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貨柜內,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只有一絲微弱的光線從縫隙擠入,切割出空氣中漂浮的細微塵埃。濃重的鐵銹味、潮濕的霉味以及傷口處傳來的淡淡血腥味和藥膏的辛辣氣味混合在一起,構成了一種屬于逃亡和隱匿的獨特氣息。
阿默背靠著冰冷粗糙的貨柜內壁,左肩的傷口在每一次呼吸時都牽扯著發出鈍痛。他緊閉雙眼,但并非休息,而是在腦海中反復推演、計算。系統完成修復的提示音猶在耳畔,那冰冷的機械音所傳達的信息卻比貨柜的寒意更刺骨——「日軍主力已離滬,預計三天后抵達太行山口」。
三天。這個數字像一柄懸停的利劍,劍尖直指根據地的命脈。
貨柜外,傳來極其輕微的、有規律的叩擊聲。三長兩短,是刀疤強約定的安全信號。
阿默緩緩睜開眼,忍著痛楚,同樣以指甲在內部輕輕回叩。
貨柜門被小心翼翼地拉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進入的縫隙,刀疤強壯碩的身影敏捷地閃了進來,隨即迅速將門拉回原狀,光線再次被隔絕。他帶來了一小壺清水和一些干糧。
“怎么樣?傷口沒發炎吧?”刀疤強壓低聲音,將水壺遞給阿默,目光在他蒼白的臉上掃過。
“還撐得住。”阿默接過水壺,抿了一口,冰涼的水滑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一絲清醒,“強哥,外面情況如何?”
刀疤強眉頭緊鎖,臉上的疤痕在昏暗光線下更顯猙獰:“媽的,小鬼子和特高課這回是真急眼了。搜捕你的懸賞令貼滿了大街小巷,碼頭區也加派了巡邏隊,便衣特務像聞到腥味的鬣狗,到處轉悠。不過你放心,”他語氣一轉,帶著江湖人特有的篤定和豪氣,“我這碼頭,他們一時半會兒還不敢硬闖。弟兄們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各個出入口、貨棧、泊位都有人盯著,生面孔靠近都會盤查。真要有不開眼的敢闖進來,保管他吃不了兜著走。”
阿默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這種白色恐怖之下,刀疤強和他的青幫弟兄們所提供的庇護,無疑是雪中送炭,更是冒著天大的風險。“強哥,多謝了。連累你和弟兄們了。”
“屁話!”刀疤強一擺手,眼中有兇光閃過,“蘇州清鄉的仇,老子還沒跟這幫東洋畜生算清楚!幫你,就是干他們!再說,你阿默是條真漢子,是為了打鬼子傷的,我刀疤強敬重你!這忙,我幫定了!”
他頓了頓,湊近些,聲音壓得更低:“只是,一直躲在這里不是長久之計。特高課那幫雜碎陰險得很,時間久了,難保不出紕漏。你得盡快想辦法離開上海。”
阿默重重地點了下頭,眼神銳利起來:“我知道。我必須走,而且必須立刻走。”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系統剛剛給出了最終預警,日軍掃蕩部隊的主力已經離開上海,最多三天,就會抵達太行山根據地。我必須趕在他們前面,至少要把情報確認送達,如果可能,還要參與阻擊部署。”
刀疤強倒吸一口涼氣:“三天?!這么快!從這里到太行山,千里之遙,你這身上還帶著傷…”他眼中滿是憂慮。
“爬,我也要爬過去。”阿默的語氣平靜,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兵工廠和糧倉是根據地的命根子,絕不能有失。李司令雖然死了,但他死前發出的布防圖,必然導致根據地原有的防御體系出現巨大漏洞。我們必須搶時間,利用太行山口的地形,重新布下一張口袋,等日軍鉆進來!”
他看向刀疤強:“強哥,我需要你的幫助。我需要一條最快、最安全的離開上海的路線,最好是能直接渡江北上的。”
刀疤強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閃爍,顯然在飛速思考:“走陸路關卡現在想都別想,肯定查得極嚴。水路…嗯,我想辦法搞條漁船!不是貨運的,是打魚的小舢板,目標小,不容易引起注意。我認識幾個老船工,都是血性漢子,恨鬼子入骨,信得過。可以趁夜從偏僻處送你過江。只要過了江,到了江北,雖然也是敵占區,但防守相對松懈,活動空間就大得多。”
“好!就這么辦!”阿默立刻同意,這是目前看來最可行的方案,“越快越好!”
