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第三章北京路的光與影

2018年11月10日，星期六。

北京路的騎樓投下斑駁陰影，林晚站在“太平館“西餐廳門口，望著玻璃里自己的倒影。她特意換了米色針織衫，配淺藍牛仔褲，腳上是新買的平底鞋。手機震動，陳默發(fā)來消息：“路上堵車，還有十分鐘。“末尾帶了個笨拙的笑臉表情。

她低頭看表，突然聽見有人叫她名字。轉身看見穿駝色大衣的男人，手里捧著一束香檳玫瑰。“我是蘇明遠，你表舅介紹的。“男人微笑時露出整齊的白牙，袖口露出積家手表的表盤，“本來想給你個驚喜。“

林晚后退半步，撞上身后的報亭。蘇明遠的目光掃過她手里的平底鞋購物袋：“聽說你喜歡逛街，我訂了太古匯的下午茶......“話音未落，一輛電動車在旁邊剎住，輪胎擦過地面發(fā)出尖銳的響。

陳默跨下車，頭發(fā)被風吹得翹起，手里攥著個油紙包。他盯著蘇明遠遞過來的玫瑰，喉結滾動：“這是......“林晚剛要開口，蘇明遠已伸出手：“你好，我是晚晚的朋友。“

握手時，陳默的手在西裝袖口下顯得粗糙。蘇明遠忽然皺眉：“你手上有傷口？小心感染。“陳默迅速把手藏到背后，那里有塊新燙的疤痕，是昨天修電路時不小心蹭到的。

“我們......“林晚剛想說什么，陳默忽然打開油紙包，里面是溫熱的雞仔餅：“聽說這家是老字號，你嘗嘗。“芝麻的香氣混著焦糖味散開，蘇明遠的表情有些尷尬：“我記得你說過對麩質過敏？“

這句話像冰錐刺進林晚的心臟。她確實對小麥過敏，上次和母親吃飯時隨口提過。原來母親連這種細節(jié)都告訴了相親對象。陳默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他看見林晚指尖在雞仔餅上停頓，指甲修剪得很整齊，不像自己總是留著機油垢。

“我突然想起有工作。“林晚把雞仔餅塞進陳默手里，抓起他的手腕就往巷子里跑。身后傳來蘇明遠的喊聲，她不敢回頭，直到拐進一條堆滿雜物的小巷才停下。兩人靠在潮濕的磚墻上喘氣，陳默的手腕還殘留著她的體溫。

“對不起。“林晚盯著地面上的青苔，“我媽她......“陳默搖頭，從口袋里摸出薄荷糖，鋁盒在掌心轉了兩圈：“你該去赴約的。“糖紙撕開的聲音里，林晚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像當年父親修電燈時，萬用表發(fā)出的蜂鳴聲。

巷口傳來賣馬蹄糕的推車聲，“叮叮“的鈴鐺響。陳默忽然指著墻上的涂鴉：“以前這里有個舊書店，我常來買《電工手冊》。“斑駁的墻面上，不知誰用紅漆畫了個小太陽，邊緣有些模糊，像被雨水沖刷過。

“這是你畫的？“林晚伸手觸碰那個圖案，指尖沾上一點褪色的紅。陳默別過臉：“小時候學過畫畫，后來......“他沒說完，從帆布包里翻出個筆記本，里面夾著泛黃的美術考級證書，落款是“陳默，2005年“。

林晚翻開證書，看見里面夾著張照片：穿白襯衫的少年站在畫室里，手里握著炭筆，身后的石膏像落著灰塵。“你為什么......“她想問為什么放棄畫畫，卻看見陳默迅速合上本子，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傍晚的陽光斜斜切進巷子，給陳默的側臉鍍上金邊。他忽然說：“我爸以前是工廠的安全員，總說'安全是最好的設計'。“聲音很輕，像怕驚醒什么，“后來他為了救違規(guī)操作的工人，被機器軋斷了腿。“

林晚想起他工牌照片上的白大褂，想起朋友圈里的獲獎照片。原來那個獎杯是獻給他父親的。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觸感像砂紙磨過皮膚，卻有溫暖的紋路。陳默猛地抬頭，她看見他瞳孔里跳動的光，像暗巷里突然亮起的燈。

手機在這時震動，母親發(fā)來消息：“張阿姨說那男孩對你很滿意，明天來家里吃飯。“林晚盯著屏幕，拇指在鍵盤上懸了很久，終于打下：“媽，我有喜歡的人了，他叫陳默。“

