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的夜露重，小竹蜷在草堆里打了個寒顫。

墻角的蟋蟀聲忽遠忽近，她攥著那塊碎瓷片，炭筆寫的“咬緊牙關，保你周全“被手心的汗浸得模糊。

昨夜巡夜太監的梆子聲還在耳邊響，可此刻更讓她心慌的，是窗外那道若有若無的視線——從卯時開始，總有個灰衣身影在院外晃，藥香混著露水味飄進來，像極了太醫院劉太醫的熏香。

“小竹姑娘。“

門閂被推開的聲響驚得她跳起來，草屑從發間簌簌落。

蘇檀提著個食盒跨進來，月白衫子下擺沾了點墨漬，倒像是故意蹭上的——這宮娥總愛裝粗心，可此刻她手里攥著的，是尚宮局的銅印腰牌，在冷光里泛著冷意。

“蘇姐姐?！靶≈駨娦χ蛳滦卸Y，膝蓋磕在青石板上生疼，“您怎么來了？“

“來給你送點東西?！疤K檀把食盒放在破桌上，掀開蓋子，是碗熱氣騰騰的桂圓粥，“昨兒見你手背被張掌事掐青了，尚宮局新到的桂圓，我求了半天才勻出這半碗。“

小竹喉頭發緊。

她記得三天前自己故意在蘇檀整理賬冊時撞過去，指甲刮破對方手背時，那宮娥疼得直抽氣，卻把碎銀護在胸口比護賬冊還緊——可此刻對方遞來的羹匙，握得穩穩的，指節泛白。

“其實我是來查舊賬的?！疤K檀忽然從袖中抽出本泛黃的賬冊，翻到某頁推過去，“尚宮局要核二十年前進宮的藥材賬，我翻到這頁，寫著'朱砂三錢，夜交藤五錢，供承乾宮'。“她指尖點在墨跡上，“巧了，先貴妃娘娘當年的醫案里，安神湯的方子也是這兩味藥，連分量都不差?！?

小竹的指甲掐進掌心。

承乾宮是先貴妃的宮殿，她娘從前總說，自己出生那晚，承乾宮的琉璃瓦被雷劈碎了半片——可這些話，她從未對任何人講過。

“先貴妃有個貼身宮女，姓周，最會記賬理數?！疤K檀的聲音輕得像風，“后來那宮女犯了錯被逐出宮，走的時候...是不是懷著身子？“

小竹猛地抬頭。

她看見蘇檀眼里的光，不是往日裝出來的貪財，是把算盤珠子撥得噼啪響時才有的銳利。

草堆里的碎瓷片硌著她的腰，她忽然明白，那“保你周全“的字，怕也是對方設的局。

“你在胡說什么？“她抓起食盒砸過去，桂圓粥潑在蘇檀裙角，“我不過是蘇州來的窮丫頭——“

“蘇州？“蘇檀避開飛濺的粥汁，從懷里摸出張紙條，“前日我在賬房撿到的，你寫的'月例銀四兩，贖身銀二十兩'?！八归_紙條，“蘇州話里'贖'字要卷舌，可你寫的是平舌；倒是承乾宮那位周宮女，老家在金陵，說話總帶點吳軟語的尾音?！?

