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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烤鴨之辨

  • 南京味道
  • 余斌
  • 4601字
  • 2025-06-16 10:19:46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有部挺叫座的電影,叫《雅馬哈魚檔》,演個體戶的,撲面而來的嶺南風味。我對南國的想象,之前由小說《三家巷》《香飄四季》推動,之后就由這電影打底。“個體戶”當主角,解放后的電影里沒見過,隨伴而來的,是濃濃的“改開”氣息。“改開”不等于煙火氣,但這部電影里二者卻是混而為一,好似在提示,“改開”的一個面向,乃是日常生活的回歸。

內容已模糊,片名分明說的是魚檔,印象中卻是男主角等幾個人赤著膊在賣燒鵝。有此記憶,當然是因為燒鵝列陣高掛的畫面,不然就是當時與人有過“燒”“烤”之辯。廣東得風氣之先,個體經營早已風起云涌,內地要慢半拍,不過南京的烤鴨店也一家一家冒出來了。起初有不少還不是固定的門面,街邊巷口支個攤就賣。我有個小學同學就是這樣發起來的,有次在珠江路小粉橋那一帶遇到,他脖子上、手腕上戴著粗粗的金鏈,說都是24K的,我頭一次知道金子還有多少K的分別。南京第一撥的萬元戶,據說有不少就是賣鴨子起家。

到這時候,南京烤鴨對我來說,才算浮出水面。父母不是南京人,家里沒有吃的傳統,我甚至不知南京有烤鴨一說。我吃烤鴨的經歷是反著來的,因為大學一年級暑假去了趟北京,當個項目,在前門烤鴨店把北京烤鴨吃了,南京本地的烤鴨倒是后來才補的課。

南京烤鴨,說起來“古已有之”,問題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似乎已近于消失(所以不少有點歲數的老南京都認定,南京人過去都是吃鹽水鴨,八十年代以后吃烤鴨才開始變得普遍),至少是難得一見,鴨都全憑鹽水鴨勉強支撐大局。所以個體戶蜂起的那個時代,才是我這個年紀的人的烤鴨元年。

我會與人做“燒”“烤”之辯,是在《雅馬哈魚檔》里看到燒鵝以后:分明是“烤”,怎么說“燒”?據說燒鵝之外又有燒鴨,到底怎么“燒”?被我詢問的那位,堅稱燒與烤是兩回事,卻說不出區別在哪兒。后來當然知道了,現在“燒”大多指“先用油炸,再加湯汁來炒或燉,或先煮熟再用油炸”,但作為烹飪方法還有一義:就是烤,故燒鴨即烤鴨,我們現在干脆把“燒”“烤”疊起來用,所謂“燒烤”其實并不“燒”,就是“烤”。

推敲這個“燒”字恰好暴露了我的不夠“老南京”:原先南京人是把烤鴨叫作“燒鴨子”的,現在有些上了年紀的老南京還那么叫。再往前推,文獻上所說,都是“燒鴨”。《隨園食單》“羽族單”里有“燒鴨”條:“用雛鴨上叉燒之”,系烤鴨無疑,寫得明明白白。陳作霖《金陵瑣志》記南京鴨子:“鴨非金陵所產也,率于邵伯、高郵間取之。么鳧、稚鶩千百成群,渡江而南,闌池塘以畜之,約以十旬肥美可食。殺而去其毛,生鬻諸市,謂之水晶鴨;舉叉火炙,皮紅不焦,謂之燒鴨;涂醬于膚,煮使味透,謂之醬鴨;而皆不及鹽水鴨之為無上品也。淡而旨,肥而不濃,至冬則鹽漬日久,呼為板鴨。”可見民國年間的南京,烤鴨還是稱為“燒鴨”。

再后來還知道,廣東、南京、北京之外,云南宜良的鴨子也很有名,而且是一直稱“烤鴨”的。宜良是昆明市的一個縣,很不起眼,烤鴨卻是遠近皆知。一九九二年往云南走親戚,到了已近中越邊境的硯山,有一頓飯,主打就是宜良烤鴨,不知是宜良人把生意做到了硯山,還是大老遠從宜良買過來的。我雖是從號稱“鴨都”的南京來的,也得承認,宜良烤鴨,一點不差。

可以讓南京人自豪一把的是,天下烤鴨是一家,追本溯源,甭管北京的、廣式的,還是宜良的,老祖都是“金陵烤鴨”。北京烤鴨是隨大明遷都帶過去的,最早做北京烤鴨出名的“便宜坊”,要表示有來歷,打出的名頭居然是“金陵片皮鴨”;廣式燒鴨源自南京;宜良烤鴨是朱元璋下令移民云南的南京人傳過去的。