“我這就去安排!”刀疤強做事雷厲風行,“最快…可能就是今晚后半夜。潮水和天色都合適。你做好準備。”他看了看阿默的傷,“能撐住嗎?”
阿默咬牙:“沒問題。”
刀疤強用力拍了拍阿默未受傷的右肩,沒再多說,轉身再次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貨柜。
貨柜內重歸黑暗與寂靜。阿默緩緩坐下,背靠著箱壁,開始調整呼吸,盡可能讓身體恢復一些力氣。他閉上眼睛,意識沉入系統界面。
「系統自檢完成。核心功能恢復100%。‘短距離掃描’模塊加載完畢。能源水平:中等。宿主生命體征:虛弱,左肩貫穿傷處理中,存在感染風險。建議充分休養。」
冰冷的提示劃過腦海,阿默直接忽略了下半句。他集中精神,嘗試主動激活“短距離掃描”功能。這是他升級后新解鎖的能力,尚未完全熟悉。
隨著意念微動,一種奇特的感知以他為中心,如同水波般向四周擴散開來。這感知并非視覺或聽覺,卻能在腦海中構建出大約半徑二十米內的立體輪廓圖。他“看”到了貨柜外兩個負責警戒的青幫弟兄的位置,他們正警惕地注視著不同的方向;“看”到了不遠處另一排貨柜的模糊形狀;甚至能隱約感知到更遠處碼頭水面輕微的波動。
這種掃描似乎對能量體和金屬物體尤為敏感。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外面弟兄們懷里揣著的匕首和短槍的輪廓。
“好東西…”阿默心中一定。這個功能在接下來的逃亡和潛行中,無疑將起到巨大的作用。它能幫助他提前發現危險,規避巡邏隊和特務。
他維持著低功率的掃描,一方面熟悉功能,另一方面也是為自身安全多加一重保險。同時,他開始在腦海中瘋狂回憶太行山口的地形圖。那是他曾經戰斗過的地方,每一個山頭,每一條溝壑,甚至哪些地方巖石松散適合爆破,哪些地方視野開闊適合設置機槍陣地,都如同刻印般清晰。
“山口狹窄,兩側山勢陡峭…這里是絕佳的伏擊點…但日軍如果得到布防圖,必然會對兩側山梁進行火力偵察或搶先占領…必須反其道而行…或許可以故意示弱,誘敵深入口袋底部,再炸塌前后通道,關門打狗…機槍陣地設置在這里、這里,還有這里,形成交叉火力…需要足夠的炸藥…”他默默地推演著,不斷完善著之前在聯絡點倉促補標的伏擊方案。每一個細節都可能關系到無數戰友的生命和根據地的存亡。
時間在高度集中的思考中悄然流逝。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失血帶來的虛弱感也并未消退,但阿默的精神卻如同繃緊的弓弦,充滿了力量。
不知過了多久,貨柜外再次傳來約定的叩擊聲。這一次,節奏略顯急促。
阿默立刻回應。
刀疤強的聲音隔著鐵皮傳來,壓得極低:“阿默,準備好了!巡邏隊剛過去,下一班要半小時后。現在正是時候!船在七號碼頭最東邊的廢躉船后面等著。”
阿默深吸一口氣,掙扎著站起身。他活動了一下有些麻木的四肢,將刀疤強留下的傷藥又胡亂抹了一些在肩頭,用撕開的干凈布條重新緊緊包扎好,盡量壓制住疼痛。他檢查了一下身上,除了從醫院帶出來那把子彈所剩無幾的手槍和幾塊銀元,別無長物。
他走到貨柜門邊,再次啟動短距離掃描。腦海中浮現出的圖像顯示,外面只有刀疤強和另外兩個模糊的人形輪廓,應該是他的心腹弟兄。更遠處,有幾個代表人類的能量體在移動,但距離較遠,且似乎在遠離這個方向。暫時安全。
他輕輕推開了貨柜門。
夜風立刻灌了進來,帶著黃浦江上特有的腥濕和水汽。天色如墨,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在遠處投下微弱的光暈,勉強勾勒出碼頭堆積如山的貨物和龍門吊的巨大黑影。能見度很低,正適合潛行。
刀疤強和兩個精干的青幫漢子守在門外,神情警惕。刀疤強遞過來一件深色的、帶著魚腥味的舊棉襖和一頂破氈帽:“換上,打扮成船工樣子。”
阿默迅速套上棉襖,戴上帽子,壓低帽檐。
