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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鴨,鴨,鴨》:板鴨 鹽水鴨 桂花鴨

  • 南京味道
  • 余斌
  • 5510字
  • 2025-06-16 10:19:46

有個熟人跟我談到南京的吃食,大贊鴨血粉絲湯之余,對自家的一個盲區表示慚愧:到現在也不知,南京板鴨、鹽水鴨、桂花鴨是一回事還是幾回事。我對他的“求甚解”表示欣賞,同時安慰道:第一,別說你這樣的過客,不少南京人也拎不清,只好含糊其詞;第二,不耽誤吃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嗎?

話雖如此,為南京的鴨子“正名”還是大有必要的。我提綱挈領給出了這么幾條:板鴨屬腌臘食品,風干過的,鹽水鴨現做現吃;板鴨須蒸煮后食用,鹽水鴨是熟食;桂花鴨即鹽水鴨,可以算它的別稱——就這么簡單。

南京板鴨名聲在外,往前推二十年,說起南京土特產,即便不是首選,也絕對位于前列。南京人反而“燈下黑”:板鴨當然知道,但其實很少會吃,通常吃的是鹽水鴨。好多土特產,是因外地人而存在的,本地人反而莫名其妙,板鴨即是顯例。

很長一段時間里,南京作為“鴨都”的名聲,都是板鴨掙下的。明清時南京有民謠:“古書院(南京國子監),琉璃塔(大報恩寺塔),玄色緞子(云錦),咸板鴨。”還有種夸張的說法,將南京板鴨、鎮江香醋、蘇州刺繡并稱“江蘇三寶”,此外又有“北烤鴨南板鴨”之說——說的都是板鴨。民謠的背景是南京,“三寶”擴大到江蘇,最后一條“景深”更大,北方也被拉進來。在我看來,都屬于民間的“外宣”文案,對象乃是外地人,尤其是后兩條。直到新世紀之后,“板鴨”的盛譽,才被“鹽水鴨”奪得。其中的“權勢轉移”,外人哪里鬧得清?二名并用,混為一談,認板鴨為鹽水鴨,或相反,將鹽水鴨呼為板鴨,皆在所難免。

先有板鴨還是先有鹽水鴨,是一個問題。有個說法是,鹽水鴨是板鴨的衍生物,我覺得可疑:源起上說,鹽漬、風干,都是因食物難以久存而想出的招,哪有舍了新鮮先來“做舊”的道理?后來的人講論南京鴨子“前世今生”,會一直追溯到東吳,說那時已經“筑地養鴨”。養鴨是拿來吃的,怎么吃?沒說。按照“六朝風味,白門佳品”的追認,板鴨那時候已見雛形。其由來還伴以傳奇性的故事——近人夏仁虎引《齊春秋》,言之鑿鑿:“板鴨始于六朝,當時兩軍對壘,作戰激烈,無暇顧及飯食,便炊米煮鴨,用荷葉裹之,以為軍糧,稱荷葉裹鴨。”

《齊春秋》是梁武帝時吳均做的史,因犯忌被皇上燒了,夏仁虎從哪抄來的?此其一。其二,從“炊米煮鴨”“荷葉裹鴨”似乎很難推斷出那是板鴨。對陣的不是遠征軍,無暇顧及的飯食也并不是用干糧代替。“炊米”如就是煮飯,那米飯不能久放,無須板鴨來搭檔,“煮鴨”單憑一“煮”字,聽上去倒更像是鹽水鴨。

但追本窮源非我所能,也非我所欲,我感興趣的是夠得著的過去,板鴨和鹽水鴨在日常生活里扮演的角色。

先看板鴨。板鴨墻內開花墻外香,和它在外地的可及性正相關,饒是鹽水鴨怎樣可口,在前高鐵時代,須得現做現吃這一條,就讓它的號召力出不了南京。板鴨在此盡顯優勢,是故早早就有了“饋贈佳品”的定位。清朝時候,是要孝敬到宮里去的,故稱“貢鴨”,官員互相送禮,又稱“官禮板鴨”。

板鴨的“板”是平板的板,也是板實的板。既指板鴨鹽漬風干時壓制呈板狀,也是喻其制作之后肉質的緊實——凡以“板”形容者,多少都與緊實、筋道有關,如徽州腌肉稱“刀板香”,河南、安徽一些地方的“板面”。“板鴨”之號,也不是盡屬南京,湖南有醬板鴨,福建有建甌板鴨,安徽有無為板鴨,江西則有南安板鴨,做法各各不同,“板”到何種程度不一;其為腌臘,趨于板狀,則是一樣的。南京板鴨名聲獨大,除了因是大碼頭的特產,多半還因頂著“貢鴨”之名。

