個班,按理說應該很親近才對,沒想到時過境遷,他倆卻因為一個奇怪的理由形同陌路。
九十年代,一些中學存在著嚴重的校園霸凌現象,為了反抗小流氓們無休止的辱罵和毆打,呼延云組織起了一個包括附近多所學校學生在內的讀書會,從一開始通過定期聚會增進友誼,到后來團結起來以暴制暴,特別是轟動全市的“白皮松林之戰”以后,校園流氓們大為收斂[1]。與此同時,呼延云也在思考,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社會風氣變得如此糟糕,把本來應該單純善良的同齡人搞得一個個行為放蕩、面目全非,最終他得出了結論——都是那些不良文化大肆傳播,造成了這樣的惡果,而在諸多罪魁禍首之中,首當其沖的便是港臺流行歌曲。
也實在怨不得呼延云那時的膚淺,一來他涉世不深,泳池里泡大的人發現海水并非清澈見底,難免會生氣;二來彼時叼著煙卷兒、穿著黑布鞋白襪子的小痞子們滿嘴哼唱的都是《護花使者》《獨自去偷歡》之類的粵語歌,那調調兒在呼延云耳朵里,也像他們的做派一樣“不正經”。此外,世間最高明的馴服,大多是從讓人自慚形穢開始的,當時不少中學的德育工作,就是逼學生們牢記“萬惡淫為首”這五個字,使他們對一切涉及“性”的內容因羞恥而免疫,不僅杜絕早戀,還能安分守己——呼延云本就好古,哪怕是具包漿的枷鎖,他也恨不得主動戴上,因此對動輒就吟唱“我對你愛愛愛不完”“今夜你會不會來”“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的港臺歌曲,就更加切齒痛恨,不但自己不唱,而且對喜歡唱的同學嗤之以鼻。
偏偏鄧云鵬在上初中時,成了一名狂熱的流行音樂發燒友。他不僅熟悉一切港臺歌曲,還非常迷戀列儂、邁克爾·杰克遜、麥當娜等西方歌手演唱的歌曲,甚至對那年月很多國人聞所未聞的U2樂隊、齊柏林飛艇樂隊和老鷹樂隊都頗有了解。上高中以后,他訂了《音像世界》《環球搖滾》等雜志,并不厭其煩地向同學們普及流行音樂知識,每每說到興起都唾沫星子橫飛,眼角竟如兒時受欺負一般溢出可怖的紅色。每當中午在學校吃過飯,他就把從家里帶來的三洋收錄機放到講臺上,調大聲量,放各種流行歌曲,一邊打著拍子,一邊跟著唱,眼角偷窺著其他同學是否被他的歌聲所感染。可惜,大多數同學在午休時間只想安安靜靜地溫書或打盹,對他的行為十分反感,趕上脾氣暴的直接上去拍滅了收錄機……直到有一次,他把一盤剛剛上市的磁帶放進錄音機,喇叭里吼出一聲凄厲無比的“夢里回到唐朝”,居然把教導主任招了來,他才不得不停止了這一廂情愿的布道。
同一樣事物,呼延云畏若毒藥,鄧云鵬視如蜜糖,可想而知兩個人必然會產生嚴重的對立。偏偏這次合唱比賽,學校看中了鄧云鵬在流行音樂方面的才干,請他配合音樂老師組建和訓練合唱隊,甚至在選擇演唱曲目、演出服裝等方面完全聽他的主意,這一下鄧云鵬可是狗戴鈴鐺跑得歡,整日價干得熱火朝天。呼延云見了氣不打一處來,鄧云鵬看在眼里,少不得惡心他一兩句:“呼延你來參加合唱隊不?我可在最后一排給你留著空位呢。”這就更讓呼延云火大了。這次決賽的活動,他本來想請病假,但老黃在班會上撂了一句“爬也得給我爬到香山去”,他才打消了念頭。
袁瑩知道他的心事,所以才有此一嘆,呼延云卻不領她的情,哼了一聲道:“我看你們女生一個個兒的可都挺待見他的。”
“才不是呢,要說起來,咱們班喜歡你的女生,可比喜歡他的多多了。”
車子恰好行駛到紫竹橋下面的那個大下坡,本來出溜得就快,呼延云聽了袁瑩的話,心一慌,手一顫,車子打了個滑,險些摔倒,嚇得袁瑩一聲驚叫,摟緊了他的腰。呼延云攥住車把,借著一股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一陣猛蹬,耳畔的風呼呼的,一口氣竟從坡底直騎上了坡頂。
“我說你行不行啊!”袁瑩驚魂未定,“這輩子沒聽說過女生喜歡你?至于這么大反應么!”
