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母一陣詫異，“她不是跟在你身后面的嗎？”
“哪有，下車的時候，我不是讓你牽著她嗎？”林尚賢立刻慌了起來，迅速四下打望。
“怎么回事？人呢？”康家閔也反應過來不對勁，臉立刻沉了下來。
康母被責問得手足無措，著急申辯道：“下車的時候，我是牽著她沒錯，但是要出站的時候，她說要跟著你一起走，我還同你打招呼的，你聽見了的呀！”
“我聽見——”林尚賢正欲反駁，可零碎的記憶卻閃現出來，出站之前，女兒的確是來找過她，但是當時人擠人，她完全顧不上，便對女兒大喊著讓她回去找奶奶。
想到這兒，林尚賢愈發心慌起來，“我當時大包小包的，哪里顧得上她呀？我不是讓她回去找你嗎？！”
“她、她沒來找我呀。”康母將脖子縮了縮，像個犯了錯的小孩一樣呆站在原處，不知所措。
“你說你好端端的放開她做什么呀？出站口那么多人，她一個孩子竄來竄去，那不是一會就沒影了嘛！”林尚賢急了起來，眼神慌亂地在人群中搜尋著女兒的身影，康曉雪卻早已沒了蹤跡。
林尚賢越發心慌，嘴上便開始口不擇言，對著康母一通抱怨：“你說你干的這叫什么事啊？我和家閔大包小包的，不就是為了讓你能騰出手來帶孩子嗎？現在孩子呢？！”
“夠了——！”看著母親委屈無奈的樣子，康家閔忍不住打斷妻子，“現在爭這些有的沒的做什么，趕緊倒回去找！”
康家閔說著，找了個空地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放下，又把康母牽到行李堆旁，交代道：“媽，你在這里看著東西，千萬別亂走知道嗎？這里的人說話你聽不懂，誰來和你講什么都別理，就在這里等我們回來，知道嗎？”
康母局促地擠在行李堆里點了點頭，康家閔和妻子便顧不得許多，逆著人群往來時的路原路返回。
“康曉雪！”
夫妻倆分散開，一遍遍呼喊著女兒的名字，喊聲卻淹沒在嘈雜的人聲里。
“康曉雪——”
林尚賢急得心悸，人群一次次把她撞開，她覺得手腳無力，渾身發軟，好幾次都快要站不住，然而每次看到身邊閃過的孩童身影，她的呼吸都會快速凝滯，然后憋著一股悶氣，直到看清那不是女兒后，才無力地散去。
“這家孩子不見了呀？”周圍不斷路過趕路的人群，看著她這樣一幅急樣子，更加拽緊了自家孩子的手。
拐賣、迷暈、走丟、餓肚子、乞討，無數個關于女兒未來的恐怖預想一陣陣的在林尚賢腦子里出現，呼喚越是沒有回應，她的想象就越來越嚇人，冷汗在盛夏悶熱的天氣里，瀑布一樣地往外冒。
夫妻兩人在車站兜兜轉轉，目不暇接，每路過一個孩子，都恨不得扒拉過來看，每每有相似的身影，心里就燃起一陣希望，然后失望。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擁擠的車站廣場人群開始漸漸消散，連黑車和旅館拉客的人都少了許多。
悶熱的氣流從地面往空氣里冒，林尚賢卻覺得手腳冰冷，渾身顫抖。
“找著了嗎？”康家閔從另一頭尋了回來，顯然也是一無所獲。
林尚賢扯著嗓子喊了半天，喉嚨已經嘶啞，沒了說話的力氣，只是無奈地搖頭。
“你怎么回事啊，這么大一個人了，一個孩子也牽不好？！”康家閔也憋著一肚子氣和絕望，忍不住對著妻子吼道。
“什么叫我沒看好，明明是媽在看著……”林尚賢想爭辯，話到嘴邊卻沒了氣力。
她沒有力氣去再爭這些，她現在滿心的念頭都是，自己的孩子丟了，一個母親的孩子丟了。
“還愣著干什么？繼續找啊！”看妻子呆站在原地，康家閔怒道，然而看著已經空曠下來的站前廣場，他自己也陷入了一陣迷茫和絕望。
