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主那如同詛咒又似祝福的話語，如同沉甸甸的鉛塊，壓在心頭，也沉入腰間的刀鞘。斷岳在琴王谷殘存的時光，便在這廢墟的沉寂與瀑布的轟鳴交織中，緩緩流淌。

他并未放下復仇的執念，只是將那柄未出鞘的刀，連同谷主最后的囑托，一同沉入識海深處，如同淬火的鐵胚，等待著最終開鋒飲血的時刻。當務之急，是提升實力。討魔擂之期漸近，他需要更強橫的力量，去撕裂魔教的咽喉。

于是，每日清晨，當第一縷微光刺破山谷的薄霧，他便出現在瀑布之下的寒潭邊。巨大的水流轟鳴是天然的屏障，也是最好的磨刀石。他演練著《萬相真經》中那些艱澀玄奧的“動”之軌跡，在狂暴的水壓和沖擊下，錘煉筋骨，打磨意志。動作依舊帶著一種冰冷的精準，每一次發力都力求完美，仿佛要將身體鍛造成一柄只為殺戮而生的兇器。

而午后，他的身影則會出現在弦音那間整潔卻空蕩的斗室里。

弦音依舊披散著蓬亂的長發，穿著那身素凈得刻板的月白長裙，盤坐在琴案后。只是面對斷岳時，她身上那股初見時的怯懦和神秘感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不客氣”的直率，甚至帶著點……大大咧咧？

“喂！那個誰！斷木頭！”弦音毫不客氣地“喊”道，雖然她的聲音其實很清亮，“你又來了？氣息亂得像被狗攆的兔子！坐好坐好！別杵在那兒跟塊石頭似的，擋著我‘看’東西了！”

斷岳面無表情地在她對面盤膝坐下。對于這盲女的稱呼和態度，他早已習慣。只是偶爾，當弦音因為講解某個關竅而激動地手舞足蹈，或是彎腰去夠地上的琴譜時，那寬大的月白長裙會不經意間勾勒出驚心動魄的弧度。斷岳冰冷的目光會微微一頓，隨即又恢復古井無波。這邋遢丫頭的身段，倒是與她的言行和裝扮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

“凝神！斂氣！”弦音根本“看”不到斷岳那細微的目光變化，她小巧的鼻子皺了皺，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嫌棄，“聽你呼吸！短促，雜亂，時快時慢！你練的是什么邪門功法？強行把氣憋在胸口，然后在心肺附近硬沖一圈就放出來？你當你的經脈是鐵打的？還是你肚子里裝了個風箱？”

斷岳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他一直以為《萬相真經》修煉時那種高頻率、略顯急促的呼吸，是功法本身的特性，是強行引導、掌控狂暴氣流的必然代價。從未想過……是呼吸法本身有問題？

“你……”斷岳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冰冷，“這也能‘看見’？你當真……目不能視？”

弦音得意地揚了揚下巴，雖然她的眼睛依舊藏在亂發后毫無神采：“哼！本姑娘雖然看不見你這張‘斷木頭’臉，但你身體里的‘氣’怎么走，聲音可清楚得很！就像……就像水在破水管子里亂竄！難聽死了！還有……”她的“目光”忽然轉向旁邊角落里，正按照斷岳要求，笨拙地練習基礎吐納的長風。

“這小子！”弦音伸出纖細的手指，精準地指向長風，“天賦比你強多了！你別看他現在連個像樣的功法都沒入門，可他每一口呼吸，氣都像是活的！自然而然地沉下去，流遍全身各處，該去的地方去，該回的地方回，溫順得像小溪流！雖然微弱，但圓融貫通，沒有絲毫滯澀！他要是學起來，肯定比你快十倍！你呀……”她又把“矛頭”指向斷岳，語氣斬釘截鐵，“先別想著你那套邪門歪道了！老老實實，給我從最基礎的呼吸法，重新練起！”

說完，她摸索著從琴案下掏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泛黃的冊子，隨手扔在斷岳面前的蒲團上。封面上是幾個娟秀古樸的字——《龜蛇吐納導引術》。

“喏！拿去！好好琢磨！什么時候把這口氣理順了，像那小溪流一樣自然了，再來找我！”弦音拍拍手，像打發掉一個麻煩，然后朝角落里喊了一聲：“喂！長風小子！別練你那烏龜爬了！跟姐姐來！姐姐教你點好玩的！”