“跟我來,腳步放輕,跟緊!”刀疤強低聲道,打了個手勢,率先彎下腰,沿著貨柜投下的陰影快速移動起來。阿默和另外兩名弟兄緊隨其后。
碼頭上并非空無一人,遠處還有晚歸的工人在忙碌,隱約能聽到輪船的汽笛聲和浪濤拍打岸壁的聲音。但在這一片區域,刀疤強顯然已經提前做了清場安排,顯得異常安靜。
阿默亦步亦趨,同時將短距離掃描的感知開到最大。他的腦海中不斷刷新著周圍的立體圖像,如同一個無形的雷達。他“看”到左前方五十米外,兩個代表人類的能量體正靠在一個集裝箱旁抽煙,似乎是另一伙碼頭工人,并未注意到他們;右后方三十米,一只野貓從一堆纜繩后竄過…
這種超越常人的感知能力,讓他即便在黑暗中奔跑,也仿佛擁有著一雙洞察一切的眼睛,心中安定了不少。
突然,掃描邊緣出現了三個快速移動的能量體,正從側前方的一個岔路口向著他們這條路線接近!同時,他還“看”到了那三個能量體腰間清晰的金屬輪廓——是手槍!
“有情況!左邊!三個人,帶槍!”阿默猛地拉住前面的刀疤強,聲音壓得極低卻急促無比。
刀疤強反應極快,立刻打了個手勢,四人瞬間縮身躲進旁邊一堆巨大的木料后面,屏住呼吸。
幾乎就在他們藏好的下一秒,三個穿著黑色勁裝、眼神銳利的男子從岔路口快步走出,他們目光如電,四處掃視,一只手始終按在腰間,顯然是特高課派出的搜查便衣。
其中一個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朝著木料堆的方向望了一眼,但黑暗中什么也沒發現。他側耳聽了聽,只有風聲和水聲。
“剛才好像有點動靜?”他狐疑地對同伴說。
“是野貓吧?這破碼頭老鼠野貓多得是。”另一個不耐煩地回道,“快點,去前面看看,課長要求每個區域都必須排查到。”
三人嘀咕了幾句,終究沒有走過來仔細搜查,而是繼續朝著另一個方向快步離開了。
木料堆后,刀疤強和兩個弟兄都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們難以置信地看向阿默。剛才那個距離和光線,他們根本毫無察覺,阿默是如何提前發現并準確判斷出對方帶槍和人數的?
刀疤強看向阿默的眼神多了幾分驚異和探究,但他知道現在不是問的時候,只是重重地對阿默點了點頭,伸出大拇指。
阿默微微搖頭,示意繼續前進。心中對系統的這個新功能評價更高了。
有了這次預警,接下來的路程更加謹慎。在阿默的“雷達”指引下,他們數次提前規避了可能的危險區域,有驚無險地穿過錯綜復雜的碼頭區,逐漸靠近了江邊。
咸濕的江風越來越大,濤聲清晰可聞。
終于,他們來到了七號碼頭東端。這里更加偏僻,堆放著許多廢棄的建材和損壞的碼頭設備。一艘看起來有些破舊的小型木質漁船,正靜靜地停靠在一條半沉沒的廢躉船陰影里,隨著波浪輕輕起伏。
船頭站著一位老船工,穿著蓑衣,戴著斗笠,面容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有煙斗一明一暗的火光,顯示著他的存在。他看到刀疤強,微微點了點頭。
“就是這了。”刀疤強停下腳步,指著小船,“這位是周老大,在水上跑了一輩子,信得過。他會送你過江,直到北岸安全處。”
阿默看向那位老船工,鄭重地抱拳行禮:“有勞周老大,冒昧之處,多謝海涵。”
周老大拿下煙斗,在船幫上磕了磕,聲音沙啞卻帶著一股沉穩:“客氣話不用講。刀疤哥的朋友,打鬼子的好漢,我老周佩服。上船吧,趁現在洋流正好。”
阿默點頭,不再多言。
刀疤強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塞進阿默手里:“里面是些干糧和應急的傷藥,還有一點盤纏。北邊也不太平,省著點用。”他又解下自己腰間的一把略舊的南部十四式手槍(大概是戰利品)和兩個壓滿子彈的彈夾,“這個你也拿著,防身。你那把槍快成燒火棍了。”
阿默沒有推辭,接過來緊緊握住:“強哥,大恩不言謝。今日之情,阿默銘記在心。他日若還能活著回來,必當厚報!”