小竹的臉瞬間煞白。

她想起自己初入灑掃局時，故意把“銀“字寫成“鈏“，以為能瞞過所有人——可尚宮局的賬房女官，是連碎銀上的刻痕都要數清的主兒。

“你是周宮女的女兒，先貴妃的遺孤?！疤K檀逼近兩步，“所以玉寧夫人的大丫鬟找你偷賬冊時，你動心了，對不對？

她許你二十兩贖身銀，可你更想要的...是承乾宮的秘密。“

小竹突然笑了。

她抹掉臉上的粥漬，眼神像淬了毒的針：“既然你知道了，那就別怪我不講情面。

玉寧夫人的人就在宮外，等我把賬冊送出去——“

“你以為她真會幫你？“蘇檀打斷她，“玉寧夫人的金鐲子，和提審你的公公是一對。

那公公是二皇子的人，二皇子最近總往太醫院跑...你猜他在查什么？“

窗外的藥香突然濃了。

小竹望著蘇檀身后，看見劉太醫的灰影子一閃而過——原來從她入冷宮起，就被裴硯的人盯著。

“蘇姑娘好手段?！八c坐在草堆里，聲音突然啞了，“我娘被逐出宮時，懷里揣著先貴妃的信物。

她說娘娘是被人陷害的，可她到死都沒查清是誰下的毒...我入宮三年，裝蠢裝笨，就為了拿到那本并蒂蓮賬冊，里面記著當年的藥材來源...“

“所以你撞翻我賬冊，不是失手?！疤K檀蹲下來與她平視，“你是想看看我有沒有發現賬冊里的秘密?！?

小竹點頭：“可你比我想得更精。

那日我抓你手背，是想試試你是不是真的笨，結果你把碎銀護得死死的...我就知道，你藏著尖兒呢。“

院外傳來腳步聲。

蘇檀起身整理裙角，把賬冊收進袖中：“三皇子要見你。“

裴硯的審問在偏殿。

燭火噼啪炸響，小竹跪在青磚上，望著高位上的男子——他今日穿了件月白錦袍，腰間玉佩是塊墨玉，和先貴妃畫像里的那枚極像。

“你說你要復仇?！芭岢幍穆曇粝窠吮?，“可你知道先貴妃是怎么死的么？“

“是被毒殺的！“小竹猛地抬頭，“我娘說娘娘的安神湯里，朱砂被換成了砒霜——“

“那你可知，當年端湯的宮女，是我母妃?！芭岢幹讣饽﹃衽?，“我母妃是罪臣之女，被送到承乾宮當差。

先貴妃出事那晚，她替病了的周宮女端了湯...后來先皇暴怒，賜我母妃白綾，說她是主謀?！?

小竹如遭雷擊。

她想起娘臨終前的話：“那端湯的小宮女，眼睛像小鹿似的...“原來竟是裴硯的母妃。

“所以你接近我，是想借我之手查真相？“她盯著裴硯，“還是想確認我是不是另一個棋子？“

“你是棋子，也是棋?！芭岢幤鹕碜叩剿媲?，“但你要的答案，我可以給。

前提是...你信我?！?

小竹沉默許久，突然笑了：“我娘說，承乾宮的海棠開得最盛時，娘娘會把秘密埋在樹下。

那本賬冊...在海棠樹第三塊磚下?！?

夜更深時，蘇檀站在尚宮局門口等裴硯。

風卷著幾片枯葉掠過她腳邊，她摸著袖中那張紙條——小竹的字跡，終于對得上二十年前周宮女的記賬筆跡。

“小竹被送出宮了。“裴硯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讓劉太醫給她換了身份，去了江南。“

“她不是唯一的棋子。“蘇檀重復他的話，“那誰是？“

裴硯沒答。

他望著遠處的宮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明日你去御花園，查今年的花木用度。“

“三皇子！“

有小太監跑過來，手里舉著個紙鳶。

蘇檀認得那是宮墻外孩子們放的，可此刻這只紙鳶的尾巴上系著塊絹帕，被夜風吹得飄起來，露出背面的字——“小心，真正的對手才剛剛入場“。

裴硯的臉色沉了沉。

他接過紙鳶，指尖在絹帕上抹了抹，湊到鼻端聞了聞：“是迷迭香的味道...玉寧夫人的大丫鬟，用的就是這香?！?

蘇檀望著他緊繃的下頜線，突然想起前世會計室的窗戶——總有麻雀銜著紙片撞上來，那時她只當是意外。

可現在她知道，這宮里的每片紙，每陣風，都是有人精心放的線。

“我呢？“她輕聲問，“我是棋子，還是...執棋的人？“

裴硯轉身時，月光落在他眼底，像碎了的星子：“你是我最貴重的賬本?！八鸭堷S遞給她，“收著吧，明日我教你認上面的密文?！?

蘇檀攥緊紙鳶，感覺到絹帕上的字跡隔著帕子硌著手心。

遠處傳來打更聲，“咚——“的一聲，驚起幾只寒鴉。

她望著裴硯的背影消失在轉角，忽然明白，這盤棋才剛擺開——而她手里的算盤，終于要撥響最關鍵的那粒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