這名頭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一物如主要的用途盡歸于請客送禮,多半就是這個命。南京板鴨幾乎是饋贈專用,請客時都少見——請吃飯是客來南京,這時候鹽水鴨可以登場了,何勞板鴨?忝為南京人,我只有數得過來的幾次吃板鴨的經歷。印象無一例外,只得一個“咸”字。經“干、板、酥、爛、香”的贊語的提示,“干”和“板”可以補上,“酥”“爛”“香”實在說不上。還有稱其“肉質細嫩緊密”的,則更是不知從何說起。在腌臘制品那兒找“細嫩”,是不是找錯了地方?

“咸板鴨”吃起來咸味重,是意料中的(一如咸肉必咸),但很少有人對它能咸到什么程度有充分的估計。食不得法,會感到板鴨簡直沒法吃。正確的“打開方式”,應該是在清水里久泡,去其咸意,而后再蒸或煮。外地人不知就里,往往是洗一洗就上鍋下鍋,結果是咸到難以入口。即使泡過,且你以為泡得時間夠長了,亦難改其咸。吃一次如此,以為是制鴨師傅下手重了,回回如此,就要懷疑是通例,做板鴨似乎以能久藏為終極目標,寧咸勿淡遂成為制作時的“政治正確”。

送禮是“聊表寸心”,送出手則目的已然達成,沒有幾個人會連帶著把注意事項一起奉贈。我猜后來的板鴨已然不是早先的“裸”贈,包裝上必有食法的提示,問題是有幾人會去遵照執行,且我們的說明大多是含糊其詞的,明白的自然明白,不懂的還是不懂。結果饋贈的“貢鴨”,其命運很可能是束之高閣地供著,等最后不得不處理了,不明不白弄了吃一下,伴隨著對板鴨之美名的極度困惑。

還有一條,所謂食得其法,應包括上桌前的分解,鴨子應該是“斬”了吃的,就是得連骨剁成塊。湖南醬板鴨或是后起的啤酒烤鴨可手撕,南京人吃鴨一定要“斬”,否則吃起來感覺大大地不對。斬鴨子非鴨子店專業人士不辦,你想,收下板鴨大禮的,誰家里有人會這一手?最后必是對付著吃。

曾不止一次面對外地人挑釁性的疑問:你們的板鴨有什么好吃的?!我的反應從里到外都是“不抵抗主義”的,因在我這個本地人看來,板鴨同樣一無是處。所以就出現了很吊詭的局面:令南京鴨子名滿天下的,是板鴨;壞了南京鴨子名頭的,也是板鴨。我覺得板鴨給南京美食帶來的負面效應,與西湖醋魚在造就杭州“美食荒漠”惡名上起的作用,有一拼。

據說幾成杭州美食符號的“西湖醋魚”,本地人其實不屑一顧。南京人里,好咸板鴨這一口的老人,還是有的,但我敢打包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南京人,他們說喜歡吃鴨子,指的不是鹽水鴨,就是烤鴨——“斬鴨子”,二者必居其一,沒有板鴨的份。

南京鴨子晚近的歷史,若要不避戲劇化,單道一個側面,可以描述為板鴨的消亡史。小時逛南北貨商店,腌臘制品柜臺,火腿之外,最搶眼的就要數板鴨。曾幾何時,南北貨商店沒了,鹵菜店則少見板鴨現身,高鐵時代,土特產名存實亡,板鴨乏人問津,當真成了一個概念了。它“有名無實”的現狀,從網上也可看出:若想網購,輸入“板鴨”二字,跳將出來的多是湖南醬板鴨、安徽無為板鴨、江西臘板鴨……“南京板鴨”也有的,基本上是鹽水鴨在“冒名頂替”,那是將錯就錯,利用外地人只曉板鴨不知鹽水鴨暗度陳倉。鴨子店有仍然高舉板鴨大旗的,譬如大名鼎鼎的“章云板鴨”就是,問題是,不論本地人外地人,大排長隊者,多半都是沖它家的烤鴨去的。