他們乘坐的這趟列車，已經是今日的末班車。
人群已經撤離得差不多，廣州站幾個大字下面的大燈開始一個接一個啪地熄滅。
不銹鋼攔門劃拉著地面，傳來刺耳的聲音，檢票口的工作人員一個個把出口給攔上，林尚賢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昏天黑地的。
她慌亂地望著廣場，四處搜尋，然而已經空曠下來的廣場卻更讓她的心卻一分分沉下去。正當她要跌落谷底時，下一秒卻在檢票口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林尚賢的呼吸滯了幾秒，一時之間提不上氣來，覺得腦子充血，好半天才緩過勁來。緩了好一陣她才確定是一個穿著車站工作人員的服裝的男子正在牽著女兒走出檢票口。
“曉雪！”林尚賢什么也顧不得，風一陣地奔過去，撲上前將女兒攬入懷里。確認懷里傳來后的溫度是真實的以后，她放開女兒，推著女兒檢查了兩圈，一顆心才重新落回肚子里，她看著康曉雪沒精打采的樣子，又忍不住火氣上頭，一陣吼道：“你上哪去了？！”
康曉雪睡眼蒙眬，被這突然的一吼給震得醒了過來，整個人都還有些懵。
康家閔聽見動靜，也立刻從站臺另一頭跑了過來，確認女兒安然無恙以后，頓時也覺得酸軟無力。
林尚賢扯起康曉雪的手，攤開她的手心，一掌掌重重地落下，害怕的后勁一陣陣沖將上來，她打的一下比一下用力，“你跑哪去了？跑哪去了？！”
突如其來的疼痛驚得康曉雪用力把手往回縮，林尚賢卻拽得更緊，打的也一陣比一陣用力。康曉雪禁不住疼，便嗚哇一聲哭了出來。
“好了好了，你打孩子做什么。”一直立在旁邊的列車員看不下去，道：“我說你們大人也真夠心大的，這么大一個孩子居然能落在火車上？”
“火車上？”一旁聽著的康家閔一臉疑惑。
“對啊。”列車員點頭，“這孩子在火車上，睡得可香了，是我們乘務員收拾床鋪的時候發現的。得虧這是終點站，不然還不知道這孩子會被帶到哪去。”
“你怎么回火車上去了？！”林尚賢停下來掌罰的手，后勁一陣陣涌上來，讓她還是覺得心悸。
“我困……”康曉雪哭哭啼啼的，話也說不清，手心一陣陣火辣辣的疼，讓她只覺得委屈，全然不知道自己剛才經歷了什么。
“同志，真的謝謝你，給你們添麻煩了！”康家閔從口袋里掏出兩根煙來，畢恭畢敬給乘務員遞過去。
“不了不了。”乘務員連忙擺手，俯下身子去問康曉雪：“小朋友，這是你的爸爸媽媽嗎？”
康曉雪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點頭，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突然就挨了一頓打。
“那孩子你們就領走吧，可得注意著點，別再弄丟了。”乘務員簡單交代便轉身要走，康家閔領著妻子一起忙說著謝謝，目送著人離開。
心緒平復下來以后，林尚賢才終于俯下身，好聲好氣地對康曉雪道：“你知道自己差點就丟了嗎？”
康曉雪搖頭，完全不理解自己剛才做錯了什么。
“我們現在要去旅館住一夜，你一定得時時刻刻牽著奶奶或者媽媽知道嗎？不然廣州這么大一個地方，你要是走丟了，你讓媽媽上哪兒去找你？”林尚賢無奈，耐著性子交代道。
康曉雪只覺得母親忽冷忽熱的態度莫名其妙，同時也完全沒有抓住她話里的重點，“廣州？為什么是廣州？我們不是要去廣東嗎？”
“你有沒有在聽媽媽說話？”林尚賢掰起女兒迷糊的腦袋瓜子再次強調道：“要跟緊爸爸媽媽知道嗎？”
康曉雪被箍得難受，只得連連點頭。
