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第三章:斷壁殘垣里的時光
晨霧像一層濕棉絮,裹著露水的涼意,糊在李建國的眼鏡片上。他踩著村口熟悉的土路,鞋底碾過碎石子,發(fā)出“咯吱”聲響。路兩旁的麥田泛著新綠,麥苗上掛著晶瑩的露珠,在初升的陽光里一閃一閃,像誰撒下的碎鉆。可他沒心思看這些,腳步匆匆,心里像揣著個急著要爆的土炸藥包。
遠遠就看見自家的土坯房,歪在一片新蓋的磚瓦房中間,像個佝僂著背的老人,透著說不出的寒酸。屋頂?shù)那嗤呷绷撕脦讐K,露出黑乎乎的椽子,煙囪也斜了,像根斷了的手指戳向灰白的天空。他的心跳陡然加快,嗓子眼里像堵了團棉花。
推開門,“吱呀”一聲,朽木的呻吟在空蕩的院子里回蕩。一股混合著霉味、塵土和某種說不清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他忍不住咳嗽起來。院子里荒草叢生,沒膝的野草纏在一起,中間那條通往堂屋的磚徑早已被淹沒,只隱約看得出幾道被踩過的痕跡——大概是村長前幾天來看時留下的。
東墻果然裂了道一指多寬的縫,從墻根一直延伸到屋檐,像一道猙獰的傷口。陽光透過裂縫漏進來,在地上投下彎彎曲曲的光斑,灰塵在光柱里上下飛舞。李建國走過去,伸出手,指尖輕輕觸到裂縫邊緣的泥土,冰涼濕軟,果然是被春雪泡透了。
“唉……”他長嘆一聲,聲音在空落落的院子里顯得格外清晰。
堂屋的門虛掩著,他推開門,光線昏暗。神龕上,父親的遺像蒙著厚厚的灰塵,照片上的父親穿著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嘴角抿著,眼神依舊嚴厲。香爐里插著半截斷香,旁邊的燭臺積了一層蠟油,凝固成扭曲的形狀。他走過去,用袖子輕輕擦了擦遺像上的灰,指尖觸到相紙,冰涼粗糙。
“爸,我回來了。”他低聲說,嗓子有些發(fā)緊。
墻角的陶缸還在,半人高,缸身布滿了褐色的斑點,那是母親腌咸菜時留下的鹽漬,年深日久,竟像是長在了陶土里。他蹲下身,手指劃過缸沿,那粗糙的質(zhì)感讓他想起母親的手——也是這樣,布滿了老繭和裂口,卻總能變出酸溜溜的咸菜,讓他在缺油少鹽的日子里多扒半碗飯。有一次,母親切咸菜時不小心割破了手,血滴在咸菜上,染紅了一小片,她卻只是用嘴吸了吸傷口,笑著說:“沒事,加點‘紅醬’,更下飯。”
想到這里,他的鼻子一酸,趕緊別過頭去。
院子里的梨樹還在,比去年似乎更老了些,樹干上布滿了皸裂的紋路,像老人手背的青筋。枝椏上開滿了梨花,雪白雪白的,只是被前幾天的春雪壓得有些蔫,地上落了一層花瓣,混著未化盡的殘雪,踩上去軟軟的,帶著寒意。他記得女兒小時候,總愛撿地上的梨花,攢成一小把,插在母親梳頭用的舊搪瓷杯里,擺在窗臺上,得意地喊:“爸爸快看,我插的花好看不?”
那時的娟兒,眼睛又大又亮,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跟這梨樹上的花一樣,透著股鮮活的勁兒。可現(xiàn)在……他搖了搖頭,不敢再想。
“建國!你可算回來了!”院門外傳來村長的聲音,接著是腳步聲和咳嗽聲。
李建國站起身,迎了出去。村長穿著件藍布褂子,袖口磨得發(fā)亮,手里夾著根旱煙,看到他,眉頭皺得更緊了:“你可算來了!你看看這墻,再不修,怕是撐不過這個雨季了。我找了村里幾個壯勞力,都說沒空,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唉……”
李建國看著村長愁苦的臉,心里也跟著沉下去。“叔,修墻得多少錢?”
“材料錢少不了,磚、水泥、沙子……人工更貴,現(xiàn)在哪還有白干活的?”村長吧嗒著旱煙,“我粗粗算了下,沒個萬把塊錢下不來。建國啊,你看……”
一萬塊。李建國的心猛地一沉。他摸了摸褲兜里的工資卡,這個月加上加班費,也就七八千塊,給女兒交了學(xué)費,再留點家用,所剩無幾。上哪兒去弄這一萬塊?
“我……我想想辦法。”他艱難地說,聲音有些發(fā)虛。
村長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道你難,在外頭掙點錢不容易。可這墻是大事,要是塌了,把旁邊的屋子也帶倒了,那損失更大。你媽臨走前,不是也念叨著這老院子嗎?”
母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院子雖破,總有塊磚是暖的。”可現(xiàn)在,連這磚都要塌了。
村長又說了些村里的近況,誰家的兒子又在城里買了房,誰家的老人走了,語氣里帶著感慨。李建國心不在焉地聽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那道裂縫,像看著自己人生里一道無法彌補的缺口。
村長走后,院子里又恢復(fù)了寂靜。李建國坐在磨盤上,掏出皺巴巴的煙盒,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空了。他把煙盒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看著梨花瓣被風(fēng)吹起,打著旋兒,落在磨盤上,落在他的腳邊。
磨盤上還留著幾道深淺不一的溝痕,那是母親當年磨面時留下的。他仿佛又看見母親彎著腰,推動沉重的磨棍,汗水滴在磨盤上,很快就被吸干。而他,就蹲在旁邊,幫母親往磨眼里添麥粒,偶爾偷吃一顆生麥粒,被母親笑著拍一下手背。
時光啊,就像這磨盤里的面粉,不知不覺就漏光了。留下的,只有這斷壁殘垣,和滿院子吹不散的回憶。
他站起身,走到東墻下,伸出雙手,貼在冰冷的土墻上。墻面上坑坑洼洼,有幾處已經(jīng)松動,輕輕一摳,就能摳下一塊土來。他能感覺到墻里的濕氣,像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到全身。
“不能讓它塌了。”他再次對自己說,語氣里帶著一絲決絕。就算砸鍋賣鐵,也得把這墻修好。不為別的,就為了母親那句臨終遺言,為了這院子里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曾浸透了他們一家人的血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