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風卷著潮濕的熱氣，把梧桐樹葉吹得嘩啦作響。高三教學樓前的公告欄前擠滿了人，紅底黑字的志愿填報指南被翻得卷了邊，幾個穿著校服的男生正踮著腳爭論著哪所大學的計算機系更有前景。許嘉言背著書包從旁邊經過時，聽見有人提起南京大學的天文系，腳步頓了頓，又很快加快了速度。

今天輔導班放假，林晚星一大早就發消息來催，說新上映的科幻片必須去看，還特意強調“再不去就要被劇透完了“。許嘉言對著鏡子把頭發扎成馬尾時，看著鏡子里自己略顯蒼白的臉，突然想起觀測站那晚江逾白的話。已經快半個月了，她沒再點開過和江逾白的聊天框，他的朋友圈更新了被南大錄取的照片，看著底下一堆評論的人，許嘉言還是沒好意思也給學長評論，只是默默的點了個贊。

“發什么呆呢？“林晚星的消息彈了出來，“我在你家樓下了，再不走電影開場前趕不到買爆米花！“

許嘉言抓起帆布包跑下樓，林晚星穿著亮黃色的連衣裙，正靠在自行車上晃腿。“你看你這黑眼圈，“她伸手捏了捏許嘉言的臉頰，“是不是又熬夜刷視頻了？都說了暑假要倒時差，不然開學熬不住。“

“哪有，“許嘉言躲開她的手，“就是昨晚看了會兒天文紀錄片。“

商場里冷氣開得很足，林晚星拉著她直奔四樓的電影院。路過抓娃娃機時，許嘉言的目光被里面那個六分儀形狀的掛件吸引了，正想停下腳步，卻被林晚星拽著往前走。“別玩了別玩了，“林晚星回頭沖她眨眼睛，“看完電影我請你喝奶茶，新款的楊枝甘露，加雙倍芒果。“

電影講的是宇航員在太空站遇到的意外，當屏幕上出現藍色星球懸浮在黑色宇宙中的畫面時，許嘉言的心跳慢了半拍。她想起江逾白說過“宇宙比我們想象的更溫柔“，可此刻看著那些漂浮在真空中的碎片，突然覺得宇宙其實很殘酷，像個巨大的、沉默的漩渦。

“哭什么呀？“林晚星遞來紙巾，“這是科幻片又不是悲劇，最后不是都回來了嗎？“

許嘉言擦掉眼淚，才發現自己哭了。“就是覺得，“她吸了吸鼻子，“在宇宙面前，人好像太渺小了。“

“所以才要珍惜當下啊。“林晚星把最后一顆爆米花扔進嘴里，“走，喝奶茶去，我知道有家店的芋圓特別Q。“

奶茶店在商場另一側，要經過一個兒童游樂區。彩色的氣球在半空中飄著，幾個小孩拿著棉花糖跑來跑去。許嘉言正低頭聽林晚星講班里同學的八卦，突然撞進一個熟悉的身影里。

陸懿行就站在旋轉木馬前，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懷里抱著個三四歲的小男孩。那孩子正舉著個恐龍氣球，咯咯笑著往他身上爬。陽光透過玻璃穹頂落在陸懿行的側臉上，把他的睫毛照得像透明的，嘴角帶著點無奈又溫柔的笑意。

許嘉言的心跳瞬間卡在了喉嚨口，手里的奶茶杯差點沒拿穩。林晚星也看見了，下意識地拽了拽她的胳膊，兩個人像被按下暫停鍵似的定在原地。

陸懿行顯然也看到了她們。他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抱著小男孩的手緊了緊，目光在許嘉言臉上停留了半秒，又很快移開，仿佛只是看到了兩個陌生人。

空氣好像凝固了。游樂場里的音樂還在歡快地響著，可許嘉言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安靜得可怕，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敲鼓一樣咚咚作響。她想起暑假里那次在走廊的偶遇，也是這樣沉默地擦肩而過，可這次距離這么近，近到能看清他手腕上那塊黑色的手表——還是去年天文社活動時，他用來校準觀測時間的那塊。

“那不是陸懿行嗎？“林晚星的聲音壓得很低，“他懷里那小孩是誰啊？“

許嘉言搖搖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奶茶杯的塑料皮。她聽班里同學說過陸懿行的家庭情況，好像是高二時他爸爸再婚了，只是沒想到他和繼母的孩子相處得這么好。