與諸多來歷久遠的美食一樣,金陵烤鴨聞名遐邇,也少不了種種傳說的幫襯,“講好烤鴨故事”中最流行的版本,是和朱元璋綁定的。帝王崇拜深入人心,美食硬往上扯,意料中事。喜歡拿來說事的,乾隆是一位,下一趟江南,就能留下諸多美食的想象空間;朱元璋也要算一位,“珍珠翡翠白玉湯”因同名單口相聲廣為人知,常熟“叫花雞”也著落他頭上,再有便是金陵烤鴨,是當皇帝之后的事了,說是“日食烤鴨一只”。不像“十全老人”的乾隆,朱元璋苦孩子出身(打天下的皇帝,特別是起于微末的皇帝,我們會直呼其名,乾隆那樣的,名字都搞不清),與之相關的美食亦接地氣,“珍珠翡翠白玉湯”“叫花雞”都是落魄時的充饑物;吃金陵烤鴨時天下已定,自可放開肚皮吃。

有意思的是,民間想象也是“有跡可尋”的,乾隆生來錦衣玉食,“日食烤鴨一只”不會往他頭上安,安到朱元璋頭上,即使意在突出烤鴨味道之美,也還是帶出了他貧寒出身的草莽食量。出于好奇,想查“日食烤鴨一只”的出處(眾口一詞,都稱“據說”),卻查不到。當然,即使有文獻佐證,也只能證明朱皇帝早年“饑來驅我”的記憶讓他成為暴食暴飲的典型,妥妥的“報復性消費”。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金陵烤鴨南傳北傳,雖無改烤鴨之為烤鴨的根本(燜爐、明爐、叉烤,都是“烤”),因地制宜,改良變通,則是勢所必然。選用的鴨種不必說了(都用本地鴨,或是填鴨),做法、吃法也有差異,太“技術流”的那些不說,只說外行也一望而知的,蘸料,就不一樣。北京烤鴨,是甜面醬;南京烤鴨,是特制的鹵子;廣式燒鴨,多蘸酸梅醬;宜良烤鴨似乎沒有一定之規,可蘸甜面醬,也可以是椒鹽,我“親測”的那次,是辣椒粉和鹽巴的混合。

做法上最像南京烤鴨的,也許是宜良烤鴨,雖然和廣式燒鴨一樣表皮刷蜂蜜,不像南京的涂麥芽糖稀,但烤前不加腌制,卻是一般無二。腌制可使入味,廣式燒鴨即是腌后再烤,吃起來因此更覺入味。腌制的另一效果是令鴨肉更緊致彈牙,反過來說,鹽的加入會讓肉變得結實(此處的腌屬于“暴腌”范疇,時間短,少則幾小時,長不過三四天),反過來說,未腌制則鴨肉更鮮嫩也未可知。反正我吃南京烤鴨,覺得就鴨肉的酥嫩而言,更在鹽水鴨之上,因為烤,又比鹽水鴨多了一份焦香。

廣式燒鴨是用一小盒裝酸梅醬,南京烤鴨給的鹵汁要多得多,用小塑料袋兜著,回家倒出來,吃飯的碗能有大半碗。這個量,絕對有必要,因烤鴨雖經腌制,大旨在去腥提鮮增香,不在入味,故空口吃則味淡。燒鴨則是更入味的,酸梅醬帶來的是風味之味,烤鴨鹵汁則還要負責咸淡的。一般的做法,似乎是將鹵汁澆到鴨塊上去,謂之“澆鹵子”,我以為還不夠味,因不夠利益均沾。一碗鴨子,下面的部分固然淹在鹵中,堆上面的只是水過地皮濕,最好是另以一碗盛裝鹵汁,鴨塊依次浸泡其中,稍待片刻再夾起。

鴨鹵是從鴨子的腔子里來的,這也是南京烤鴨的特別處:烤制時是要往鴨肚子里灌水的,外面烤得滋滋滴油,腹內則是沸騰的狀態,故有“外烤內煮”之說。總覺南京烤鴨特別嫩,與此也不無關系。但關鍵不在這里,對許多老南京而言,烤好之后從腹腔中放出的鮮汁構成了鹵汁的基本面,才是要緊的。倒也不是特別濃,畢竟烤制的時間也就二三十分鐘,但內蓄的一包汁水,仍自透著鮮。當然還需加入各種調味料調制,加什么、比例如何,沒有一定之規,各家都有獨得之秘。調出的鹵汁皆作深濃的醬油色,據說講究的是自炒焦糖色,要不加一滴醬油,才算本事。于各家鹵汁的種種細微處,老南京吃家自有以辨之,不免神乎其技。這也是要有閱遍千山的經驗的,我道行不夠,這家那家的鴨子,吃得出皮肉的差異,反是幾乎要被說成獨門暗器的鹵汁,我覺得各家大差不差。稱為南京烤鴨的“靈魂”,好像高下盡在一鹵,夸張了吧?

