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油燈在破舊的木桌上跳躍,將谷主佝僂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墻壁上,搖晃不定,如同他此刻的心緒。桌上,七枚令牌靜靜地躺在一塊褪色的綢布上。
一枚是谷主令,玉質溫潤,雕刻著斷裂的古琴紋路,象征著殘存的權柄。
其余六枚,形制稍小,材質各異,有沉鐵,有古木,有寒玉……每一枚都刻著不同的、代表琴王谷昔日核心傳承的樂器徽記——那是已故六位長老的身份令牌。
谷主枯瘦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緩緩拂過每一枚冰冷的令牌。指尖觸碰到的,不是玉石的冰涼或木質的溫潤,而是早已凝固的血色歲月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他渾濁的眼睛失焦地望著搖曳的燈火,口中無意識地喃喃,聲音沙啞而飄忽,仿佛在與無形的亡魂對話:
“師弟…師妹…師傅…你們…都在那邊…還好嗎?”
“流云峰的云海…還是那么壯闊吧?那年…師傅帶著我們…在云海之巔合奏《碧霄引》…琴音引來了百鳥朝鳳…連…連朝陽都似乎更亮了幾分…”
“老三…你釀的‘醉忘憂’…是天下…最好的酒…可惜…再也…喝不到了…”
“小師妹…你總說…谷里就數你最會養蘭…你窗臺那盆‘素心’…開得…還好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浸在虛幻而溫暖的回憶里,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絲近乎孩童般的、迷離的微笑。仿佛那輝煌的、弦歌不絕的歲月,就在眼前。
然而,這短暫的慰藉如同泡沫,瞬間被殘酷的現實戳破。
他的目光猛地聚焦,落在了其中一枚刻著編鐘圖案的沉鐵令牌上。臉上的迷離瞬間褪去,被一種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的茫然取代!身體如同被電擊般猛地一顫!
“這…這是老三的令牌?!不…不可能!”他猛地抓起那枚沉鐵令牌,死死攥在枯瘦的手心,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尖利,“他怎么會死?!他的‘黃鐘大呂’!他的是…是有我們之中最強的護身絕技啊!萬邪辟易!萬法不侵!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擋不住那些魔崽子?!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瘋狂地搖著頭,空蕩蕩的右袖隨著身體劇烈地擺動,如同風中殘破的旗幟。渾濁的眼睛瞪得滾圓,布滿血絲,死死盯著那枚令牌,仿佛要從中看出一個活生生的老三來。
“老三!老三!你說話??!你出來?。「嬖V師兄…你沒死…你沒死對不對?!”他對著令牌嘶吼,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的哀求和無助的瘋狂。
這劇烈的情緒波動如同驚濤駭浪,瞬間抽干了他殘存的氣力。嘶吼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劇烈喘息。他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重重地癱倒在冰冷的硬木椅子里,汗水如同小溪般從額頭、鬢角涔涔而下,瞬間浸透了破舊的衣襟。臉色灰敗,嘴唇發紫,只有胸膛還在劇烈地起伏著,證明他還活著。
過了許久,那劇烈的喘息才慢慢平復下來。
谷主無力地靠在椅背上,抬起那只僅存的、還在微微顫抖的左手,疲憊地抹去臉上冰冷的汗水和渾濁的淚水。眼神空洞地望著桌上搖曳的燈火,聲音低沉得如同夢囈,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自嘲:
“記性…越來越差了…前一刻還在想的事…轉眼就…忘得干干凈凈…甚至…連他們是怎么走的…都…都模糊了…”
“糟糕…《斷魂引》的反噬…越來越重了…看來…是真的…時日無多了啊…”
清冷的月光,穿過破敗窗欞的縫隙,斜斜地灑落在桌面上,照亮了那七枚冰冷的令牌,卻照不進他心中那片被絕望和遺忘徹底冰封的荒原。這具殘破的軀殼,連同這間搖搖欲墜的老屋,仿佛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隨時可能徹底崩塌。
他枯坐良久,如同泥塑木雕。直到那跳躍的燈火漸漸微弱,油燈即將燃盡。
忽然,他那雙空洞的眼睛里,似乎又燃起了一點極其微弱的光。他想起了那個沉默如冰、背負著同樣深仇的年輕人。
“那小子…斷岳…”他低聲自語,仿佛在說服自己,“心性…夠狠…夠韌…背負血仇…目標明確…是個好苗子…”
“只是…還是太嫩了…”他緩緩搖頭,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憂慮,“功法根基…霸道有余…圓融不足…如同…行走在懸崖邊緣的猛獸…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想起這幾日斷岳的行蹤。不再去瀑布下錘煉那些凌厲的殺招,反而像個初學者一樣,躲在那震耳欲聾的水簾后面,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最基礎的、笨拙的呼吸吐納。弦音那丫頭雖然嘴不饒人,但她的天賦和靈覺,谷主是深信不疑的。能讓那倔得像塊冰的小子放下身段,重新打磨根基……這份自知之明和決斷力,倒是讓谷主刮目相看。
“知道不足…敢推倒重來…很好…真的…很好!”谷主喃喃著,那布滿皺紋的臉上,終于艱難地擠出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贊許和期冀的弧度。
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用盡全身力氣,撐著椅子的扶手,極其緩慢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佝僂的身軀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巨大的、顫巍巍的影子。
“時日…不多了…嗎?”他喘息著,走向屋內一個被厚重布幔遮住的角落,“該…準備準備了…”
他伸出那只枯瘦顫抖的左手,用力掀開積滿灰塵的布幔。里面是一個嵌入墻壁的暗格。他摸索著,從暗格深處,捧出了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狹長木匣。木匣沉重,上面布滿了歲月侵蝕的痕跡。
谷主將木匣放在桌上,輕輕拂去灰塵。他沒有立刻打開,只是用那只僅存的手,無比珍惜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匣子冰涼的表面,渾濁的眼中翻涌著追憶、痛楚,以及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決絕。
“過幾天…就讓他們…出發吧…”
他低聲說著,仿佛在對著木匣里的東西承諾。然后,他抱著木匣,如同抱著琴王谷最后的希望與哀傷,一步一頓,極其緩慢地挪回了那張冰冷的硬木椅,再次將自己疲憊不堪的身體,沉入其中。
窗外,月光清冷依舊。屋內,燈火終于燃盡,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只有谷主懷中緊抱的木匣,和他那望向窗外瀑布方向、帶著無限復雜心緒的渾濁目光,在黑暗中,無聲地訴說著一個殘破門派最后的掙扎與托付。那目光深處,除了沉重,竟還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釋然?仿佛終于卸下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