陸懿行抱著小男孩轉身想走，那孩子卻突然指著許嘉言手里的氣球（其實是林晚星剛買的兔子氣球），奶聲奶氣地喊：“哥哥，我要那個！“

陸懿行的腳步頓住了。他回頭看了一眼，許嘉言趕緊低下頭，假裝在看自己的鞋尖。林晚星碰了碰她的胳膊，用口型說“快走“。

兩個人幾乎是落荒而逃，直到鉆進奶茶店的角落，許嘉言才敢大口喘氣。“嚇死我了，“林晚星拍著胸口，“他怎么也在這兒啊？那小孩是他弟弟？看著還挺親的。“

許嘉言沒說話，用吸管攪動著杯子里的芋圓。其實剛才她有一瞬間想打招呼，想問他是不是也來看電影，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想起自己暑假里的決定，不能再讓他誤會了，保持距離才是最好的辦法。

可心里為什么會有點空落落的呢？像被挖走了一小塊，風一吹就發疼。

喝完奶茶出來時，天陰沉沉的，好像隨時要下雨。林晚星抬頭看了看天，哀嚎道：“不是吧，我沒帶傘啊！“

話音剛落，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瞬間連成了線。商場門口擠滿了避雨的人，大家都在拿出手機打車，或者給家里打電話。許嘉言翻了翻帆布包，只找到一把小小的太陽傘，還是折疊式的，根本擋不住這么大的雨。

“完了完了，“林晚星跺著腳，“早知道不貪那杯奶茶了，現在好了，要被困在這里了。“

許嘉言望著雨幕，心里有點著急。她答應了媽媽中午回家吃飯的，這么大的雨，公交車估計也堵在路上了。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淺藍色連衣裙的小姐姐走了過來，手里拿著一把黑色的大傘。“請問你們是不是需要傘？“她笑著問，聲音很溫柔，“我和朋友多帶了一把，看你們好像在發愁。“

許嘉言和林晚星對視一眼，都有點意外。“真的可以嗎？“林晚星驚喜地問，“我們改天還你？“

“不用不用，“小姐姐把傘遞給許嘉言，“就當幫個忙啦，你們住得遠嗎？雨這么大，小心別淋濕了。“

許嘉言接過傘，說了好幾聲謝謝。小姐姐擺擺手，轉身跑進了雨里，很快就鉆進了一輛出租車。

“今天運氣真好，“林晚星撐開傘，拉著許嘉言往公交站跑，“這小姐姐人也太好了吧！“

許嘉言抱著傘柄，突然覺得這把傘有點眼熟。黑色的傘面，銀色的傘骨，握把處有個小小的劃痕——她好像在哪見過。可雨太大了，林晚星催著她快走，她也就沒再多想。

她們走遠后，商場柱子后面，陸懿行抱著已經睡著的小男孩走了出來。剛才那個送傘的小姐姐站在他旁邊，笑著說：“搞定啦，那兩個小姑娘好像很開心呢。“

“謝謝你，小雅姐。“陸懿行的聲音有點悶，目光望著許嘉言她們消失的方向，雨珠打濕了他的額發。

“謝什么，“小雅姐是他繼母的妹妹，今天特意來幫忙帶孩子，“不過你這心思也太繞了，直接送過去不行嗎？非要找我幫忙。“

陸懿行沒說話，只是輕輕攏了攏懷里的小毯子。他早上看天氣預報就知道今天有雨，出門時特意帶了兩把傘，沒想到會在游樂場遇到許嘉言。看著她們站在門口發愁，他差點就走過去了，可腳像被釘在地上似的，怎么也邁不開。

他怕自己一上前，又會被當成刻意接近。她都說了不喜歡自己，何必再去打擾呢？

“走吧，“小雅姐拍了拍他的肩膀，“去你爺家，他應該已經在樓下等了。“

陸懿行點點頭，抱著孩子往停車場走。雨還在下，敲打著傘面，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他想起剛才許嘉言接過傘時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和他第一次在天文社看到她時一模一樣。

那時候她正踮著腳夠書架最上層的《時間簡史》，陽光落在她的發梢上，像撒了把金粉。

暑假剩下的日子過得飛快。許嘉言把那把黑色的傘洗干凈收在柜子里，幾次想找機會還給那個小姐姐，卻一直沒再遇到。林晚星說“說不定是老天爺派來幫忙的“，許嘉言卻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尤其是每次看到傘柄上的劃痕，心里就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撓了一下。