老實說,呼延云長這么大還真沒聽說過有女生喜歡他。他知道自己長得丑,自忖不會被那幫在鉛筆盒上貼滿劉德華郭富城貼畫的女生看上。這會兒冷不丁聽了袁瑩的話,才發現自己竟然如此在意這件事,不禁又羞臊又好奇,忍了半晌,才放下臉來小聲問袁瑩:“誰那么不開眼啊?”
“劉戀——你信不?”袁瑩笑著說。
劉戀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個子很高,白凈的一張鵝蛋臉,眉眼精致得像用勾線筆描出來的。
“我不信,誰都知道她喜歡張振宇。”
“楊玉彤——這回你信不?”
這就真的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楊玉彤是班里長得最不好看的女生,也許是因為家里窮、營養不良,她不僅皮膚黑,個子矮,還有點兒含胸。
呼延云覺察出袁瑩在逗自己,有些生她的氣,也有些生自己的氣,不再理她。
自行車繼續往前,在經過八一劇場的時候,袁瑩轉過頭,向來路望去:泛起魚肚白的天空下面,繚繞著一些似絮非絮的白色霧氣,尚未拆除腳手架的紫竹橋上掛滿燈泡,在霧氣中明明滅滅地閃爍著,不知這景象撩動了心中怎樣的情愫,她突然就哼起一首歌來:
好多事情總是后來才看清楚,
然而我已經找不到來時的路,
好多事情當時一點也不覺得苦,
就算是苦我想我也不會在乎……[2]
過了北京外國語大學的西門,只見輔路上停了一長串的大巴車,大批的學生正在以班級為單位往各自的車里面涌。他停下,讓袁瑩先上大巴車,然后將自行車拐進位于魏公村路的華文大學附屬中學車棚里停好,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發現袁瑩還站在街角,沒有上車。
“干嗎呢,你?”他問。
袁瑩把一樣東西塞進他手里。
他一看,正是自己那把木柄折刀,才明白袁瑩臨上自行車前拉著她媽媽說了幾句話,其實是把刀要了回來。
心里堵了一路的疙瘩,頃刻間化解開來,呼延云有點兒不好意思:“謝謝啊……”
“笨蛋!”袁瑩輕輕地罵了他一句,轉身向大巴車走去。
上車才發現,因為來得晚了,前面幾排都被同學們坐滿了,呼延云只好一直往后走,沒幾步,發現左手邊有個雙人座,靠窗的座位是空的,而靠過道的座位上,把半張臉塞在上衣的立領里呼呼大睡的,正是張振宇。
呼延云踢了踢他的小腿:“往里去!”
這要擱在平時,張振宇肯定得揉著眼睛,一邊往里去一邊笑著說:“得得得,我給您老騰地兒。”
但是今天,他連眼睛都沒睜,只把兩條腿縮了縮,那意思擺明了是自己不會動,讓呼延云坐到靠窗那個座位上去。
呼延云仄著身子進到里面坐下。這時老黃開始點名,全班到齊。大巴車開動了,呼延云把雙手反背到身后,向前抻了抻酸痛的背頸,頭一偏,在車窗玻璃上看到了張振宇蜷縮在座位上的側影,那側影本是凝固的虛像,由于車子的行駛,疊映在窗外變幻無定的景致上,隨著天光一點點放亮而變得模糊。
呼延云轉過頭,看了看依然在沉睡的張振宇,突然覺得,自己其實從未真正看清過他。
張振宇是高一下學期轉到他們班的,幾乎是從跨進教室的那一刻起,他就引起了全班同學的注意。因為跟其他男生相比——那些男生長滿了痤瘡的臉上總露出一副蠢相,上下一般粗的身材套上任何衣服都能穿出病號服的感覺——他不僅生得天庭飽滿,而且濃眉大眼,面頰豐滿得一笑就鼓起兩塊蘋果肌,嘴唇上兩撇小胡子修剪得一絲不茍,一頭自來卷的頭發上噴著發膠,襯衫從領口到袖口的扣子都系得齊整,手腕上戴著一塊銀光閃閃的手表,看上去活像是從三四十年代的上海老電影里穿越過來的明星,有一股十七歲的年齡罕見的成熟氣質。
老黃安排他坐在呼延云前面的座位上,坐下時,他很場面地朝呼延云點了點頭。
憑直覺,呼延云斷定這個家伙跟自己不是一類人,料想將來也不會有什么交情,誰知沒過多久,張振宇就露了一次“崢嶸”——而且和他有關。
那是一次數學單元考試,呼延云的數學成績在班里一向墊底,這次居然及格了,正拿著考卷無限欣慰呢,就聽見老黃喊張振宇的名字:“你這卷子怎么做的?錯了這么多!”