但這是回到內部而言,論“大局觀”,同別種蘸料(甜面醬、酸梅醬)相比,我絕對是鹵汁的擁躉。不管哪種烤鴨,以意度之,都偏鮮甜口,表皮要刷糖稀或蜂蜜且不論,北京烤鴨蘸甜面醬,其“甜”可知,廣式燒鴨配酸梅醬,南京烤鴨的鹵汁也是偏甜口。然有黏滯濃稠與清爽之別,從重濁到清爽,依次是甜面醬、酸梅醬、鹵汁。比起來,鹵汁竟有一清如水的輕盈。蘸醬不免拖泥帶水,鹵汁則浸入片刻,浴鹵而出,得其味卻一無掛礙,最能保持鴨肉的清鮮之氣。

當然蘸料是“托兒”的角色,也是一物配一物,錯不得,拿南京烤鴨蘸甜面醬固然貨不對板,北京烤鴨澆了鹵汁荷葉餅包起來吃也難以想象。

北京烤鴨其實與其他諸烤鴨是不好并論的,因從金陵到新的皇城,改造之后,烤鴨在北京已然又是一番氣象。從烤制到吃法,與所從來處可謂漸行漸遠,可以說上一大通,但我獨對各自的“應用場景”最感興趣,這也最是一望而知的:北京烤鴨須堂食,別種烤鴨,堂食外帶兩便;北京烤鴨須熱食,其他的,熱食冷食兩便——剛出爐的更佳,但似乎還是冷食為多。廣式燒鴨常進入快餐系列,是為“燒鴨飯”,南京人的“斬鴨子”,不拘下酒、佐餐,皆不與飯做一處,快餐飯、蓋澆飯得用別的菜“下飯”。又有“冒烤鴨”者,是川渝一帶傳來的新晉吃法,屬“冒菜”的推陳出新,另當別論。

堂食、熱食,將北京烤鴨推向廟堂之高。即使上了席,南京的烤鴨也是作為冷葷、前菜出現,不像北京烤鴨,就算不是絕對的主打,也屬一道大菜、硬菜,足以獨當一面。不管老派的全聚德、便宜坊,還是新派的“大董”,登場皆隆而重之,廚師當場片皮,儀式感拉滿。南京烤鴨一如“斬鴨子”的說法傳達,滿滿的里巷風。在過去,天熱之時,家門口小桌上擺買回的鴨子,解開塑料袋,裝鴨子的快餐盒都懶得換成盤碗,坐小凳上小酒就可以喝將起來。

北京烤鴨須堂食、熱食,還有它的儀式感,大部分要著落在鴨皮上。其酥脆,也的確堪稱一絕。我頭一次在前門新店吃,記得是連肉帶皮一起片的,曾幾何時,嘗鼎一臠,獨屬鴨皮了。又有一法,不是和蔥白絲、黃瓜絲一起蘸醬,春餅裹了吃,是以片下的鴨皮徑直蘸了白糖送進嘴里,一口下去,滿口油脂香,讓我聯想到小時大人將熬油余下的油渣讓小兒蘸了糖或鹽吃。有次對請客的北京哥們兒開玩笑說了句大不敬的話,稱北京烤鴨精華在鴨皮,鴨皮的本質是油渣。

與北京烤鴨皮與肉的分離主義傾向不同,南京烤鴨的皮與肉是二位一體的,連皮帶肉一起吃,才得其妙。事實上,南京人論烤鴨高下,鴨皮也是一端,以“皮還是脆的”為尚,斬回的鴨子若皮仍有脆意,則如中彩,只不過這是加分項,不像北京烤鴨,皮若不脆則幾乎一無是處。明清烤鴨北傳,便宜坊的烤鴨既然打過“金陵片皮鴨”的旗號,可知南京的烤鴨也是片皮的,現在本地的烤鴨再無此說。廣式燒鴨斬剁時常見皮不附肉,南京的斬鴨子通常卻相當之“完形”。我倒不在意看相,一口下去,皮香脆與肉鮮嫩,口感上有層次,才是關鍵,皮是皮肉是肉就打了折扣。好比吃紅燒肉,每一口須得有皮有肉才好。

這些年,北京烤鴨似乎很有幾分“下沉”的意思了,不少小城市里也能見著蹤影。在南京,北京烤鴨火過一陣,碑亭巷一帶,曾是北京烤鴨店扎堆的地方,一溜開了好多家。洗牌幾輪之后,就有“褚記”冒出來,連鎖性質,好多家,有個Slogan(英語:口號)的,大意:“吃烤鴨,到褚記”,價格相當之平易近人。前幾年褚記開出一家奔高端去的“玄錦·鴨府”,以“傳世國宴”相號召,記得把全聚德的傳統菜火燎鴨心等等也搬上菜單了,但似乎沒多少人追捧,不知何時就銷聲匿跡了。北京烤鴨則仍一徑在往平民化的路上走,先是菜場左近一類的地方出現了“北京果木烤鴨”,后來則有升級版,裝飾著大紅門頭的“北京烤鴨”,都是做外賣,堂食“三吃”里的湯免了,后者鴨架取現在最流行的方式,油炸。片皮,片肉,早已分裝好的春餅、蔥白絲、黃瓜絲、甜面醬,打個包,店家手法麻利得很。雖然沒有堂食的地道,油炸的鴨架上撒著辣椒粉孜然粉的我尤其不接受,然回家吃起來,至少鴨皮還保持了幾分酥脆。

這是讓北京烤鴨走上街頭巷尾了,可見平民化是大勢所趨。不過要說平民化,哪里比得了南京烤鴨呢?我覺得它是自帶煙火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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