長風茫然地抬起頭，看了看一臉冰霜的師傅，又看了看朝他“招手”的弦音姐姐，猶豫了一下，還是乖乖地跑了過去。弦音一把拉住長風的手，像牽著只小狗，蹦蹦跳跳（雖然動作依舊有些盲人特有的謹慎試探）地離開了斗室，留下斷岳一個人，對著蒲團上那本薄薄的冊子，還有空氣里殘留的、屬于弦音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

斷岳看著那蹦跳著消失在門外的兩個身影，尤其是長風那毫不設防、被弦音輕松拉走的背影，冰冷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抿緊了一瞬。他默默拿起那本《龜蛇吐納導引術》，轉身離開了弦音的屋子。

他沒有回自己那間破角的屋子，而是繞到了瀑布后方，一處被巨大水簾遮蔽、水汽彌漫、光線昏暗的天然石凹里。這里轟鳴震耳，水汽刺骨，幾乎與世隔絕。

盤膝坐在冰冷的巖石上，斷岳翻開了那本冊子。內容極其基礎，講的是如何通過特定的呼吸節奏和意念引導，讓氣息如同龜息般綿長沉凝，又如靈蛇般靈動流轉，最終達成一種內外交融、生生不息的循環。

簡單。甚至……簡陋。

斷岳按照冊子所述，摒棄雜念，嘗試著調整呼吸。吸氣，意念引導氣息下沉，過丹田，徐徐如龜潛淵；呼氣，氣息如蛇游走，絲絲縷縷，通達四肢百骸……

然而，甫一嘗試，一股強烈的滯澀感和逆反之力便洶涌而來！

《萬相真經》霸道絕倫！它早已將斷岳的經脈和氣息運轉模式強行改造，如同在奔騰的江河上筑起了鋼鐵堤壩，強行約束水流按照特定的、充滿破壞力的軌跡運行！這《龜蛇吐納》要求的，卻是徹底拆毀堤壩，讓水流回歸最原始、最自然的河道！

強行改變！如同讓習慣了沖鋒陷陣的烈馬，突然去拉磨盤！

“呃……”

斷岳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胸口如同被巨石堵住，氣息在強行扭轉的瞬間，如同失控的亂流在狹窄的河道里瘋狂撞擊！經脈傳來陣陣撕裂般的脹痛！喉頭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他強行咽下！

他咬緊牙關，眼中寒芒閃爍。痛苦？這算什么！比起《萬相真經》初練時經脈寸斷般的折磨，這不過是清風拂面！

他再次沉下心神，更加專注，更加霸道地用意念去“命令”那早已習慣了狂暴軌跡的氣息，按照《龜蛇吐納》的路線運行！如同用鐵鉗去掰直一根早已扭曲定型的鋼筋！

一次！失敗！氣息在胸口炸開，震得他氣血翻騰！

兩次！失敗！逆流的亂氣如同小刀刮過經脈！

三次！……

石凹內，瀑布的轟鳴掩蓋了一切細微的聲響。只有斷岳盤坐的身影，在彌漫的水汽中微微顫抖，額頭的汗水與冰冷的水霧混合，不斷滴落。他緊閉雙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緊抿的唇線，透著一股近乎自虐般的、鋼鐵般的意志力。

識海中，《萬相真經》那玄奧的圖卷依舊在緩緩運轉，散發著冰冷霸道的氣息。而《龜蛇吐納》那看似簡單平和的呼吸法門，卻如同最頑固的礁石，在狂暴的意識洪流中巋然不動，散發著一種潤物無聲、卻又堅不可摧的力量。

兩股力量，在他體內，在他意志的強行約束下，開始了最原始、最艱難、也最兇險的角力與融合。每一次呼吸的調整，都是一次對過往修煉根基的顛覆與重塑，都伴隨著難以想象的痛苦和風險。

斷岳知道，弦音說得對。若不能理順這口氣，他的路，遲早會被那霸道功法的反噬徹底堵死，甚至未到魔教總壇，自己便先一步爆體而亡。

為了復仇，他必須重鑄根基！哪怕……這過程如同刮骨療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