呼延云伸長了脖子一看,張振宇那張卷子的成績欄上居然是個位數!
“報告老師,這可不賴我。”張振宇大聲說。
老黃一愣:“不賴你賴誰?”
張振宇的神情愈發沉痛:“人家都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個成功的女人,您看您給我安排的座位,后面坐一傻老爺們兒,我能考出好成績嗎?”
全班哄堂大笑,呼延云氣壞了,照張振宇的椅子就是一腳。
由此開始,張振宇算是露出了廬山真面目,且一發而不可收。他上學天天遲到,上課除了睡覺就是接下茬,下課鈴剛一響就往外跑,老師問他干嗎?他說自己腎虛憋不住尿,其實是去找狐朋狗友一起到小樹林里抽煙;午休時他拿著兩把墩布,像雙槍陸文龍一樣跟其他班的同學在樓道里對打,濺得墻上斑斑泥點;放了學也不回家,在籃球場上閃轉騰挪,滋哇亂叫。直到烏鴉都歸了巢,他才唱著鄭智化的歌往校園外面走,“哦年輕時代年輕時代,有一點天真有一點呆,哦年輕時代年輕時代,有一點瘋狂有一點帥……”
說來奇怪,這個家伙在班里最喜歡跟呼延云逗貧,大概是他太玩世不恭而呼延云又太一本正經,因此這倆人的對話經常把同學們逗得哈哈大笑。
比如,張振宇又沒考好,他拿著綴滿紅×的卷子,轉過身,挺大的倆眼珠子瞪著呼延云,一言不發。
呼延云低著頭假裝沒看見,很久,見張振宇還不動窩,只能抬起頭,特別認真地對他說:“你的座位,真不是我安排的。”
“我知道。”張振宇嘆了口氣,“這都是命……”
呼延云跑到年級辦公室找老師,要求調換座位,老師們聽了他的申訴,一個個強忍著笑,臉憋得通紅。等他回到班里,見張振宇在課桌上擺了藍色、白色和黑色的三把削鉛筆用的折疊小刀,把一片瓜子殼粘在額頭中間,端坐在椅子上,唱起了正在熱播的電視劇《包青天》的主題歌:“開封有個包青天,鐵面無私辨忠奸”!
突然,他狠狠一拍桌子,大吼道:“呼延云,你知法犯法,居然去年級辦公室狀告本官,你可知罪?”
“屁!”呼延云輕蔑地說。
“死到臨頭,還敢狡辯,來人哪——”他看了看三把折疊小刀,將黑色那把立在桌上打開,“狗頭鍘伺候!”
說著,他拿起一塊不知從哪里搞到的橡皮,塞在刀口下面,用力一壓而切為兩截,只見橡皮上用圓珠筆寫著“呼廷云”三個字。
鍘了自己也就罷了,卻連名字都寫錯了,呼延云上去就要揍他。這時上課鈴響了,笑得前仰后合的同學們一哄而散,呼延云趕緊回座位上坐好。這節課是英語考試,老師用收錄機放聽力題,學生用2B鉛筆填寫機讀卷,涂著涂著涂錯了一個,文具盒里卻怎么都找不到橡皮,呼延云正在發呆,從前座“砰”地扔過來一東西,落在他的桌面上,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橡皮,卻在剛才開封府的處刑中只剩下了半塊……
見天這么打打鬧鬧的,時間一長,倒也處出了交情。張振宇覺得呼延云身上那股書呆子的“拗”勁兒一旦發作起來,蠢萌蠢萌的特別有趣;而對于在初中時代和校園流氓進行過殊死斗爭的呼延云來說,過去他一直把同學們按照被欺負的和欺負人的,分成好與壞、善與惡、正與邪的兩類人,并認為這兩類人涇渭分明、截然對立,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但張振宇是個非常特殊的存在,他絕對算不上什么好學生,但他又不欺負別人。遇到同學之間打架,他從來不像呼延云那樣認為必須辨個是非,并旗幟鮮明地支持一方,而是上前各摟一個肩膀嘻嘻哈哈地勸開了事。呼延云說他“就知道和稀泥”,他卻沒皮沒臉地笑道:“和啥稀泥?我不就是攤稀泥么!”
