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第四章：梨花落盡雪未消
后半夜，風又起來了。起初只是嗚嗚地吹過屋檐，后來越來越大，卷著沙礫打在窗戶上，發出“噼啪”的聲響。李建國躺在老屋的土炕上，輾轉難眠。土炕還是當年的土炕，只是鋪的褥子已經發硬，蓋的被子也帶著一股潮氣。
他迷迷糊糊剛要睡著，忽然聽見屋頂上有“簌簌”的聲音，像是下雨，又像是撒沙子。他心里一驚，猛地坐起來，側耳傾聽。不對，這聲音更細碎，更密集。他披上衣服，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
只見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不是月光，是雪！
春雪又落下來了。
雪花不大，卻很密，借著朦朧的天光，看得清它們在空中飛舞的樣子，像無數只白色的小蛾子，撲向黑暗中的一切。梨樹枝椏上，原本就掛著的梨花，被雪一蓋，更顯得沉甸甸的，有些枝頭已經被壓彎了腰。
李建國推開門，一股寒氣撲面而來，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走到梨樹下，伸出手，接住幾片雪花。雪花落在掌心，冰涼刺骨，很快就化成了一小滴水珠。地上的梨花瓣已經被雪覆蓋，只露出星星點點的白，像撒在雪地里的碎玉。
他想起母親說過，北方的春雪，是最“賊”的，看著溫柔，卻能把剛開的花凍壞。有一年，也是這樣的春雪，把家里的杏花都打落了，那年夏天，就沒吃到幾個杏。母親看著落了一地的花，心疼得直嘆氣：“花沒了，果就沒了，人這一輩子，也是這樣，錯過了，就啥都沒了。”
錯過了。他在心里默念著這個詞。這些年，他錯過了多少？錯過了母親的衰老，錯過了女兒的成長，錯過了老屋的變遷。他總以為，時間還長，機會還有，可到頭來，才發現，很多東西，就像這被春雪打落的梨花，一旦錯過，就再也回不來了。
他蹲下身，用手拂開地上的雪，露出下面的梨花瓣。花瓣已經有些發黑，被雪水浸泡得軟爛。他想起女兒小時候，總愛蹲在梨樹下看螞蟻，扎著兩個羊角辮，穿著小花裙，小手捏著一根草棍，小心翼翼地撥弄著螞蟻搬家。“爸爸快看，小蟲子搬家啦！”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像樹上的鳥鳴。
那時，他每次回家，女兒都會像只小鳥一樣撲進他懷里，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可現在，女兒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跟他越來越疏遠。上次寄回去的書包，聽說她一直沒用，還是用著那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是嫌不好看嗎？還是……嫌他買的東西土？
他摸出手機，想給女兒打個電話，可一看時間，已經凌晨一點多了。女兒應該睡了吧。他又把手機塞回褲兜，指尖觸到那個銀鐲子，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
雪還在下，無聲無息，卻仿佛要把整個院子都掩埋。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很快又消失在風雪里。李建國坐在磨盤上，任由雪花落在頭上、肩上，不一會兒，就積了薄薄的一層。他感覺自己也像這院子里的一棵樹，一棵被風雪摧殘的老樹，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看著時光流逝，卻無能為力。
天亮時，雪停了。天空放晴，陽光透過云層，灑在院子里的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李建國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凍僵的手腳，開始清理院子里的積雪。他用一把舊掃帚，把梨樹下的雪掃開，露出那些被壓壞的梨花。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他心里一動，趕緊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娟兒”。
他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喂，娟兒？”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才傳來女兒有些猶豫的聲音：“爸……你在哪呢？”
“爸在老家呢，”李建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家里的墻有點問題，爸回來看看。”
“哦。”女兒又沉默了，只有輕微的呼吸聲透過聽筒傳來。
“你……月考成績怎么樣？”李建國小心翼翼地問。
“就那樣……”女兒的聲音更低了，“媽跟你說了？”
“嗯，說了。”李建國頓了頓，想說些鼓勵的話，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別太累了，好好吃飯。”
“知道了。”女兒的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爸，你什么時候回來？”
“快了，處理完老家的事就回去。”李建國說，心里卻有些發虛。墻還沒修，錢還沒著落，他哪能說走就走？
“哦。”女兒又應了一聲，然后說，“那……爸你注意身體。”
“哎，好，你也是。”
電話掛斷了。李建國拿著手機，站在梨樹下，半天沒動。女兒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可他卻覺得，女兒離他越來越遠了，像隔著一層厚厚的雪，看得見影子，卻摸不到溫度。
他抬頭看著梨樹上那些被雪壓彎的枝條，有些花已經完全凋謝了，只剩下光禿禿的花梗。而另一些花，雖然被雪覆蓋著，卻還頑強地挺著，花瓣底下，似乎已經透出了一絲嫩綠的芽。
也許，雪總會化的。也許，花謝了，還會再開。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女兒做些什么，除了拼命掙錢，給她買新校服，買新書包。可他隱隱覺得，女兒需要的，可能不是這些。就像這老院子，需要的不是華麗的裝修，而是有人能常常回來看看，掃一掃落葉，修一修漏瓦，讓它知道，它并沒有被遺忘。
他把手機揣好，走到東墻下，再次伸出手，觸摸那道裂縫。這一次，他沒有感覺到刺骨的寒意，反而覺得，墻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慢慢蘇醒。也許是泥土的溫度，也許是時光的沉淀，也許，是某種從未消失的期盼。
梨花落盡，春雪未消。但他知道，只要這院子還在，只要他心里的那棵梨樹還在，總有一天，雪會化，花會再開。而他，也必須在這落雪的庭前，找到自己回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