“屁的厚報!”刀疤強眼一瞪,隨即又軟化下來,用力捏了捏阿默沒受傷的肩膀,“活著!給老子好好地活著!多殺幾個鬼子!等將來把這幫東洋畜生全都趕出中國了,”他咧開嘴,露出一個帶著疤的、卻格外真誠的笑容,“我請你喝全上海最好的酒!不醉不歸!”
“一定!”阿默也笑了,重重地回握了一下刀疤強的手。
沒有更多的告別言語,所有的情義和囑托都已在這短暫的沉默和交流之中。阿默轉身,在周老大的攙扶下,踏上了有些搖晃的漁船。
小船悄然解纜,船槳劃破黑沉沉的江水,幾乎沒發出什么聲音,緩緩駛離了廢躉船的陰影,向著廣闊而黑暗的江面滑去。
阿默站在船尾,回頭望去。碼頭上,刀疤強和他那兩個弟兄的身影依舊矗立在黑暗中,如同沉默的礁石,向他離去的方向凝望。遠遠地,刀疤強似乎再次抬手揮了揮。
阿默也抬起手,用力地揮動了幾下。
隨后,碼頭和上海灘的輪廓逐漸模糊,最終徹底融入身后的無邊夜幕與滾滾江流之中。只有零星燈火,如同鬼火般在遠處閃爍。
漁船破浪前行,江風凜冽,吹得人衣袂獵獵作響。冰冷的江水偶爾濺到臉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左肩的傷口在寒冷和晃動下又開始陣陣作痛。
但阿默的心中卻燃著一團火。他最后望了一眼南方那片吞噬了無數陰謀、犧牲與掙扎的巨大城市陰影,然后毅然轉過身,面朝北方。
北方,是太行山。是即將被戰火蹂躪的根據地。是他必須奔赴的戰場。
“系統,持續監測身體狀態,必要時使用應急能量維持機能。”他在心中默念。
「指令確認。優先保障宿主行動能力。能量儲備下降將加速。」
“掃描前方航道及北岸區域,標識出可能存在的巡邏艇或警戒點。”
「掃描啟動…范圍擴展中…檢測到西北方向約一點五公里處有小型動力船只熱能信號,疑似巡邏艇,正在沿江巡弋,當前航向與我船存在交叉風險…建議調整航向至東北偏東,利用下游沙洲規避…」
“周老大,”阿默立刻低聲對老船工說,“西北邊有巡邏艇,我們往東偏一點,繞一下。”
周老大詫異地看了一眼阿默,似乎不明白他在這漆黑一片的江面上是如何知道遠處有船的,但他沒有多問,只是默默調整了船槳的方向。這位沉默的乘客,顯然并非常人。
漁船悄無聲息地改變了航向,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阿默屹立船頭,目光穿透夜幕,仿佛已經看到了那片巍峨的山巒。他的身體雖然疲憊傷痛,但意志卻如同淬火的鋼鐵。
還有不到三天時間。這是一場與死亡賽跑的馳援。
他握緊了拳,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必須趕到…必須阻止…”他低聲自語,聲音消散在江風中,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
夜色蒼茫,一葉扁舟承載著沉重的希望與緊迫的使命,橫渡大江,駛向危機四伏的彼岸,駛向那決定命運的太行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