說自己是攤稀泥,說明他還有點兒自知之明。讓呼延云困惑的是,自己完全無法用簡單的黑與白來定義張振宇,他就是稀泥樣的灰色,直到很久以后,呼延云才意識到,恰恰就是這么一個人,無形中動搖了他把所有人做簡單的二元劃分的執念。而在當時,他只覺得張振宇的各種“不正經”總是搞得自己哭笑不得,還有一點隱隱的嫉妒:嫉妒他這么一攤稀泥的德行居然還頗有女生緣。
剛剛轉學過來沒幾天,張振宇忽然發現自己的鏡子不見了——對著鏡子用一把小木梳梳理自己那兩撇精致的胡須可是他的一大樂趣——于是他下樓到校門外的小賣部,一進去發現劉戀、袁瑩等幾個女生正在買小浣熊干脆面。他問老板有沒有鏡子?老板說便宜的沒貨,只有貴的,是《圣斗士星矢》的限量版周邊,說著拿出幾面外殼繪有雅典娜并鑲嵌了一圈水鉆的折疊化妝鏡,幾個女生一看就眼睛發亮。張振宇問多少錢一面?老板說五十元,這對于當時兜里的零花錢以塊八毛居多的高中生而言不啻天價。因為鏡子的大小、形狀和圖案都一模一樣,所以張振宇也不挑,隨便拿了一面,正掏錢呢,劉戀在旁邊嫵媚地一笑道:“這鏡子可是女生用的。”張振宇直接把幾張鈔票拍在柜臺上對老板道:“我這幾個同學,每人一面。”這下劉戀樂得眉開眼笑,搶了一面拿在手里,袁瑩等同學猶豫了片刻,還是沒要,而來買圓珠筆芯的楊玉彤早在張振宇拍出鈔票的第一時間就走了出去。
這之后,劉戀就跟張振宇好上了,每天出雙入對的。一天午休時,張振宇坐在課桌上,背靠著墻用隨身聽聽音樂,耳朵里只插著一只耳機,另一只耳機則插在劉戀的耳朵里,她正趴在他的腿上打瞌睡,被老黃逮了個正著,把他倆叫到辦公室一頓呲兒,反復申講早戀的危害,講得口干舌燥時,張振宇笑嘻嘻來了一句:“啥早戀啊,我們倆就是瞎玩兒,上學并肩作戰,畢業一拍兩散。”
話音未落,劉戀哭出了聲。
老黃更生氣了:“張振宇,你知不知道不以結婚為目的的談戀愛都是耍流氓?!”
張振宇眨巴著眼睛:“您的意思是,催我們倆抓緊領證?”
老黃直接把他轟出了辦公室。
呼延云聽說后,忍不住對張振宇說:“感情的事兒,你怎么也能拿來開玩笑?”
“這世界上還有不能開玩笑的事兒嗎?”張振宇笑道,“有的話,你說出來一個我聽聽。”
“劉戀對你的感情可是真的。”
“拉倒吧!我今天出校門讓車撞死,明天她就趴別人腿上了。”
不過,就在幾天以后,呼延云突然發現,張振宇的心里,其實是有個柔軟而不容觸碰的地方的。
那是一天放學后,身為語文課代表的他到資料室取了第二天隨堂測的卷子,拿到年級辦公室,剛到門口,就聽見了語文宋老師的聲音:“你這個成績,不要說高考了,會考都未必能通過,繼續念高中毫無意義,不如早點轉到職高或中專去。這樣吧,明天把你媽叫來,我跟她談。”
接著是張振宇的聲音:“宋老師,我一定好好學習,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從你轉學過來,我都給你多少次機會了?”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不行,這一次你必須把你媽叫來。”
“宋老師……”張振宇的口吻突然變得極其凄愴,“我媽她有病,出不了家門。”
“真的假的?你這孩子嘴里沒真話。”
“是真的,宋老師,您想啊,轉學的事兒還是我舅給辦的呢……”
呼延云敲敲門,走了進去,把卷子放在宋老師的桌子上,正要出去,余光一掃,發現張振宇的一對兒大眼珠子竟蒙著一層水光。
于是他對宋老師說:“張振宇的語文成績不好,我當課代表的也有責任,我每天放學給他補補課,您看行嗎?”