“好了，快些回去吧，媽還等著呢。”康家閔牽起女兒的手開始往站外廣場走。
留守著看行李的康母茫然地佇立在廣場上，火車站的燈熄了大半，她眼神已經不太好，在黑暗里，看見什么東西的影子，都覺得像個人。
她就這樣一個人在黑夜中堅守著，不知道等了多久。當再次看到孫女的時候，康母才終于松了口氣。
康家閔帶頭開始把行李一件一件往身上背，康母也跟著開始費力地把地上的行李往自己身上撿。
婆媳達成了一個不需要言語的默契，康母主動去背負行李，而林尚賢則更加死死拉緊了女兒的手。
這一夜，康曉雪在旅館睡得難受。
四十元一晚的旅館里，為了省錢，康家閔只要了一間客房。母親和妻女睡床，他自己則選擇在地上將就一晚。
被母親和奶奶擠在中間，康曉雪又熱又翻不動身，稍微撓一下癢癢都會被責怪睡得不安分。
躺在床上，康曉雪總覺得自己像還在火車上。
床、地板都好像在不停地晃，耳邊仿佛還有列車進站時發出的尖銳的呼嘯。她很是失落，原來廣東這個地方，地板上鋪的是磚不是錢，樹枝上長的是葉子，不是鈔票。
一大早，母親的聲音就從身邊傳過來，康曉雪感覺自己直接被人從床上拽了起來，迷迷糊糊地完成洗臉梳頭穿鞋的一系列動作后，等她徹底清醒時，又不知道坐上了開往何處的列車。
車窗玻璃震得叮叮當當，康曉雪覺得頭重的很，忍不住往車窗邊靠，頭挨著車玻璃的時候，又被震得立刻縮了回來，然后胃里一陣翻騰，吐到反酸。
早知道來廣東要歷經這么多的折騰，康曉雪真是打死也不想來。現下折騰了將近快三天，還沒有看到目的地。
最后換乘的交通工具是摩的，康家閔和康母擠一輛，康曉雪則被壓在司機母親和一堆厚厚的行李中間。
風呼嘯著從耳邊閃過，康曉雪被塞滿了衣服的包包壓得抬不起頭，只能看見車胎下胡亂閃過的水泥路。
但經歷這一系列的奔波后，當海角大樓佇立在眼前時，康曉雪的疲倦立刻就消散了。
這幢四層樓高的水泥巨獸遮天蔽日一般，簡直是令人驚奇。
“媽媽，我們要住這里嗎？”康曉雪眩暈的腦袋被驚得清醒過來。
“對。”林尚賢說著，大包小包地把行李往身上搬。
“哎呀，林尚賢！”陽臺上傳來女人的聲音，康曉雪抬頭望去，大嫂柳明泉衣著艷麗地頂著一頭時髦的卷發，臉上掛著笑容往樓梯口奔，沒多久，康曉雪就又從那大樓的鐵門看到了她的臉。
“大嫂。”林尚賢揮著手打著招呼，低頭對身旁的康曉雪道：“叫大伯娘。”
康曉雪怕生，蚊子叫似的喊了一聲，便躲到了奶奶身后去。
柳明泉順著康曉雪的身影過來上下打量了兩眼，沒再多說幾句，又把目光轉移到護在康曉雪身前的康母面前，臉上再次堆起笑容，“媽，這一路可累了吧，來，快上樓。”
“不累，不累，在車上都睡著呢。”康母笑著點頭，手卻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牽起來孫女的手。
寒暄幾句后，眾人便提著行李進門往樓上走。
康家閔帶著康母去見大哥，林尚賢簡單說幾句后，便領著女兒繼續上樓。
見四周都沒人了以后，康曉雪才敢壓低著嗓子問母親：“媽媽，這棟樓不是只有我們一家人住嗎？”
“你想什么呢？”林尚賢回頭瞥她一眼，“這棟樓是你大伯租的，又不是我們家的，給我們一個屋子就不錯了，你還想一個人全要了呀？”
康曉雪哦了一聲，繼續跟著母親上樓，她幫著母親提了個小包，一直爬到第四層，直到樓梯見了底。
林尚賢推開一扇木門，領著女兒往內走，康曉雪又重新期待起來，“我們住這一層嗎？”
“當然不是，舅舅他們住對面，你鄧叔叔在我們隔壁。”林尚賢指著門對面的那一戶說著，繼續領著女兒往后走。
康曉雪心里一陣落寞，可等她看到自己要住的屋子以后，發現自己還是落寞早了。