她和江逾白徹底斷了聯系。偶爾在朋友圈看到他發的南京大學的照片，有圖書館的落地窗，有天文臺上的望遠鏡，還有和新同學的合影。他笑得還是那么好看，只是身邊的人換了一批。許嘉言每次都飛快地劃過去，好像多看一眼，心里那點殘存的念想就會冒出來。

林晚星說她這是自欺欺人。“喜歡過那么久的人，哪能說忘就忘啊。“某個晚上在電話里，林晚星啃著蘋果說，“不過我覺得陸懿行也不錯啊，上次看他帶小孩，感覺還挺靠譜的。“

“別亂說，“許嘉言趕緊打斷她，“我們就是普通同學。“

“普通同學會在你數學題不會做的時候，偷偷把解題步驟寫在便利貼上？普通同學會在下雨天特意給你送傘？“林晚星一連串的問題把許嘉言問住了，然后許嘉言吐出幾個字：“人家哪兒能看上我啊，人家那么優秀，長相還不錯，再看看我呢.....”

“你要對你自己自信。”林晚星說道。

她握著手機，看著窗外的月光，突然說不出話來。

八月底，學校開始發分班通知。許嘉言抱著一絲莫名的期待，去公告欄前找自己的名字。高三（1）班和（2）班是理科重點班，紅色的名單貼在最顯眼的位置。她一眼就看到了陸懿行的名字，在（1）班的第三個，還是那么醒目的位置。

然后她在（5）班的名單里找到了自己。

意料之中的結果，卻還是有點失落。她的成績雖然進步了，但距離重點班還有差距。林晚星在（3）班，跑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事沒事，五班挺好的，我表哥以前就在五班，說老師都特別負責。“

許嘉言點點頭，目光又忍不住飄向（1）班的名單。周明軒的名字在陸懿行后面，兩個人果然還在一個班。她想象了一下陸懿行看到分班名單時的樣子，會不會也像她這樣，下意識地找某個人的名字？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掐滅了。別再自作多情了，她對自己說，你們已經是陌生人了。

開學第一天，高三教學樓里彌漫著緊張的氣氛。走廊里貼滿了勵志標語，“距離高考還有278天“的牌子掛在樓梯口，紅得刺眼。許嘉言抱著一摞新書，往五班的教室走。

經過（1）班門口時，她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陸懿行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整理課本。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的書上，映出細小的灰塵在光柱里飛舞。他好像瘦了點，側臉的線條更清晰了，握著筆的手指骨節分明。

周明軒不知在跟他說什么，他抬起頭笑了笑，目光正好和門口的許嘉言對上。

時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商場的雨天。他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快得像錯覺。許嘉言的心跳漏了一拍，趕緊低下頭，加快腳步往前走，書包帶勒得肩膀有點疼。

她沒看見，在她轉身的瞬間，陸懿行的目光追了過來，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才慢慢收回視線，拿起筆在筆記本上寫下今天的日期，筆尖用力得差點劃破紙頁。

“看什么呢？“周明軒撞了撞他的胳膊，“魂不守舍的。剛才那不是許嘉言嗎？你們倆怎么回事啊，暑假里就怪怪的。“

陸懿行翻過一頁紙，聲音淡淡的：“沒什么。“

“沒什么？“周明軒顯然不信，“上次他們高三填志愿的時候，你還特意問我許嘉言想考哪所大學呢。“

陸懿行的筆頓了頓，沒再說話。

許嘉言坐在五班的新座位上，看著窗外的香樟樹。樹葉比暑假前更綠了，陽光透過葉隙灑下來，在課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從書包里拿出那個六分儀鑰匙扣，放在課本上。金屬的涼意透過指尖傳過來，讓她稍微平靜了一點。

江逾白已經在南京開始了新的生活，他們好像真的成了兩個世界的人。而她和陸懿行，明明在同一棟樓里，卻像隔著遙遠的星河。

高三的第一天，蟬鳴依舊聒噪，香樟樹的影子在地上搖晃。許嘉言翻開數學課本，第一頁上還貼著陸懿行畫的輔助線示意圖。她盯著那幾筆利落的線條看了很久，突然覺得這個夏天好像還沒結束，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沒解開的誤會，都像藏在云層后的星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亮起來。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陽光重新鉆了出來，在地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光帶，像條通往未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