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的聲音像塊冷鐵砸進賬房，震得小竹膝蓋一軟，整個人跌坐在潑翻的墨汁里。
她袖中那半把剪刀“當啷“掉在地上，銀邊兒沾了黑墨，活像條吐著信子的蛇。
蘇檀退后半步，后背貼上冰涼的木架。
她望著小竹發間那支晃眼的銀花——這是昨日玉寧夫人賞給灑掃局的例銀里，特意撥給新宮娥的頭面。
當時她替張掌事核賬，分明多算了五兩銀子，如今想來，怕不是有人拿這五兩當餌，釣小竹這條魚。
“帶下去。“青雀甩了甩袖中軟劍，劍尖挑起小竹的后領。
小竹突然尖叫起來，指甲刮過蘇檀的手背：“蘇姐姐救我！
我是被人逼的！
是...是...“話未說完便被青雀捂住嘴，像拖一袋米似的拽出賬房。
墨汁順著青磚縫隙蜿蜒，在蘇檀腳邊洇成個模糊的“血“字。
她蹲下身，用帕子擦去手背上的抓痕——帕子是裴硯昨日替她理鬢發時碰掉的，此刻“平安“二字被墨染了邊角，倒像多了道護符。
案頭的銅漏滴了三刻，蘇檀才在茶盞底下摸到半片碎瓷。
翻過來時，背面用炭筆寫著“子時御花園亭中“，字跡是裴硯特有的瘦金體，尾筆勾得像只狐貍的眼。
她攥著碎瓷的手微微發燙。
前世做會計時，每月十五對完賬，主管總愛說“數字不會撒謊“，可這宮里的數字會變戲法——張掌事扣的月錢能變成尚宮局的虧空，小竹的銀花能變成行竊的兇器，連裴硯給的通行腰牌，都像是根系在她腕上的線，越收越緊。
子時三刻，御花園的桂花香裹著露水漫過來。
蘇檀貼著朱紅宮墻走，夜行衣的布料蹭過青苔，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她懷里的賬冊用油皮紙包著，邊角硌得肋骨生疼——那是玉寧夫人陪嫁賬里最厚的一本，昨日翻到第三遍時，終于在“脂粉用度“里發現了貓膩：每月十五的“玫瑰露“支出，比尋常宮妃多了三倍，可玉寧夫人素日最厭香氣。
六角亭的飛檐在月光下投出蛛網似的影子。
裴硯倚著亭柱，腰間玉佩在風里叮當作響，倒像是故意要讓人尋來。
他手里捏著枚青玉棋子，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蘇姑娘來得準。“
“殿下約得巧。“蘇檀掀開油皮紙，賬冊“啪“地落在石桌上，“若再晚半個時辰，這賬冊怕是要跟著小竹的剪刀一起，變作尚宮局的又一樁懸案。“
裴硯的指腹摩挲著棋子邊緣，忽然笑了：“你猜我為何選你？“
“因為我會算月錢。“蘇檀指尖劃過賬冊上“玫瑰露“三個字，“也會算人心。
張掌事扣了十年月錢，您要的不是那二百四十兩，是尚宮局的漏洞；小竹偷的不是并蒂蓮賬冊，是您故意放在頂層的誘餌。“
“再加一條。“裴硯將棋子按在石桌上，“你算得出，卻沉得住氣。“他屈指敲了敲賬冊，“翻到一百二十七頁。“
蘇檀翻開，只見“玫瑰露“三個字旁，用極小的蠅頭小楷寫著“太醫院劉“。
她抬頭時，裴硯的眼睛亮得驚人，像兩簇燒在寒夜里的火：“這盤棋，我們從十年前就開始下了。“
“十年前...“蘇檀的指尖頓在“劉“字上。
前世她算過十年的賬，每筆數字都規規矩矩躺在線格里，可這宮里的十年，能把活人算成死人——裴硯的母妃，不就是十年前“病“死在冷宮的？
她突然翻到賬冊末頁，指著一組數字：“這些'玫瑰露'的銀錢，最后都進了同一家藥鋪。“她抬頭看裴硯，“太醫院的記載里，令堂是因寒癥身故。
可若每月送的是補藥...“
“是毒藥。“裴硯的聲音輕得像片雪，“我母妃根本沒病。“他伸手按住她的手背，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你愿幫我查下去么？“
蘇檀的心跳撞得肋骨發疼。
前世她最怕主管拍她肩膀說“小蘇來幫個忙“，如今這雙手的溫度，卻讓她想起被主管罵哭時，同事塞給她的奶糖——甜是甜，可吃多了會蛀牙。
“奴婢愿意。“她抽回手，從袖中摸出塊碎銀拍在桌上，“但得先講好價碼。“
裴硯挑眉：“你要多少？“
“自由之身。“蘇檀盯著他的眼睛，“等水落石出那日，還我出宮的路引。“
風突然大了。
亭角的銅鈴“叮鈴“作響，蓋過了遠處的腳步聲。
裴硯猛地拽她躲進假山后，賬冊被他護在懷里，體溫透過油皮紙滲過來。
蘇檀貼著他的后背，聽見自己的心跳混著他的呼吸，像敲在同一塊鼓上。
“徐侍郎？“裴硯的聲音壓得極低。
借著月光，蘇檀看見徐大人提著盞羊角燈，影子被拉得老長，正往亭中走。
他的朝服下擺沾著泥，靴底在青石板上蹭出刺耳的聲響，像是在找什么——或者在等什么。
“盯緊他。“裴硯的熱氣拂過她的耳尖，“他手里那盞燈，油放得比尋常多三倍。“
蘇檀點頭，喉頭發緊。
她忽然想起小桃說張掌事被貶時，眼里閃著的那絲慌亂——原來這宮里的每盞燈，每筆賬，甚至每個宮娥的銀花，都是棋盤上的子。
直到徐侍郎的腳步聲消失在月洞門后，裴硯才松開她。
他整理著被揉皺的衣袖，聲音又恢復了慣常的輕慢：“明日讓青雀送你些傷藥，小竹那指甲刮得可真狠。“
蘇檀摸了摸手背的抓痕，忽然問：“小竹...會招么？“
裴硯轉身走向亭外，月光給他鍍了層銀邊：“她若招了，倒沒意思了。“
冷宮偏院的夜格外冷。
小竹縮在草堆里，聽著墻角蟋蟀的叫聲，把白天沒說完的話又在心里念了一遍——是玉寧夫人的大丫鬟，說只要偷到并蒂蓮賬冊，就給她二十兩銀子贖身。
可她沒敢說，那丫鬟腕上的金鐲子，和今日來提審的公公戴的，是一模一樣的款式。
她咬著嘴唇，把臉埋進草堆里。
遠處傳來巡夜太監的梆子聲，“咚——咚——“敲得人心發慌。
忽然，草堆里有個硬物硌著她的腰，摸出來是塊碎瓷，背面用炭筆寫著：“咬緊牙關，保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