宋老師想了想,點點頭道:“好吧,張振宇,既然呼延云愿意幫你補課,那這次我就先不叫你媽來學校了,不過你最好趕緊把考試成績提上來,不然下一次別怪我不留情面。”
出了辦公室,在黑暗的樓道里,張振宇一把摟住呼延云的肩膀:“好哥們兒,啥我都不說了,為了感謝你,我幫你補數學,咋樣?”
“滾!”呼延云又好氣又好笑地說。
那年六月,接連下了幾場雨,教學樓的樓頂有些滲水,學校請來施工隊,天天放學后就在樓頂上敲敲打打的,教室里沒法補習,他倆就騎車到紫竹院公園去。公園的大湖南岸有兩塊假山石,一躍可上,他們便在其中一塊稍微平坦的石頭上補課。說是補課,多半是呼延云一個人悶著頭講,張振宇用岸邊撿到的石頭打水漂,看那一圈圈的漣漪往對岸的水榭漾去。直到夕陽在湖面上投射的萬道金光一點點燃盡,他們還坐在石頭上,遙望著連綿起伏的西山,聽湖水不斷拍打河岸的嘩嘩聲,心里翻涌起無限的惆悵。
有一次,很晚了,他倆往公園外面走,呼延云問張振宇:“那天你跟宋老師說你媽身體不好,是真的嗎?”
“大人的事兒,小孩少打聽!”
呼延云追上去打他,張振宇撒腿就跑,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一片茂密而紛亂的竹影中了。接著,竹林深處傳來一陣低沉的歌聲:
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
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3]
此時此刻,坐在開往香山的大巴車上,望著蜷縮在椅子上、把半張臉埋在衣服領子里酣睡的張振宇,不知道怎么的,呼延云忽然想起了這首歌:他要人們都看到他,但不知道他是誰……
人們喜歡叫它“二防火”,顧名思義,它是相對于山腰上的“一防火”而命名的第二條防火帶,位于距離山頂十幾米遠的地方。早年間的“二防火”還沒有后來的水泥鋪路,只是在山林中間辟開了一條五米來寬的土路,歪歪扭扭的,假如是冬天萬木凋零的時候,從山下望去,好像是馬蓮繩在黃米粽子的尖兒上勒出了一道痕。
攀登到“二防火”的時候,呼延云停下來喘了口氣,看了看手表,現在是下午三點半。按照計劃,合唱比賽本來會在上午十一點前結束,但為了配合北京電視臺的拍攝,不停地對演唱隊的出場順序和站位進行調整,好不容易理順了,音響設備又出現故障,導致現場一片混亂,一直折騰到中午快一點才結束。各個學校就在眼鏡湖畔原地用餐,吃完飯已經是兩點。有的學校建議取消原定的登山比賽,教委領導卻不同意,于是六所學校的人馬又不得不扛著校旗沿著山路往香爐峰攀登,遠遠望去好像是一大群殘兵敗將正在楓葉紅遍、層林盡染的山間潰逃。
不過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走得如此懶洋洋,大多也在一個小時左右就成功登上了香爐峰。呼延云之所以落在后面,是因為看老黃一把年紀,爬山的時候倆腿直打戰,就跟在她不遠處,偶爾扶一把什么的,這樣終于到達“二防火”的時候,從不遠處的山頂上傳來同學們的哄笑聲:“呼延,你咋比老太太還慢?”老黃扶著路邊一塊石頭,彎著腰一邊罵“這幫沒良心的”,一邊跟呼延云說“你先上去,甭管我”。
呼延云拔腿往上沖,一鼓作氣登到了山頂,只見重陽閣里里外外已經坐滿了人,別說座椅和游廊上找不到空位,就連地面鋪開的一張張報紙上都萬頭攢動,而且凈是其他學校的,想請人家讓個座都張不開嘴。正不知道該到哪里歇腳,忽然聽見有人喊他,一看原來是劉戀,她的手里拿著一個渾圓的蘋果,和袁瑩、楊玉彤等幾個同學坐在一棵大松樹旁的臺階上,他趕緊跑了上去。劉戀向他借水果刀削皮,他從兜里掏出折刀遞了過去,然后瞪了一眼正在壞笑的袁瑩,在她讓出的一點兒空位上坐下,從背包里掏出水壺牛飲起來。
“要我說,咱們學校合唱隊沒拿冠軍是必然的。”有個女生說。
“為啥?”袁瑩問。
“還為啥?明擺著,唱那歌兒就不對,《十七歲那年的雨季》,你看看今天哪兒有一滴雨,氣氛根本不搭。師院附中合唱隊唱的是啥,《蝴蝶飛呀》,歌詞兒好像就嵌在眼鏡湖那畫兒里,評委們能不喜歡嗎?”
