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可立、畢自嚴帶著各自屬官在碼頭上站好。
看著這群紅袍、青袍、綠袍的“衣冠禽獸”們站得如此整齊,圍觀的百姓越聚越多。
他們踮著腳、伸著脖子,向里張望。
天津巡撫標營兵丁,手持長矛,腰佩鋼刀,把數千百姓遠遠地隔在外面。
有報童背著厚厚一疊五顏六色的報紙,穿行在人群里,大聲叫喊著。
“快來買啊!
新鮮出爐的《新聞報》!
大明第一份套印彩色報紙!
什么新聞都有!
時政國事,勾欄韻事。
前有長蘆都鹽司官員知法犯法,后有紫林萬法寺和尚以一挑十。
雅俗共賞,總有你喜歡的一款!
今版頭條,‘天津十一家鹽商,到底貪了多少銀子!’”
有秀才和書生模樣的,紛紛摸出幾文錢,招呼著報童。
“來,給咱來上一份。”
有旁人好奇地問熟人。
“王秀才,你也關心這等時事雜俗?”
“我關心他奶奶個腿!最近街面上來了一伙講書說話的,好生厲害,搶了老子生意。
這《新聞報》路子野,寫得也野,全是大伙們愛聽的玩意。
我多讀讀,肚子里有貨,好跟那些過江龍拼了!”
有人湊過來說:“王秀才,人家背后有人撐腰,你干不過的!”
王秀才硬氣地叫囂著:“誰撐腰也不行,到了天津地界,是虎它得臥著,是龍它得盤著。誰要是慫,誰就是孫子!”
“王秀才,人家有正經官名,叫...叫什么來著?”
“天津文化宣講隊。”
“對,天津文化宣講隊,背后是京師里的文化局,隸屬皇上專設的制置司衙門。
有時間在街面上的茶館酒樓講書說話,太受歡迎,聽的人太多,一份拜帖,天津衛指揮使老老實實派兵來維持。”
皇上的制置司?
來頭太大了,一根寒毛都比自己的大腿粗。
王秀才耷拉著頭,唉聲嘆氣。
旁邊人給他出主意,“王秀才,打不過就加入啊。聽說那文化宣講隊在大肆招兵買馬。你是街面上講書的老人,有一套。
投奔過去,肯定有你一席之地。”
“沒錯,王秀才,攀上他們,你也算是有了官威傍身,不用被潑皮地痞們抽水了。”
王秀才眼睛一亮,恨不得馬上就跑去宣講隊報名。
那邊也在議論。
“怎么來了兩位朱袍大官?其中一位好像是天津巡撫畢撫臺。”
“什么好像,那就是。”
“站在他旁邊的是誰?”
“眼生,不知道。我們天津街面上,除了畢撫臺,好像沒有朱袍大官了。可能是從外地來的。”
“外地來的?一起來接誰?”
“誰知道啊。我們天津衛是運河大碼頭,但凡從江南、中原和山東入京的,都要從我們天津過。
不知道是哪路神仙。”
外面在議論,站在碼頭棧橋最前面的袁可立和畢自嚴,看著遠處徐徐駛過來的官船,忍不住又議論起來。
袁可立感嘆著:“這兩月朝局風云變幻,實在是變得太快了,快得讓我目不暇接啊。”
畢自嚴左右看了看,輕聲道:“袁公,不管如何,而今吹的是東風,不是北風!”
袁可立捋著胡須,目光深邃,“皇上派魏忠賢出京巡鹽,應該是已然明白要想攻堅克難,關竅在錢糧上。”
“是啊,魏忠賢在天津巡鹽,只是開胃小菜。
兩淮才是硬菜。
聽說那里已經搭好了戲臺,就等著魏忠賢過去開鑼。
不僅如此,京里還有人緊鑼密鼓,準備來一出借荊州。”
“借荊州?”袁可立盯著畢自嚴,有些不解,琢磨了一會,遲疑地問:“戶部?”
畢自嚴笑了笑,沒有出聲。
袁可立皺著眉頭說:“戶部李惺原(李起元)剛直清正,一心為公,不會不識大體。”
畢自嚴輕輕嘆了一口氣,“黨事重于國事。李惺原不想做,有人會逼著他去做。”
袁可立猛地轉頭看著畢自嚴,過了一會,低下頭嘆了一口氣。
“黨爭,大明的元氣就是在一次次黨爭中悉數耗盡。”
半刻鐘后,一艘碩大的官船緩緩靠近,桅桿上居然沒有掛什么旗號,但周圍的船只早就在碼頭官吏的指揮下,遠遠地避開,騰出天津運河碼頭最好的船位。
船頭輕輕地靠在棧橋上,袁可立和畢自嚴提著前襟上前去,大聲道:“曹公公,一路辛苦了!”
從船艙里走出一人,身穿飛魚服,頭戴三山帽,四十多歲,凈面無須,臉色紅潤。
他笑瞇瞇地拱手說話,聲音洪亮,“咱家怎敢驚動袁撫臺和畢撫臺!
罪過,罪過!”
來人正是被朱由校六百里加急召回京師的內廷大貂珰曹化淳。
他早在六月初九就接到司禮監詔書。可他是南京鎮守太監,不可能一拍屁股就可以走人。
繁瑣的交接就折騰了一個多月,然后一路上緊趕慢趕,終于在今天趕到了天津。
“曹公公,你太客氣了。
你為皇上為朝廷鎮守南京,勞苦功高。我等在這里迎一迎,是理所當然的。”
“是啊,而且我倆還要與曹公公一起進京。”
“一起進京?”
“是啊,皇上召我們進京述職。”
曹化淳想了想,“既然如此,兩位準備好了嗎?”
“都準備妥當了。”
“那我們就結伴進京吧。”
“曹公公,你一路勞頓,不上岸休息休息?”
“咱家是勞碌命,休息不得。
皇上六百里加急詔咱家。可是南京雜事繁劇,交接耽誤些時間,咱家心急如焚啊,恨不得馬上飛回去京師。”
你當然急。
跟你不對付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暴斃,皇上急召你進京,十有八九是接掌司禮監。
換作誰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到京師。
這也是袁可立、畢自嚴干巴巴地在這里等候迎接的原因。
不要罵什么閹黨。
東林黨當初就拉攏了陳矩,后來又是王安。
內廷里有人,能在司禮監說得上話,東林黨才能“眾正盈朝”數載。
可是天啟元年,王安被魏忠賢、王體乾聯手坑陷。他一死,東林黨在內廷再無盟友,迅速由盛轉衰。
外臣是嚴禁結交內宦。
可哪位出鎮地方的官員,不想結交一兩位有臺面的太監大珰?
今日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以名正言順地結交即將執掌司禮監的大珰曹化淳,袁可立和畢自嚴肯定要把握機會。
“那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就叨擾曹公了。”
“客氣了。咱家這官船大得很,此去京師路途也不遠。而且有兩位大才結伴,咱家也少些寂寞。”
曹化淳說著話,突然眼睛一瞇,指著遠處的西門城樓問。
“兩位,那城樓上掛著什么?”
“首級。”
“誰的首級?”
“天津鹽商、長蘆鹽運司和鹽法道官員的首級。半月前被魏公公八百里加急請了王命給斬了,現掛在城門示眾。”
曹化淳的神情復雜,盯著看了十幾息,側身左手向前一引,客氣道:“兩位先生,請!”
“曹公公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