發(fā)送鍵按下的瞬間，巷口的路燈忽然亮了。陳默的手緊了緊，指腹擦過她無名指的指節(jié)：“其實我......“他的話被突然響起的雷聲打斷，雨點噼里啪啦砸在鐵皮棚上，遠處傳來北京路的喧鬧聲，混合著馬蹄糕的甜香和雨水的腥氣。

林晚仰頭看雨，水珠落在臉上，分不清是雨還是淚。陳默脫下牛仔外套罩在她頭上，布料帶著陽光和機油的味道。兩人在雨中奔跑，帆布鞋踩過積水，濺起細碎的水花。路過那家舊書店時，林晚看見櫥窗里擺著本《電氣設計美學》，封面是個發(fā)光的小太陽。

回到城中村時，兩人都成了落湯雞。陳默站在巷口，看著林晚褲腳的泥水：“明天......“他剛開口，林晚忽然踮腳吻了吻他的唇角。這個倉促的吻帶著雨水的咸澀，卻讓陳默渾身僵硬，像被通了電流的電線。

“明天我要去見我媽。“林晚說這話時，看見陳默眼里閃過一絲驚慌，“一起去。“她補充道，伸手捋順他被雨打亂的頭發(fā)，“她會喜歡你的。“

陳默沒有說話，只是從口袋里掏出顆薄荷糖，放進她手里。糖紙在雨中發(fā)出微弱的響，像某種無聲的承諾。遠處的便利店透出暖光，他看著林晚走進那片光暈，背影逐漸模糊，卻在他心里刻下清晰的輪廓。

雨越下越大，陳默摸出帆布包里的筆記本，在新的一頁畫下今天的場景：穿米色針織衫的女孩在雨中奔跑，發(fā)梢揚起的弧度，像他曾經畫過的所有美好的東西。角落的小太陽被雨水暈開，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第四章餐桌前的對峙

2018年11月11日，周日。

林晚站在母親家門前，手心全是汗。陳默穿著她新買的深藍色襯衫，手里提著兩盒西洋參，盒子在他手里顯得過于精致，像工人手里捧著精密儀器。“要不......“他剛開口，門突然被拉開，母親的香水味撲面而來。

“這位是......“母親上下打量陳默，目光在他磨舊的皮鞋上停留。林晚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媽，這是陳默。“母親的笑容僵了僵，側身讓他們進屋，拖鞋在地板上發(fā)出“噠噠“的響。

餐桌上已經擺好飯菜，清蒸鱸魚、鮑汁扣菇，都是林晚愛吃的。蘇明遠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捧著母親的相冊：“伯母說晚晚小時候學過鋼琴？“他抬頭時，目光與陳默相撞，像兩把刀輕輕相碰。

“快坐下吧。“母親招呼著，給蘇明遠添了勺湯，“明遠在美國時就常自己做飯，手藝比西餐廳大廚還好。“她沒給陳默盛湯，只是用公筷夾了塊豆腐放在他碗里，“小陳是做什么工作的？“

林晚的筷子在湯碗里晃了晃。陳默放下筷子，腰背挺得筆直，像在工廠開早會：“我在白云區(qū)的機械廠做電工。“母親夾菜的手頓了頓，鮑汁滴在桌布上，暈開深色的漬：“哦，那工作挺辛苦的吧？“

蘇明遠適時接過話頭：“我上周去德國參加學術會議，那邊的智能工廠已經很少需要人工維修了。“他用公筷給林晚夾了塊魚，“晚晚，你小時候不是最怕魚刺嗎？“

這句話像重錘敲在林晚心上。她想起十二歲那年，父親挑了半小時的魚刺，最后把魚肉搗成泥給她。母親在旁邊抱怨：“慣壞了，以后嫁人怎么辦？“此刻蘇明遠的體貼，讓她想起父親去世后，家里餐桌上再沒出現過魚。

“我自己來就行。“林晚推開蘇明遠的手，卻不小心碰倒了湯碗。陳默迅速伸手接住碗，湯汁濺在他襯衫袖口，燙出一片深色。“沒事吧？“林晚忙掏紙巾，看見他手腕上的舊疤痕在熱氣中泛紅，像條蘇醒的小蛇。

“小陳手真巧。“母親的語氣里帶著諷刺，“會修電路，還會接湯碗。“蘇明遠輕笑一聲，低頭切牛排，刀叉在瓷盤上發(fā)出刺耳的響。陳默把弄臟的袖口往上卷了卷，露出更多疤痕，那些新舊交錯的痕跡，在燈光下像幅抽象畫。