“都怪鄧云鵬。”劉戀一邊削皮一邊說。
“我倒覺得不全是鄧云鵬的錯。”袁瑩說,“有啥說啥,師院附中那領唱的女生也確實太漂亮了,往那兒一站,北京電視臺的幾臺攝像機全對準了她,沒有一個照著觀眾的,評委們都不是瞎子,肯定要考慮到新聞播出來的效果,能不把冠軍給他們學校嗎?”
“有你說的那么夸張嗎?”劉戀用刀尖插好一塊削下來的蘋果遞給她,然后又分給其他人每人一塊,連呼延云也沒忘了。
最后一塊,她偏過頭對大松樹下面喊道:“你吃不?”
呼延云這時才發現,張振宇正坐在大松樹下面,背靠著樹干抽煙呢。他沒有理會劉戀,灰敗的臉上神情木然,兩只大眼睛全無昔日的神采,偶爾低頭看看手表,抬起頭時,臉上的肌肉就又繃緊了幾分。
“愛吃不吃,不吃拉倒!”劉戀嘟囔了一句,正好看到一臉沮喪地從不遠處走過的鄧云鵬,便喊他來吃蘋果——鄧云鵬一直喜歡劉戀,這是班里每個同學都知道的事情,但劉戀很少搭理他,現在明顯是為了氣張振宇才這樣做的。鄧云鵬被暗戀已久的女生召喚,心里大概有些激動,來到近前腳下一絆,“撲通”摔倒,手向前一撐,竟在劉戀的胸口摸了一把!劉戀尖叫一聲跳了起來,鄧云鵬狼狽不堪地爬起,嘴里不停地說著對不起。
劉戀見目睹了這一幕的張振宇無動于衷,頓時玉面濺朱,又不好當著這么多同學發作,便忍了一口氣,掏出梳子梳理被弄亂的頭發,卻找不到自己的鏡子,就問張振宇:“你帶鏡子了嗎?”問了兩遍,張振宇才慢條斯理地從兜里摸出鏡子,朝她一拋,誰承想劉戀沒接住,鏡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劉戀覺得張振宇是故意的,撿起鏡子就向張振宇砸去,張振宇順手接住,面不改色地塞回兜里。這一下劉戀可真的是氣壞了,掩面大哭,袁瑩上前勸了半天,她才慢慢停止了抽泣,拎起背包,摸索了半天才找出自己的那面鏡子,跑到不知什么地方接著梳頭去了。
呼延云走上前來對張振宇說:“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我能有什么事兒?”
就在這時,班長跑過來跟大伙說:“黃老師說了,接下來自由活動,想玩兒的繼續玩兒,不想玩兒的現在就下山,出公園東門,沿買賣街一直往下走,到停車場找咱們班來的時候坐的那大巴車。現在是四點,六點發車,遲到了就自己想轍回家吧,你們看到其他同學幫忙通知一聲兒。”
話音未落,張振宇抬起屁股就走。呼延云問他去哪兒,他只冷冷說了一句“甭跟著我”,就下了重陽閣,很快就消失在螞蟻一般密集的人群中了。
接著,身邊的幾個同學也散開了。呼延云望著遠處那個在午后時光的研磨中變得晦暗和粗糲的巨大城市,突然有一種自失的感覺,想想也沒什么別的事可做,還不如盡早下山是正經,便也沿著臺階往下走去。
下到“二防火”,袁瑩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劈頭就問:“你看見劉戀沒有?”
