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鴨子江湖,鹽水鴨當然是盟主,絕對的頭牌。烤鴨第二的位置也是不可撼動的,而且似乎已搶了鹽水鴨的風頭,相當?shù)亍澳艽颉薄6咽殖J亲睢澳艽颉钡哪莻€,大當家未必就地位不穩(wěn),因江湖地位,不只是看是否能打,少壯派任是怎樣少壯,還得靠老成持重的罩著。
一號二號有了,三號為誰?鹽水鴨、烤鴨幾乎可說是并駕齊驅(qū)、共主的局面,其他鴨子,望其項背都有難度。但若是要把座次排下去,那第三把交椅該由誰坐,似乎又顯而易見。我指的是醬鴨。醬鴨是外來戶,與土著不能比已如前述,然在外來戶中又遙遙領(lǐng)先,把別個甩下不止一個身位。我的印象中,似乎它自家就構(gòu)成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產(chǎn)階級。
外地鴨子在南京上演的興衰記,各有各的戲,有的無聲無息(比如樟茶鴨子),有的大火之后淡出江湖(如啤酒烤鴨),有的就是一輪游(比如琵琶鴨),唯獨醬鴨穩(wěn)扎穩(wěn)打,從來也沒有熱鬧過(啤酒烤鴨有過爭相購買的盛況,但從未見有人為吃醬鴨排過隊),卻能躋身前三,長治久安。
這么說,我是以南京最常見的鹵菜店為準。在南京,鴨子太強勢,以至有時候鹵菜店被叫成“鴨子店”。有自做自賣的鴨子店,也有只管賣的鴨子店。即便是前者,大多也并非專賣鴨子,什么五香牛肉、涼拌腐竹、涼拌素什錦、海帶絲、南農(nóng)燒雞……照例都是有的。本市的鹵菜店,外來戶往往自成系統(tǒng),比如廣式燒臘店,比如“紫燕百味雞”。啤酒烤鴨、琵琶香酥鴨、“北京果木烤鴨”等等,也是另起爐灶,與鴨子店、鹵菜店絕不相混。醬鴨我也見過單打獨斗的,但好多鹵菜店鹽水鴨、烤鴨并舉之外,同時也兼賣醬鴨,一點不見外。
豈止是不見外?差不多快“視同己出”了。即使是鹽水鴨、烤鴨的鐵桿,有時也要換換口味,有個調(diào)劑,如果調(diào)劑限定在鴨子的范圍內(nèi),這時候醬鴨往往就是充當備胎的那一個。這里所謂換口味,不是指完全受好奇心驅(qū)使的那種,那屬于“作意好奇”的范疇,是對未知的試探,有冒險意味;醬鴨乃是已知的味道,有把握的調(diào)劑,常規(guī)的選項。就是說,某種程度上,醬鴨是進入了“體制”的——如它在鴨子店/鹵菜店能見度極高這一條所暗示,人家是進了編,有戶口的。游離于“體制”之外的,像“北京果木烤鴨”要另立旗號;四川的油淋鴨,須依附“紫燕百味雞”。
南京人認的是哪一種醬鴨?什么時候落的戶,待考;源自何處,也待考。做醬鴨的地方太多了,醬鴨的種類也不少,撇開了風干類的醬板鴨不論,還是四處開花的局面。記憶中最初吃的是嘉興醬鴨,知道有嘉興這么個地方,就是因為醬鴨(嘉興肉粽成為地方名片是后來的事,照說因為南湖,因為紅船,早該知道,也的確知道,但那是從教科書上看來的,與日常生活不生關(guān)系,屬于另一個系統(tǒng)的記憶,如同平行世界)。但很快又邂逅了另一種醬鴨,標出了地名的,但地方太小,名字很陌生,怎么也想不起了。
嘉興醬鴨色澤紅亮,體形較大,我忘其地名的那種小醬鴨,色深,呈往黑里走的勻整的深咖啡色。一張揚一沉著,像高光漆與亞光漆的區(qū)別。吃起來卻有相通處,即是來自鴨子表層的甜,這是南京本地鴨子沒有的。鹽水鴨不用說,烤鴨的鹵汁倒是有明顯偏甜口的,但和醬鴨的甜不是一回事,我最初領(lǐng)教其中的差異,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其甜在表,且來得溫和含蓄。借四川樂山一道名吃的名目,醬鴨也可以叫“甜皮鴨”,因也是最后往表皮上刷糖色。但川人重口,甜皮鴨是鹵制好之后拿熬好的糖漿往上淋,厚厚一層簡直要結(jié)殼為琉璃樣了,以至于要把“甜”字寫到臉上。
比起來,醬鴨的甜就顯得輕描淡寫了。而且那點甜一點不會影響到整體的咸鮮,表皮較明顯,往下基本就吃不出來了。醬鴨自然要有醬香,醬香濃郁卻又并不奪鴨肉的清鮮,同時鴨肉雖較烤鴨緊實,總體上卻仍不失其嫩,皮雖肥厚,與肉一處,吃來不覺肥膩。這幾條加到一起,是我覺得南京人“視同己出”的原因。
說起來醬鴨還是江南風味,與鹽水鴨的“清而旨”可以唱和。前面提到那種皮色深暗的醬鴨,雖不知其出處,但我想應(yīng)該還是來自江浙某地。江浙好多地方吃醬鴨都是有傳統(tǒng)的,嘉興之外,蘇州的醬鴨也很有名,據(jù)說過節(jié)必食,杭州的筍干老鴨煲廣為人知,其實醬鴨在杭州人日常飲食中的地位,一點不在其下。可以這么說,這些地方(包括上海)說到吃鴨,醬鴨構(gòu)成了基本面,就像鹽水鴨、烤鴨之于南京人。現(xiàn)今南京鹵菜店的醬鴨究竟是哪一路的,怕是說不清了,也沒必要說清。好些名吃都是以地名來定義的,比如“天津童子雞”“六合豬頭肉”“清遠清蒸雞”,剛進入異地似乎尤其需要地方標簽來點新異感。醬鴨在南京出現(xiàn),大多見到的都是“嘉興”,沒怎么見到過打別的旗號(前面舉的忘了出處的一例是例外),漸漸地,“嘉興”隱去,醬鴨就是醬鴨,好像無須交代了。
其實江南各地的醬鴨,大同小異,無須交代,“英雄不問出身”,也許正說明其融而為一,“本土化”了。
附記:還沒等讀者挑刺,我發(fā)現(xiàn)已被一些并不稀見的材料“打臉”了。陳作霖《金陵瑣志》說到清末民初南京鴨業(yè)的盛況:“殺而去其毛,生鬻諸市,謂之水晶鴨;舉叉火炙,皮紅不焦,謂之燒鴨;涂醬于膚,煮使味透,謂之醬鴨;而皆不及鹽水鴨之為無上品也。淡而旨,肥而不濃,至冬則鹽漬日久,呼為板鴨。”再早些,《隨園食單》里提到一種“掛鹵鴨”(“掛鹵鴨 塞蔥鴨腹,蓋悶而燒。水西門許店最精。家中不能作。有黃、黑二色,黃者更妙。”),我以為應(yīng)該也是醬鴨。可見醬鴨在南京,屬“古已有之”。陳作霖書我之前不僅讀過,而且還曾引用,居然忘諸腦后,還是太仰賴一己的經(jīng)驗,又被“嘉興”等名目誤導,“想當然耳”的緣故。但醬鴨較鹽水鴨、烤鴨確乎邊緣,“備胎”一說,似乎仍可成立,上文就不改了,打個補丁訂正一下。自留破綻,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