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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托付

天剛蒙蒙亮,東邊的天際線還浸在一片粘稠的魚肚白里,晨霧像化不開的米湯,把福安里的青石板路洇得濕漉漉的。阿默揣著從教堂帶出來的半塊干硬麥餅,腳步放得極輕,每一步踩下去,都能聽見鞋底與潮濕石板摩擦的細碎聲響,像是怕驚擾了巷子里尚未散去的噩夢。

他的胳膊還在隱隱作痛,粗布褂子被夜里滲出的血漬凝成硬邦邦的斑塊,蹭過墻壁時,能感覺到布料與磚石相觸的澀意。巷口的巡捕已經換了班,新上崗的兩個歪戴帽子,正靠著墻根抽旱煙,煙袋鍋里的火星在薄霧里明明滅滅,像兩只窺視的鬼火。阿默貼著墻根的陰影,幾乎是橫著挪過了巷口,直到看見張嬸家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門,才敢稍稍松口氣。

柴房的門果然虛掩著,一條窄窄的縫隙里透出昏黃的油燈光,混著柴草的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氣飄出來。阿默推開門時,門軸發出“吱呀”一聲慘叫,在這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刺耳。他心里一緊,手不自覺地按在腰間——那里別著從教堂后廚摸來的剔骨刀,刀鞘是用舊布纏的,摸上去糙得硌手。

“誰?”柴房里傳來張嬸帶著哭腔的沙啞聲音,緊接著是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像是有人慌忙把什么東西藏起來。

“張嬸,是我,阿默。”他壓低聲音,邁步跨進門。

柴房里光線昏暗,只有一盞豆油燈吊在房梁上,火苗被穿堂風一吹,忽明忽暗地搖晃,把墻上的人影扯得忽長忽短。張嬸就坐在一堆干草上,背靠著冰冷的土墻,懷里緊緊抱著個鼓鼓囊囊的藍布包,肩膀一抽一抽地動著。她頭上還裹著那塊洗得發白的藍布頭巾,邊緣已經磨出了毛邊,幾縷灰白的頭發從頭巾縫隙里鉆出來,沾著草屑和灰塵。

聽見是阿默的聲音,張嬸這才緩緩抬起頭。阿默這才看清她的臉——眼睛腫得像兩顆熟透的核桃,眼泡泛著嚇人的紫紅色,眼角的皺紋里還嵌著沒擦干凈的淚痕,順著松弛的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尖匯成水珠,滴落在懷里的布包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

“阿默……你可算來了。”張嬸的聲音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每說一個字都帶著哽咽,“我等了你一整夜,總怕……總怕你也出事了。”

阿默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視線與她平齊。他注意到張嬸的手,那是一雙常年操持家務的手,指關節粗大,手心布滿老繭,指甲縫里還嵌著黑泥。此刻這雙手正死死攥著布包的一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發顫。

“張嬸,您先別急,慢慢說。”阿默的聲音放得很柔,他從懷里掏出那塊麥餅,遞過去,“您餓了吧?先吃點東西。”

張嬸卻像是沒看見那塊麥餅,只是直勾勾地盯著阿默,眼神里混著悲傷、恐懼,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決絕。她深吸了一口氣,胸口劇烈起伏著,像是有什么東西堵在喉嚨里,費了好大勁才吐出來:“阿默,我男人……怕是回不來了。”

這句話剛說完,她的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涌出來,砸在藍布包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輕響。“昨天下午,巡捕突然就闖進家了,說他通共,不由分說就把人拖走了。我追出去想攔,被一個戴黑帽子的踹了一腳,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她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夜里我偷偷去了巡捕房后門,聽見他們說……說這次清鄉抓的人,只要沾了‘共’字邊的,就沒打算活著放出來……”

阿默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悶得發疼。他想起張叔的樣子——那個總是笑瞇瞇的中年男人,夏天喜歡光著膀子坐在門口編竹筐,編得累了就給路過的孩子遞塊糖。上次阿默替組織傳遞情報,還是張叔借著送煤的名義,把情報藏在煤筐底帶出去的。這樣一個老實巴交的人,怎么就成了“通共”的嫌犯?