“沒看見啊。”
“怪事,剛才她本來和我在一起,突然說瞧見張振宇了,要跟上去看看他去干什么,我系個鞋帶的工夫,就找不到她了。”袁瑩嘀咕道,“難道他倆一起下山了?”
呼延云搖了搖頭:“要是張振宇往山下走,那是再正常不過的行動路線,還有必要說‘看看他去干什么’嗎?”
“也是……那他們倆去哪兒了?”
呼延云和袁瑩四下里尋找,被正在緩緩下山的人潮沖散,好不容易才又聚合在一起時,一個搖頭一個聳肩。
“算了。”呼延云說,“天也不早了,咱們先下山吧,到車上去等他們。”
袁瑩心有不甘:“我總覺得他們倆今天都怪怪的。”
忽然,呼延云看到鄧云鵬從公園圍墻墻根下的一條小徑里鉆了出來,鬼鬼祟祟的,便迎上去問:“你看見劉戀和張振宇沒有?”
鄧云鵬怔了一怔,指著那條小徑說:“我看見劉戀往那邊兒去了。”
這座圍墻是用虎皮石砌成的,兩米多高,雖然年深日久,早已斑駁不堪,但掛滿爬山虎的墻體依然如紅背灰腹的巨蟒一般蜿蜒于香山的山脊之上,將公園劃分出內外兩個部分。內側的墻根本來長著茂密的野草、荊棘和矮樹,卻被游客生生踏出了一條小徑,呼延云正好奇沿著小徑能通往什么地方,袁瑩已經拉著他的胳膊說:“走,找他們去!”
沒辦法,呼延云只好跟著她鉆進了小徑,貼著墻根,撥開樹枝,一直往前闖,七扭八拐的,很快就將“二防火”、重陽閣和鼎沸的人聲都甩在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光線越來越暗,四周也越來越靜,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走了不知多久,圍墻突然出現了一個很大的豁口,上面拴著一條破破爛爛的繩梯,也許是有很多人攀爬繩梯翻到圍墻那一邊的緣故,墻頭稀疏的爬山虎被壓成了枯黃色。有個身材粗壯,滿臉橫肉,穿一身臟兮兮的迷彩服,敞開的懷里露出藍色秋衣的男人站在墻邊,一見他們就吆喝起來:“五塊錢一位!”
袁瑩問他:“有個穿米色外套,長得挺漂亮的女生是不是從這兒翻過去了?”
那人點了點頭。
袁瑩掏出十塊錢遞給他:“兩個人。”說完就要往繩梯上攀,見呼延云沒跟上來,回過頭對他說:“趕緊的啊!”
接下來的一幕,呼延云永生無法忘記,那情景令他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發現,袁瑩身上穿的,正是他在今天凌晨的噩夢中見到的那件紅色圓領毛絨上衣!而眼前的其他景物,也幾乎與夢中一模一樣:深秋寥廓而陰郁的天空,斑駁的虎皮石圍墻,墻頭那個很大的豁口,豁口附近那一叢叢枯黃色的爬山虎,還有夢里那個女生微笑著與他道別,并將消失在圍墻后面永遠不會再見的可怖預感……
有什么事,要發生了。
非常非常可怕的事。
不!袁瑩,你千萬不要翻過去,千萬不要……
他想要嘶吼出上面的話,但不知道為什么,干燥的嗓子突然失音,嘴唇無論怎樣閉合,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在這時,站在墻邊的男人說:“你們過不過去?不過去,這錢可不退啊。”
一聽這話,袁瑩立刻往繩梯上攀去,跨過了墻頭以后,一躍而下,跳到了墻的那一邊,矮小的身軀立刻被墻體遮沒,只聽她甩給呼延云的最后一句話是:“你快點兒跟上來啊!”
呼延云一動不動,渾身的血都冷了。不知過了多久,僵硬的身體才緩解了一點兒。他木然地挪到豁口邊,攀上繩梯,向圍墻的那一邊望去,眼前沒有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只有層巒疊嶂、連綿起伏的群山,它們無限延展的巨大陰影猶如造物主壓覆在大地上的黑色羽翼,既像是蓄勢待發,又像是緩緩落下。
注釋
[1]參見拙作《父親的復仇》。——著者注,下同。
[2]《愛似流星》,李宗盛作詞作曲。
[3]《假行僧》,崔健作詞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