將板鴨置換為鹽水鴨,是不是就可以挽回外地人心目中南京鴨子的聲譽?不知道。這里特別提到外地人,實因南京烤鴨的口味與鹽水鴨相比,據我想來,要更容易接受。對于南京人來說,未必愛上鹽水鴨,才算是對鴨子“真愛”;然而烤鴨是別地也有的(雖有差異),鹽水鴨則是獨一份,所以鹽水鴨才是夠不夠“南京”的試金石。

以南京人吃鴨的實況論,已是烤鴨、鹽水鴨平分天下的局面,烤鴨的擁躉多于鹽水鴨的也說不定,但“對外窗口”,鹽水鴨仍是首選。比較像樣的餐館,整桌的席面,十有八九,還是它作為南京鴨界的代表,出面應酬。有個熟人是鹽水鴨的鐵桿,堅稱鹽水鴨“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雍容大方,是大婆之相;反觀烤鴨,只合在家里吃吃。此說我不能接受:且不說扯到大老婆小老婆的擬于不倫,就事論事,烤鴨哪里就顯得小家子氣了呢?首選鹽水鴨,除了未有間斷(烤鴨一度銷聲匿跡,且名聲也為北京烤鴨所掩),還是因它的區分度吧?——烤鴨不少地方有,鹽水鴨則是南京獨一份。

“鹽水鴨”的命名很直白,和“烤鴨”一樣,提示的是做法;也一樣的大而化之,卻更容易產生誤導,讓人以為就是拿鹽水一煮了之。的確有人在家里自己炮制簡版,就是花椒、蔥姜塞入鴨腹,加料酒等一頓狂煮,大道至簡,“亦復不惡”。當然這是業余的,專業版即店家所制,要講究得多。正宗的南京鹽水鴨,做起來是有口訣的,所謂“熟鹽搓、老鹵復、吹得干、煮得足”。

何為“熟鹽搓”,何為“老鹵復”,凡說到鹽水鴨,必會有一番詳解。強調的就一點:程序很復雜,斷不是“鹽水”那么簡單。哪一種鹵味都會渲染自家獨有的配方如何復雜玄妙,手續的繁復,香料的眾多,鹽水鴨在這上面未能免俗。“熟鹽搓”所以去腥,“老鹵復”所以入味,其實不管鹵什么,店家都是標榜老鹵的,沒什么特別。若要比什么藥材、香料的話,更是乏“善”足陳——鹽水鴨做的絕對是減法,鹽、花椒、八角而外,啥也不用,而且所用幾種香料,也用得很節制,分寸感極強,以至讓人產生錯覺,仿佛只有簡單一味咸。

看來看去,鹽水鴨與眾不同處,還在低溫鹵制。小火慢鹵,溫度控制在90℃以下,就是說,并不在小沸的狀態,竟像是保溫,讓我想起使用煨燉鍋。“煮得足”的替代說法是“焐得透”——與其說是煮熟的,不如說是焐熟的。

我更感興趣的不是技術流的角度,而是一番復雜操作之后呈現的簡單味。陳作霖《金陵物產風土志》中稱“淡而旨,肥而不濃”,張通之《白門食譜》里說“清而旨,久食不厭”。我覺得“淡而旨”“清而旨”言簡意賅,最得要領。陳在前,張在后,應該是張抄了陳,但“口之于味,有同嗜焉”,也許是不約而同,一樣的感覺。

“清”“淡”既可以是味覺、口感上的“肥而不濃”,也可以是視覺上的皮白肉粉,清爽悅目。兩相交融、復合,生出清淡之意。“旨”是味道美妙的意思,合在一起用大白話說,就是好吃不膩。我甚至懷疑鹽水鴨予人的清淡感首先來自視覺。比起紅燒,清蒸顯得清淡,鹽水鴨是白鹵,就清淡這一點看來,可比為鹵味中的清蒸。

白鹵不用醬或醬油,只用最本色最基本的咸,就是鹽(醬或醬油則是合成的咸,復合的咸)。鹽在所有的調味品中是最樸素、最“透明”的一種咸,不顯山露水,最能將食物的本味和盤托出,“原音重現”。諸味當中,咸通常最易被忽略,鹽因此不大有存在感,卻最是潤物無形,所謂“如鹽入水,有味無痕”。江南人最習慣的味型曰“咸鮮”,鹽于鮮,實有點化之功。我曾有過好幾次,鮮魚鮮肉煨湯,久燉之下,滿屋飄香,嘗一口卻聊無“鮮”意,原來是忘了擱鹽。待加了鹽,立馬咸鮮盡出。鹽水鴨中鹽的重要已是寫在額頭上了,妙就妙在咸誘出食物本身的鮮而一點不搶戲。