“我爸以前也是工人。“陳默忽然開口，聲音平穩(wěn)，“他總說，手上的繭是勛章。“母親的筷子停在半空，林晚看見她眼里閃過一絲驚訝。蘇明遠的刀叉頓了頓，抬頭看了陳默一眼。

窗外忽然下起雨，雨點打在防盜網上沙沙響。林晚想起昨天在巷子里的吻，想起陳默畫的小太陽。她伸手握住他放在桌下的手，掌心的繭擦過她的皮膚，卻讓她莫名心安。母親的目光掃過他們交握的手，臉色瞬間冷下來。

“晚晚，你跟我來。“母親起身走向廚房，語氣不容置疑。林晚松開陳默的手，起身時碰掉了餐巾紙，陳默彎腰去撿，與蘇明遠的目光在桌下相撞。蘇明遠微微搖頭，眼神里帶著憐憫。

廚房門“砰“地關上。母親打開水龍頭，水流聲嘩嘩作響：“你是不是瘋了？找個電工？“她抓起抹布用力擦臺面，“你看看人家明遠，留美博士，市中心有兩套房......“

“那不是我想要的。“林晚聽見自己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堅定，“陳默他......“母親突然轉身，手里的抹布滴著水：“他能給你什么？房貸？奶粉錢？還是下雨天的一把傘？“

水流聲突然變得刺耳。林晚想起父親去世后，母親每天打三份工，指甲裂得膿血直流，卻堅持讓她學鋼琴。“我不想你走我的老路。“母親的聲音軟下來，“嫁給個窮男人，一輩子在菜市場和醫(yī)院之間打轉。“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玻璃上的水痕像一道道傷疤。林晚想起陳默在暗巷里給她包扎傷口的手，想起他畫的小太陽。“媽，“她輕輕握住母親粗糙的手，“幸福不是用房子和車衡量的。“

母親猛地抽回手，抹布甩在臺面上：“你會后悔的。“說完轉身走出廚房，高跟鞋的聲音敲在地板上，像一聲聲嘆息。林晚站在原地，聽著客廳里傳來蘇明遠的笑聲，忽然覺得這個家陌生得可怕。

回到餐桌時，陳默正在和蘇明遠交談。“智能電網確實是趨勢，“他指著蘇明遠手機里的圖片，“但傳統(tǒng)設備的維護也很重要，就像......“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林晚身上，“就像有些老房子，雖然舊，卻住著最溫暖的人。“

蘇明遠若有所思地點頭。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捧著茶杯，目光在三人之間游移。林晚坐下時，陳默悄悄把她的湯碗往熱源處推了推，碗底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

雨停時已近黃昏。陳默走在前面，林晚看見他襯衫袖口的湯汁已經干了，留下淡淡的印子。母親站在門口，忽然叫住他：“小陳，下次來帶雙干凈的鞋吧。“

陳默轉身，認真地點頭：“好的，阿姨。“林晚看見他眼里沒有自卑，只有坦然。母親愣了愣，想說什么，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關上了門。

地鐵里，陳默忽然從口袋里摸出個東西，放在林晚手心。是枚用銅絲拗成的戒指，尾部還纏著紅繩：“今天在菜市場看見的，三塊錢。“他耳朵發(fā)紅，不敢看她，“等我攢夠錢......“

林晚把戒指套在無名指上，銅絲有些刮手，卻剛好貼合她的指節(jié)。她想起母親說的“房貸““奶粉錢“，想起蘇明遠的積家手表，忽然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身邊的男人，愿意用三塊錢的戒指，給她整個世界。

“很好看。“她晃了晃手，紅繩在燈光下閃著微光，“比鉆石還好看。“陳默抬頭，看見她眼里的光，忽然俯身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地鐵報站聲響起時，林晚靠在他肩上，聽見他心跳的聲音，像當年父親修電燈時，電流通過導線的嗡嗡聲，安穩(wěn)而溫暖。

出站時，雨又下了起來。陳默把外套披在林晚頭上，兩人在雨中奔跑。路過便利店時，林晚看見櫥窗里的自己，無名指上的銅戒指閃著微弱的光，卻比任何珠寶都要珍貴。她忽然明白，愛情不是櫥窗里的精致展品，而是暴雨中共享的一件外套，是三塊錢的戒指，是掌心的繭與溫柔的吻。

雨幕中，陳默忽然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她：“林晚，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他眼里有雨水，也有光。林晚踮腳吻去他睫毛上的雨珠，咸澀中帶著薄荷糖的余味。遠處的霓虹在雨霧中模糊成彩色的光斑，而他們站在這城市的褶皺里，握著彼此的手，仿佛握住了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