“張嬸,您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救張叔出來。”阿默攥緊了拳頭,指節捏得發白,“等風頭稍過,我就去打探消息,實在不行……”他沒說下去,但心里已經有了劫獄的念頭。

“別!”張嬸突然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冰涼,還帶著潮氣,“阿默,別去!你聽嬸說,別去救他了。”

阿默愣住了,看著張嬸紅腫的眼睛,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這么說。

張嬸卻像是下定了決心,她松開攥著布包的手,顫抖著把那個藍布包往阿默面前推了推。“這是他藏的東西。”她的聲音突然平靜下來,平靜得讓人心頭發慌,“前天夜里他回來,神色慌張的,把這包東西塞給我,說要是他出事了,就想辦法交給信得過的人。他說……這東西能換條活路,不光是一條,是好多條。”

阿默的目光落在那個布包上。包不大,也就兩個巴掌大小,用的是做衣服剩下的邊角料,藍底上面繡著一朵梔子花,針腳細密,花瓣的邊緣還特意用了淺色的線勾邊,看著像是張嬸的手藝。只是此刻花瓣上已經濺了不少淚痕,把顏色暈得有些發暗。

他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布包。入手比想象中沉,包得很嚴實,外面用細麻繩纏了好幾圈。他解開繩子,掀開藍布,里面是一層油紙,再打開油紙,露出一張泛黃的麻紙。

借著昏暗的油燈,阿默看清了紙上的東西——那是一張地圖,畫得很潦草,顯然是倉促間完成的。上面用炭筆勾出幾條歪歪扭扭的線條,像是道路和圍墻,中間畫著一個不規則的長方形,旁邊用小字標注著“軍火庫”。在長方形的一角,還畫著個小小的箭頭,指向墻外,旁邊寫著“通風口”。最下面用紅筆圈了個日期:“初七”,旁邊寫著“換崗”兩個字。

阿默的心臟猛地一跳,呼吸瞬間變得急促起來。他雖然沒見過軍火庫,但也知道這三個字意味著什么。日軍最近在城里搜得緊,到處抓人搶糧,還不是因為手里有槍有炮?要是能端了他們的軍火庫……

“系統,分析情報價值。”他下意識地在心里默念。

眼前立刻彈出那個熟悉的藍色方框,上面一行白色的小字清晰地顯示著:“高價值(90%)。情報包含日軍軍火庫位置、防御薄弱點及換崗時間,可實施突襲計劃。”

看著那行字,阿默的手忍不住有些發顫。他抬頭看向張嬸,她正用那雙紅腫的眼睛望著他,眼神里沒有了之前的悲傷,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托付。

“我看不懂這上面畫的啥。”張嬸輕聲說,“但他說重要,那肯定就重要。阿默,嬸信你,你比我們有見識,知道該把這東西給誰。”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別管我,也別惦記著救他了。你們拿著這東西,干你們該干的事,讓那些抓走他的人付出代價,就算是……就算是給他報仇了。”

阿默緊緊攥著那張地圖,麻紙的邊緣有些粗糙,硌得手心發疼。他突然想起剛才路過巷口時,看見李木匠家的門被踹爛了,門板斜斜地掛在門框上;王屠戶的鋪子門口濺了好多血,已經半干了,變成了暗褐色;還有巷尾的雜貨鋪,窗玻璃碎了一地,里面空蕩蕩的,像是被洗劫過一樣。

清鄉,不止是抓人,是要把這片地方徹底攪個天翻地覆啊。

他抬起頭,看著張嬸布滿淚痕的臉,看著柴房外依舊彌漫的晨霧,突然明白了張叔那句話的意思。這亂世里,哪有什么獨善其身的活路?你躲,你忍,該來的還是會來。張叔用自己的命換回來的情報,不是為了讓誰茍活,是想讓更多人能站起來,能有底氣說一句“不”。

就像劉神父,明明可以不管那些名冊,卻偏要護著;就像張嬸,明明可以只惦記著自家男人,卻偏要把這救命的情報交出來。

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哪怕這方式在侵略者眼里,渺小得像一粒塵埃。

阿默把地圖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塞進貼身的口袋里,那里正好能貼著心口,能感覺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他站起身,對著張嬸深深鞠了一躬。

“張嬸,您放心。”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異常堅定,“這東西,我會交到該交的人手里。您的托付,我接下了。還有張叔的仇,我們一定會報。”

張嬸看著他,突然笑了,笑得眼淚又流了出來。“好,好……”她點著頭,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整個人都垮了下去,重新靠回墻上,抱著膝蓋,低聲啜泣起來。

阿默沒有再打擾她,他輕輕帶上柴房門,把那片悲傷和托付都留在了門后。

外面的霧已經散了些,陽光透過云層,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巷口的巡捕已經換了姿勢,正對著一個挑著擔子的小販大聲呵斥。遠處隱隱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大概是日軍的巡邏車。

阿默摸了摸貼身口袋里的地圖,那里還殘留著張嬸淚痕的溫度。他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朝著與福安里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是城西,是老周他們可能在的地方。

他知道,從接過那個布包開始,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躲不了,也不用躲了。就像張叔說的,要換條活路,就得先把擋路的石頭搬開。哪怕這石頭,是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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