鴨子的鮮美,端在鴨肉特有的一種清香。按照中醫的說法,雞是熱性的,鴨是涼性的,那一套陰陽分類的說法很讓人頭昏,我也不大信,但或許多少受到一點心理暗示,總覺鴨子有一種涼意,就出自那份清香之中,而沒有哪一種做法,比鹽水鴨更能還原出這份清香。“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大有講究,又似看上去渾不費力的文章,江南美食講究咸鮮本味,要的就是這境界吧。南京不南不北、亦南亦北的地理特征,投射在吃上面,是南京人的口味忽南忽北。在蘇錫常一帶的人看來,當然是偏北,但一款鹽水鴨,卻出落得比蘇杭還蘇杭,比江南還江南。

鹽水鴨不僅俘虜南京人,在外地人中的接受度也很高,然真正對其“久食不厭”的,當然還是南京人。對“鹽水”的情有獨鐘甚至超乎鴨子,別有寄托,也就在情理之中。鴿子的吃法,幾乎是廣式一統天下,“脆皮乳鴿”已然走向全國了,唯獨“南京大牌檔”挑頭創出了“鹽水乳鴿”。“大牌檔”還有一道“清湯老鹵鵝翅”亦大受歡迎。這兩道菜的研發,店家很有理由得意。我不知配料、做法,口味上總可以歸為“鹽水”一脈,想來不是憑空而來——鹽水鴨的提示,不言而喻。本地的餐飲品牌“小廚娘”也做鹽水乳鴿,據說頗受歡迎。我不知外地人接受度如何,在南京肯定是有市場的。無他,吃鹽水鴨的老底子絕對可以是直通車。

這就見出鹽水鴨在南京的底蘊了。當然,這些都是“鹽水”的變奏,就“基本面”而言,最可觀者不在大餐館,而在街頭巷尾星羅棋布的鴨子店/鹵菜店。“韓復興”“桂花鴨”這些品牌店,號召力不言而喻,但事實上居家不出一公里,必有那一帶的人認準的某家小店,以菜場周邊可能性最大,好比地方名牌。我新近相中的一家,叫作“白門食居”——看店名想不到是家鴨子店。

了然了鹽水鴨,解釋桂花鴨是怎么回事幾乎全無必要:桂花鴨即鹽水鴨,不過是鹽水鴨的美稱而已。較真地說,原本是指八月桂花開時制作的鹽水鴨,此時的鴨子最是肥美,做出來色味俱佳。《白門食譜》上說:“金陵八月時期,鹽水鴨最著名,人人以為肉內有桂花香也。”先是隨口這么叫,其后白紙黑字,遂成定式。南京的桂花鴨集團,以“桂花”為商標,出處也在這里。頂著“桂花鴨”招牌的連鎖店四處開花,當然不是金秋時節才營業,桂花鴨與鹽水鴨也早就一而二,二而一,不分彼此了。好比南京又稱金陵,如此而已。

就是說,桂花是一個時令的概念,與食野菜一般,桂花鴨也可視為南京人講究“不時不食,順時而食”的一個表現。偏偏有人要強作解人,我在網上還看到過一種踵事增華的解釋,說命名之由來,是因制鴨時放入了桂花。不好說一定沒有好事者做過這樣的實驗,只是即或有之,想來也是“于味無補”。此說未曾“謬種流傳”,我回過頭去找,已然找不見,顯然這里的“想當然”太過生造,無人采信。

甚至《白門食譜》之“人人以為肉內有桂花香”一說,我也以為不能當真。張通之自己聯想豐富也就罷了,偏要為全體食客代言,號稱“人人”。凡說鹽水鴨者,十有八九都會引證張說,既然對鹽水鴨未免有情,對張通之的美言便也成人之美,順理成章,較真就煞風景了。但是仍然要說,你借我十個鼻子我也聞不出桂花味來,吃也吃不出來。

“肉內有桂花香”的認定從何而來呢?只道是聯想。單說吃本身,那是飲食;浮想聯翩起來,才是飲食文化。張通之的聯想是味覺上的,我的聯想偏視覺——看“桂花鴨”三字,就恍惚見古服的人坐在桂花樹下飲酒吃鹽水鴨。那么,桂花香當是從樹上飄來。

吃鹽水鴨,有個桂花的背景板,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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